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信物
中元节前后, 玉河即将受封长乐公主。虽只是挂个虚衔,并无封邑实权,但仍举行了盛大的典礼。一来封玉河, 二来祭奠怀献,三来也是宴即将离周的燕墟使团。
大典举行前, 玉河进宫去住,依旧是在福宁阁。
她来到周国的时候, 手中所握的线索只有李沅和青天营这两条, 是而将所有的赌注都投在了他身上。她借刘文案接近李修,实是为了方便调查他父亲。这些日子,她府上的暗探时常往来李府,打听到了一些往事,但并未有重大进展。
那夜李修的话倒是给了她一个提醒:李沅任御前侍卫的时候认识怀献公主, 而且看样子, 他对她并不讨厌。
玉河到福宁阁后,不再像上次一般对十三年前伺候过母亲的宫女们问来问去,或者查阅内务府卷宗, 而是时常出门在附近行走观察。
皇宫内宫与外宫之间界限分明。太医、侍卫等人出入内宫都须得通过有太监把守的门, 并且需要严格记录来意和出入时间。按理来说,除非宫中举行盛典家宴, 后宫女子不会有与御前侍卫见面的机会。
但福宁阁或许不同。当年怀献在宫中是最不起眼的存在。周帝当皇子时就没有和这个卑贱的妹妹见过几面,登基后更是将她抛之脑后, 任内官将她随意安置了事。
这福宁阁原本是为某个太后祈福设置的小庵堂,里头住了两个诵经的比丘尼。因为比丘尼要避皇上圣驾, 又要清净,所以被安排在了内宫最边缘处,贴着御花园而居, 并单辟出一道小径,直通园内。当然,庵堂通往妃子公主们的居所的路上还有另一道太监把守的门,所以外宫的人想通过这条小径秘密进入内宫是行不通的。
比丘离世之后,庵堂长久废弃,后来便成了怀献的居所。
多年过去,小径已然长满荒草。玉河也不让人清理,日日避开所有人的视线,独自悄然踏着这路出去。
御花园横跨内外宫,也分为内园与外园。内园供公主娘娘们散心,外园则是多用来设宴之类,皇帝有时也在此处召见大臣使者。两园以高墙隔开,门前一样有太监把守。
福宁阁后门的隐蔽小道通往的是外园。已经到了御前侍卫的管辖范围。
皇宫规矩森严,任何安排都轻易不会变更,三十年前是如何,今日也还是如何。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在御花园,她可以碰上巡逻的侍卫。
先前玉河有一点不明白,那就是为何母亲从井中找到的这块玉佩上会刻着“江赎儿”三字——无论是在周国还是燕墟,小字都是极私密的事,男人成年之后决不会再叫,更不可轻易为外人道。已经任职的李沅不大可能随身佩戴这样一枚刻了小字的玉,即便佩戴也应该是小心地悬在颈上,隐入衣中,断然不会轻易被人拿到。既是如此,它又怎会出现在福宁阁的井中?
自从知道怀献公主另有其人之外,她便有了另外的猜想。
幼时的护身玉佩,用来做定情信物再合适不过。
三十年前,李沅十八岁,风华正茂。能成为御前侍卫的都是前途无量的贵族子弟,他又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而怀献当年十七,年轻美丽,还难得天真善良,是个“小菩萨”。
公主想必和母亲一样喜欢侍弄花草,常去御花园采花撷露,而李沅在那处值守。两个怀春年纪的男女相遇,互生情愫也不奇怪。
或许,两人私定终身,公主却要被迫出使。为了不让她被别的男人占有,他索性将其毒杀?
目睹这一切的母亲发誓要为公主报仇,所以归国。李沅察觉了她的意图,将青天营的亲信安插在护送她的队伍内,趁机灭口,并栽赃给匪徒。事发后,他假惺惺地请缨去剿匪,实则是毁灭证据。
这一猜测可以说通。只是还缺少证据和细节。比如:他的玉佩为何会掉入井中?母亲又怎会知道?关于公主死亡的真相,母亲究竟知道多少?
