赠书
都判司的事处理完毕已经是午后。三条人命的案子短短几日告破,主事大人好好将李修和王允二人赞扬了一番。
灭门案的后续审理交给王允,三司会审后没喘息片刻的李修得到了两日的休沐之期。
这一日,他出衙门格外早。身着便服,牵着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玉镯的事他其实很不应当提,但当时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口,再想补救也来不及。
本来玉河和他的事已经有些传开,他这样的举动难免引起遐想。
别人的看法倒是其次,只是不应该让公主误以为他对她有意。
李修叹了口气,抬眼忽看见远处高高搭起的棚架。玉河带来的高楼已经动工。他怔了一怔,有些怅然地想道,这样快。
街边有小贩叫卖点心。他思索片刻,上马朝宴仙居去——那日与玉河分享食物的时候,她最喜欢的是那里的一样糕点。他也很喜欢,尤其是桂花糕。
到了之后,却被告知只剩梅子和蜜枣味。
他拿出一锭银子:“是否可以麻烦厨房现做?”
小二问罢后厨,回来说:“今日不行,我们没桂花了。若公子不急,我们明日一早去西市买,清晨便能做好送到府上……或者其实另外两种也很好吃,公子尝过吗?”
他尝过,的确也很可口。但桂花的最好。
“附近餐馆或许有桂花?”
对面看了眼白花花的银子,立马跑出去问。小半个时辰,他气喘吁吁地回来:“到处都没了。现在如果要买只有去西市,但走过去也已经闭市。”
李修心想,那么便蜜枣吧。话到了嘴边,却是:“是哪一家?”这里到西市,骑马大约半个时辰可以来回。
小二乐了,一边在纸上写一边说:“公子这是要讨哪家姑娘欢心?”
“我自己吃。”
天色不早,他催马疾驰,拿出了办急案的劲头。到了西市,又擎着纸头一番好找才寻见那香辛铺。店家忙着收拾打烊,顾不上待客,他在铺子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良久,好不容易找到了那物,急忙赶回去。
后厨烹制之时,一身疲惫的李修坐在雅间等候,茶才喝了半杯,上下眼皮便打起架。他这段时间实在是劳形太过。若非如此,断不会破天荒地连休两日的假。
等小二捧了桂花糕来,便见他已经支着额头睡了过去。他没有唤醒他,以为客人只是稍事休息。
李修再睁眼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时分。他暗道糟糕,扔下银子便出门上马,飞快地往家中赶。到了之后,又急跟管家要女人的玉镯。
后者便去库房搜罗来一些。他在其中挑了个清雅的白玉镯,吩咐他和点心一起送去公主宅邸:“此次公主帮我破了大案,故而赠她谢礼。去送的时候也记得要说明。”
管家心里分明有疑,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明日一早我亲去送。”
“现在就去吧。”
“……是。”
管家领命下去。李修命人准备晚饭,自己去更衣洗尘。出来时却没见饭菜,只有人来传话:“老爷请大少爷去他那里用餐。”
李修问:“父亲可有说为何?”
听到这问题,那人有些不习惯:这话一般都是二少爷才问。李仅见父亲向来如同老鼠见猫儿般,可老爷对大少爷向来是只有夸没有骂的。怎么这次轮到他打听?
“没有,”他摇摇头,并且体贴地附上他的观察,“老爷心情还算不错。”
李修去到父亲院里,饭菜已经置好。两人坐下,李沅提起三司会审。
大将贪墨,兵戎司首当其冲受到波及。为了避嫌,两人这阵子很少见面,当父亲的从没有主动去打听过案情进展,也不曾对他提出任何要求。如今结了案,他们终于可以畅所欲言。
朝廷的事情说罢,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幕后推手身上。
李修满以为父亲要斥玉河干涉周国内政,却听他道:“肯帮他们伸冤,玉河公主有悲悯心。”
他在心里揣摩这句,怀疑父亲在说反话。
玉河当然不坏,但说她是舍己为人的侠士,倒也没有到那个程度。她此举大多是为了两国关系考虑。
刘文的事发生的时机很微妙。燕帝新即位,南边战事初平,周燕正瓜分土地。战场上的这桩事,既没有大到要燕墟自证清白的地步,又足以在两国间造出嫌隙。倘若燕墟使团在皇帝面前告状,想必会被早有准备的刘文倒打一耙,出这样的浑招反有奇效。至于帮助那些军士?大约只是顺手罢了。
这事上知道内情的人看法都一致,父亲何出此言?
李修装着咀嚼东西没有说话。
父亲继续道:“那日公主搬来时我与她见了一面。沉着有礼,与人为善,是个好孩子,”他难得微微一笑,“像她母亲。”
方才那句还真不是反话。
李修将口中嚼着的空气咽了下去:“玉河公主足智多谋。近日她还助我破了一桩命案。”
李沅收神,若无其事地问:“听说你因此送了个玉镯给她。”
“……的确不妥。我不会再做这种事。”
“我听说她搬来此地是为了你?”