玉河隐约感觉,她似乎并不了解当年的事的全貌。
若她已经确定凶手是谁,并且决心回国复仇,那离开前便应该针对这个人做好周全的计划。可她却将证物送回燕墟,分明是想先回国,再从长计议。似乎,母亲也只是像如今的她一样,抓着缥缈的线索在找一个答案。或许得知凶手是位高权重的李沅后,她想先去寻求丈夫帮助,再做打算。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玉河凭空猜测,具体如何尚有待验证。
三四天来,玉河常常独自去游园,但她表现得自然,众人并未起疑,连西西也只当她是出去散心。
分封典礼之日,玉河换好礼服,朝皇宫正殿走去。
御前侍卫们在道旁列队迎接。走到一处时,西西发现身旁的人步伐忽然慢了下来,抬头正见不远处一个高大英俊的带刀侍卫在对公主微笑。她看向玉河,发现她也朝他眨了眨眼。
从他身边走过之后,西西疑惑地低声问:“此人是?”
玉河指指身上佩着的一块翠玉:“这玉佩的主人。”
“啊?”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玉河但笑不语。
怀献公主是否可以避过他人耳目与御前侍卫私通?
答案是,可以。
加封典礼顺利举行。玉河拜过太后,成了真正的周国公主。
礼成之后,皇帝在宫内设宴送别燕墟使臣,参加典礼的王公重臣都在宾客之列。玉河对其他人都不甚注意,只是暗暗留意雍亲王。
雍亲王乃是皇帝的七叔。他与先周帝一母同胞,极受他器重,几十年来一直是朝中最尊贵的王爷。他先入伍为将,在行伍中步步高升后回京当了千军长,后来任兵戎司太卿。五年前先帝驾崩,他为免功高震主,便萌生退意,卸了一切实职,在府上提前养起了老。
世人多认为他生性洒脱,淡泊名利,灵而脱俗。据说有一次先帝寿宴上,他忽然消失,大家遍寻不见。过了许久他才醉醺醺地,晃晃悠悠地出现。先帝问其行踪,他说,方才在花间睡着了,隐约梦见花仙托我为皇上祝寿。仙子说近来四海昌平,花草感人气而旺盛,是而她也晋升了,故特来感皇上天恩。为表报答之意,今年愿给皇宫所有的花多批一月花期。那年宫中的花果然开得极好,一时传为佳话。
这一类轶事赋予他世外高人之风。民间和朝堂,大家都对他颇有好感。但玉河因为从小见多了真正的世外高人,故对此有不同看法。查阅他的生平记载就会发现,此人几乎没有犯过什么大错。他看似不拘小节,却八面莹澈,最善收买人心。
先帝较为严肃,教子很严,皇帝难免惧怕他,但这个皇叔就不同了。他亲切有趣,从小带他玩大,皇帝待他比父亲还亲。按理说,先帝逝世后,这个嫌他是不必避的,连皇帝也多番请求他留任,但他都坚定地拒绝。虽然没了实权,皇帝却对他多一分感念。这便是他的谨慎妥帖之处。
然而,他真的完全退出了朝堂吗?他是否还通过李沅留意着兵戎司的动向?此次玉河一落人把柄,他就马上抓住弹劾,会不会也是为了卖手下一个人情呢?
见玉河看他,雍亲王和善一笑。完全看不出曾在奏章里如何痛骂她。
玉河也报以微笑,主动上前问好:“久仰王爷大名。”
“公主怎么如此客气?”雍亲王道,“说起来你还是我的外甥女,如不嫌弃,叫声舅舅便是了!”
玉河不接茬,只敬他一杯:“我初到此地,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要请王爷多包涵。”
对面轻抿杯中酒:“公主何出此言?本王只不过是个闲散之人,谈不上什么包涵。公主若有用的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那敢情好。”玉河大方在他身旁落下,静静等他将酒饮干。
雍亲王怔了片刻,照做了,随即笑道:“公主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倒也没有什么,”玉河把玩着手上的宝石指环,“只是前段日子本公主遭到刺杀,不知王爷是否知道此事。”
“祭典司和都判司机密部都在全力调查了,我也略有耳闻,似乎是一场误会。”
“哦?”