“只是传言。”
李沅微微一笑,看不出有责备的意思。
“你母亲孝期已过,或许该给你谈门亲事了。”
李修垂眸半晌不语。
他向来对成亲这事没有很大的兴趣。于他而言,夫人不过是融入某个世界的一张路引。请来了她,摆在堂上,生活照旧,你显得正常,可靠,不再遭受无必要的闲言碎语。或许她家世显赫,令你亨通。但李修恰是既不惮人言,又不求功名的人。
其实父亲也是如此。有时他觉得母亲的存在对于他没有丝毫意义。
但不知为何,他最近对此事有所改观……
“其实,”他的思绪被父亲打断,“若不论其它,你和公主倒是很相配。”
得出这么一个草率的结论后,他没有再往下说,话题又转到了公事上。
原来他提成亲这茬并不是真要为他的终身大事考虑,也并没有把他们凑成一对的意思,只是为了发出这么句感叹罢了。
李修还没从方才的沉思中抽身,李沅已经在谈别的事。他不知怎地有些盼对面再说起玉河,可是一直到吃完他也再没有提过。
回房洗漱之后,院里的小厮阿蠹捧了个精巧的锦盒过来:“大少爷,东西已经送给公主了,听管家说她欢喜得很呢。她还说更喜欢公子你的东西,另外的人她便不见了。”
李修正在挑灯夜读,并不看他:“知道了。”
“公主还有回赠给少爷。喏,就是这个。”
他眼神只一抬,又落回书上:“公主外邦人不懂,管家也不晓事吗?谁准他替我收下的?”
“管家本不欲收,可公主说算不上礼物,不过几本书罢了。她说会对少爷日后办案有所助益。”
“拿来。”李修将手中的册子合住。
阿蠹打开盒盖呈上,里头果然是个方方正正的油纸包。李修仔细用书刀裁开封口,取出内容。
三本厚厚的书,封面皆无题字,但装帧都极精美。他庄重翻开一本,目光落在内页,倏地将其合上。
阿蠹探头探脑:“是什么?”
李修胸膛微微起伏,面上也难免地显出怒色,但为了玉河的名声,终究还是忍住了让阿蠹将东西带下去烧掉的欲望。
“仵作类的图解,”他故作平静道,“有一些开肠破肚的血腥场面。”
“哦……”对面半信半疑。
“好了,你下去吧。”
阿蠹依言退下。李修气得无法继续读书。
她竟然送他春宫图集!
段玉河究竟把他当成什么人?
书看不下去了。他吹灭蜡烛倒在床上。
李修谨遵师训,自十岁起就有睡前三省其身的习惯。此刻,今日的情形在他脑中完整过了一遍,令他越想越恼。先是气玉河,后又悔恨不迭。
或许也不能怨她。是他先做了轻浮之举。他明知裴元的玉镯背后是什么心思,却鬼迷心窍地放下身段同他相较,要她如何拿他将正经人看待?
却是他自找的。
李修惘然地睁着眼躺了一会儿,深夜却又起身点灯去看那些书——或许是她拿错一本也说不定。
再翻第二本,果然没有图。他松了口气,赤脚站在桌前读起来,一颗心逐渐放了回去。
原来就是极寻常的燕墟奇案集。
此书是以燕语写就,他读得略有些吃力。大概是讲的是一个书生夜宿孤庙,翌日早晨被发现死在庙中,衣衫散乱,面色青黑,脸上却带着笑。官府来人验尸,只见四周分明未发现人出门的痕迹,死者却呈筋疲力尽状……到了这里,有一个词他不认识。什么什么处腌臜不堪。
方圆二里并无人烟,除了运鱼的车外不会有人经过,但运鱼人最后一次来也是三日前了。
大家一筹莫展之际,有得道高人路过,观其死状,心中了然。
李修许久才看到此处。他坐了下来,暂将书合上,打算先在心中推演一番。
人死之后,面色首先会发白发青,发黑算是异象。他所见过的毒药当中亦没有一种会造成面色发黑。况且毒药发作,人通常会感到痛苦,面部神情极难平和,遑论带笑。书上写,死者呈筋疲力尽状……实在是很差的笔录,姑且理解为四肢无力伸展。这亦非中毒身亡的死状。
面部发黑,不是不可以用尸斑解释,但如若是尸斑,身上应该也有,文中却未记载。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死者亡故后血液虽停,但并未从头部流逝,而是汇集此处,形成淤血。
脸上带笑,是冻毙之状。衣衫散乱。四下荒无人烟。运鱼车三日前过。
线索有限,笔录的重点也奇怪且模糊。他只能做出一个牵强的推断:死者并非在破庙内被杀,而是被人头朝下浸入冰水中冻毙。他被冻在水桶中装上了运鱼人的车,并且被扔在此处,凶手匆匆将他衣裳放在冰下。冰融衣干,了无痕迹。因为冷冻的缘故,他死亡的时间被错定为昨夜。
李修翻开书。只见道人说道:江上有鱼,食什么什么而生。三日之前,此鱼被带到庙前,奄奄一息。
夜间,书生到此歇脚,正在熟睡,忽闻异声,睁眼便见面前有……什么什么美人。美人什么什么。褪下什么什么,吞吐什么什么,书生什么什么,起身压住……
慢着。
起身压住?
李修狠狠将书拍上。
气得凌晨才睡着。
几个时辰前。
管家将精心包好的礼品送到了公主府上。看门的小厮才去通报,玉河便快步走了出来,好似就在门口不远处巴巴等候般。见了来人,公主笑靥如花:“你是李府的管家,我认得。”
“拜见公主。此次殿下对我家大少爷多有照顾,特此奉上谢礼。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替我谢过你家公子。”玉河亲自接过礼品,满眼喜色,有怀春少女态。
“是,殿下。”
她对手下道:“把本公主给撰之的东西也拿来。”
“这恐怕……”
“不是什么回礼,几本书罢了,”她笑,“是对你家公子日后断案有好处的书。”
管家不好再推辞,只得接过锦盒。她又说:“你告诉他,本公主更喜欢他的。另一个人,我便不见了。”
“是,殿下。”管家虽未听懂,但并不多问,只是道谢告辞。
玉河目送着他远去,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眼神也冷了下来。
她转身回府,随手将礼盒递给西西:“瞧瞧里头是什么。”
后者粗手粗脚地拆开:“一个白玉镯。咦,还有包桂花糕。”
玉河并未正眼看那两样东西。
“镯子找个地儿收起来,”她毫不在意地说:“点心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