“那日刺客的目标并不是公主,而是同你在一起的老妪,”雍亲王宽慰她道,“其实我们周国人对公主的爱戴有目共睹,谁又会对你下手?我看公主也要放宽心,不必自扰。大约只是私人恩怨,碰巧让你撞上罢了。”
“或许吧。也可能是有人要给本公主一个下马威呢。抑或是,想故意激怒我,让我做出不当之举,好赶我回燕墟。”
“公主太多心了!”他摇摇头,“用一个无足轻重的民女的死试图激怒公主……谁会做出这种事?”
“是啊,”玉河叹口气,“谁呢?”
他忽然回过味来般一笑,听见什么荒谬的事般:“公主该不会以为此事与本王有关吧?”
玉河做出同样表情:“王爷怎会这样想?”
两人无语片刻,又互敬了一杯,雍亲王沉吟道:“公主或许听到了一些关于本王上奏的风声。其实,我确实曾有让公主回燕之心。不妨直说:我是武将出身,也曾负责过京城守备事宜,故而对城池秩序看得很重。公主携过多亲卫进京已是逾矩,那日贸然上街更是不妥。虽则不曾造成人员伤亡,但已引起骚乱。
治城之道,在一个‘稳’字。财物损失可以轻易弥补,受惊的人心却难以安抚,由此造成的后果恐怕深远,恕我不能对此视而不见。即便是本王的亲儿子做出这种事,我也亲自写同样的奏章,为他请罚。”
说到这里,他又话锋一转:“但我也明白公主并无坏心。其实我设身处地地想,若是我的女儿孤身去了异国,遭遇这种事,我恐怕比公主还要沉不住气。你能在西市勒马,已是很顾大局,我就做不到!”
玉河耐心听完他这通话,说道:“惭愧,惭愧。”
方才略带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两人对饮,谈及城池守卫,又谈到南圩战事,不久,话题转到刘文案,再到兵戎司。
玉河很快将话引到李沅身上:“王爷归隐,将太卿之位交给李大人,想必很器重他。”
“芷卿能力过人,他能有今日倒不是因为我的提携。”
“是么?我倒听说王爷对这个部下好得很,”玉河看着他,“久闻王爷驭下之术高超,我还想请教请教呢。”
雍亲王移开目光,笑了两声:“哪里有什么驭下之术,不过以真心换取真心。”
“说得好,”玉河拍手,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想到此题,是因为前阵子刘文案发,度支司少卿坐罪之事。贪污之人是掌庾周省,他却因为包庇属下出手平事,最后既不曾捞到赃款,还被牵连入狱。听起来可惜,但该不该罚,该不该判呢?却是很该。所谓‘真心换真心’,他既出手,绝非帮扶,却是交换,而以不义之举置换之物,多半也是不义。因此,我便认为他不冤。王爷怎么看?”
对面思忖片刻,道:“的确如此。”
此刻,皇帝见玉河离席许久,招手唤她过去。
玉河直起身子,长叹:“唉,我说起来头头是道,真到做时却时常犯错。官场险恶,防不胜防。虽万分小心,仍常有如履薄冰之感。我很羡慕王爷能急流勇退,不再被朝堂之事牵绊,”她站起,声音沉且缓,“全身而出实属不易,此生既已功成名就,还需珍惜,方能安享晚年哪。”
“是这个道理。”
“那么先失陪了,”她与他对视道,“舅舅。”
说罢,转身朝在座上等待的皇帝走去。
雍亲王浅笑着地送她离开,身旁的人好奇地凑上来:“七哥,你与这小外甥女儿说什么呢?聊得这样投机。”
“闲话罢了。”
“近来这女人声势大的很,”他饶有兴趣道,“依你看,盛名之下,其实能副否?”
“年轻气盛,得了点功勋便不可一世,自以为有资格居高临下训导他人,”雍亲王冷笑一声,“其实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绣花枕头罢了。”
“我看也是的!她仗着燕墟国力强盛对我们颐指气使的那副嘴脸实在讨厌,”那人眼里满是厌恶,“也就燕地那些野蛮人肯追捧她,这种张扬放荡的女人,给我我都不要,”说到这里,又想起什么好玩的事般,“你听说了吗?风传她在追求都判司那个李探花,还专门出宫住到人家附近去,真是不知廉耻。”
闻言,雍亲王微怔。
出神良久,他笑了:“原来如此。”
怀献公主最爱的花,是芷兰。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进入第三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