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盼归
花窗半敞,凉风渐渡。昨日薰完的艾香,仍残存些气味。厢房之内,鹅黄衾褥略微凌乱。女娘着着素色中衣,方才醒来,有些迷迷糊糊地坐在床边。
“小姐,这天色尚早,怎的就醒来了?”
吴嬷嬷手上端着温水,从门外走来。又赶紧去扶着郁枳起床,为她更衣。
今日总是下着小雨,只不过都是在夜里,因而晨间凉风雨露,体表还有些冷意。她便从柜中,取出件料子略微厚些的曲裾来。
郁枳任由吴嬷嬷摆弄着自己,晃了晃不太清醒的脑袋,低声咕哝道,连语气中都染着些不新鲜和困顿。
“前些日习惯了早起,现今倒睡不成懒觉了。”
她坐在铜镜前,指尖无意识拨动放置在梳妆台上的桃花簪子,今日本想戴着这桃花簪,正式寻个机会,同怀岁聿表意。
可昨夜却像是做了一夜噩梦,早晨猛地惊醒,恍惚之间却已然记不清所梦何事。只是心中却有些无端压抑。
她只当是噩梦作祟。
吴嬷嬷无奈地笑了笑,手上为郁枳梳洗的动作愈发轻柔,忽而又想起些什么,迟疑片刻,有些犹豫地道:
“方才老奴从前院走过来,倒瞧见墨白和另一位侍从,急匆匆地往大公子那苑边儿赶。瞧着,他们行止间神色倒有些凝重。”
郁枳半眯着的眸子倏地睁开,心下忽地乱了一拍,恍惚之间,指尖按到桃花簪上的金缕之上,瞬间而来的痛意不由得让她手下一乱,惊呼出声。
“哎呦,小姐,您可当心点儿。”
吴嬷嬷见状,赶紧将欲要掉下桌沿的簪子接住,随即又去查看郁枳的伤势。
却见女娘一脸异色,有些失神地盯着自己的手,白皙娇嫩的指尖之上,已然沁出一丝血珠来。
“这怎地还扎出血来了!”
吴嬷嬷如临大敌,赶紧抽出软娟来,欲要替郁枳止血。只是还未碰到她的指尖,小女娘便兀地起身,神色慌张地往外走,留下一句:
“嬷嬷,我出去一趟!”
指尖痛意已散,她却心头没由来地心悸。
因着天色过早,一路上只遇见些零零散散洒扫的仆从,一路小跑到梅林之外,远远瞧见岁寒苑半露出竹林的青砖白瓦来,她心下的不安才消解几分,只是还未上前去,一位小仆却突然叫住了她。
“表小姐,您可是来找大公子的?可不凑巧,公子同墨白青玄,方才才从小苑离去的,像是有急事要回京……诶!表小姐,您且慢着些!”
郁枳未听完仆从后头的话,只觉得心中愈发不安,本来只是快步走着,却又渐渐小步跑了起来,直觉告诉她,现下立刻要去见一面怀岁聿,去消解掉她心头突然而来的忐忑。
像是再晚一秒,便要生出些,令她后悔的事来。
果然,她一路气喘吁吁往府门赶,却正巧碰见一行乌压压的侍从正骑在马上,个个表情凝重。她抬眼,赶紧寻着怀岁聿的身影,却只见着了青云马孤零零地站在人群最前方。青玄在一侧,手上握着青云的缰绳。
她悬着的心仍未全然放下来,正欲抬脚往外走,去问问青玄。身后便猛地传来一阵力道,直直地揽上她的腰肢。随后,便兀地整个人跌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之中。
她面上一愣,连带着府前候着的所有侍从,都不约而同露出些怔愣的表情来。
熟悉的气息让她有些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了些,但清浅的呼吸、腰间的大手、将自己整个拢住的躯体,都让她心尖发颤,耳根泛红。
半响,她已然被侍从们盯得满脸尴尬,因而用手推了推环在腰间的手,咕哝道:
“阿兄,你且先……”
“阿枳。”
短暂而轻缓的一声,像是低声呢喃,又有些隐忍克制,尾音微颤,带出些脆弱和难受。
郁枳手下一顿,猛地睁圆了眼,被这道声音唤得心头一滞。他……是在哭吗?
她心中不可思议,却只觉得手下的那双大手,隐隐有些颤抖。这回,她身上狠狠用力,未挣脱男人的手,只在他怀中转了个圈,面对他时,她急切地抬头去寻他的脸。
只是四目相对,她瞳孔狠狠一缩。
男人垂下眼帘,眸光黯然失色,眼角微微泛红,唇色苍白,眉宇间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和哀默之色。
见着小女娘望向自己,他下意识地侧开脸,错开与她相触的目光。
“阿兄,发生何事了?”
女娘一双柔软温暖的手,抚上他已然泛凉的脸颊,温声细语,一双眸子担忧地瞧着自己。他张了张嘴,喉间干涩无比,重新看向她,却倏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该从何处说起。
他那亦师亦友,更像父亲般从小便引着自己向学问仕,教他为天下黎明平冤昭雪、护佑世间公平公正的师傅。
昔日叱咤风云、还万千百姓公平公正、守法公明、执法严正、德才兼备的前大理寺卿。
惨遭横祸,痛失爱妻与爱孙,一夜之间疯癫成狂。
那位总对他慈眉善目、体贴呵护,于他而言如母亲一般亲近的师母,二品诰命夫人,和那个前些日还缠着他要御马射箭的小少年,被歹徒残忍地大卸八块,碎尸家中。
他压住心间的痛意,和快要消失殆尽的理智。抬手,将小女娘重新揽进怀中,又紧紧地揉进怀里。
倏尔,将头垂在她颈侧,深呼吸一口气,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复而,轻轻拉开小女娘,握着她的肩头,道:
“盛京近日有些急事要处理,你且在府中乖乖地等我,知晓了吗?”
郁枳呼吸一滞,瞧见男人似乎已然平日的冷静,仿佛方才那般难过压抑之人不是他。
瞧着男人似乎已经不想再多说,她追问的话便堪堪止住在喉头,只能咽了下去。她面色勉强,道:
“阿兄,此去且当心些,早些回来。”
他这模样,明明应当是出了些不得了的大事,应当是怕说给她听,一来自己也无甚忙可帮,二来反倒会在府中暗自担心。
“嗯。”
男人抬手,双眸深邃,眉间还是有些忧虑,只是勉强地勾起一抹笑,转身离开前,抬手替女娘拂开刚才一路跑来,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鬓丝。
郁枳同他四目相触,心底的不安还在隐隐作祟。直到他同墨白与自己擦肩而过,她指尖微缩,心中抑制不住来,提着裙裾,疾步往台阶下跟前走去。
怀岁聿接过青玄递来的缰绳,方才翻身上马,侧头去寻府门前的人,却直直居高临下,对上了正站在台阶上,与自己遥遥相望,面色有些泛红的小女娘。
“阿枳盼待君归,与君岁岁相守。”
女娘之音,清润明丽,声声坚定。仿若珠玉落地,字字珠玑。尾音却又流转缠绕,像是诉说无尽爱意。
震得马上之人,瞳孔微缩。
随即,他嘴角情不自禁浮出笑意来清冷的眸子浮现出柔意水波来,眼底既有不可思议的诧异,又有得偿所愿的惊喜。
只觉得自己胸中沉寂已久的枯草,全然被小女娘一把火燎尽。
身后,墨白亦然一脸激动,自己有生之年终于能瞧见,公子与小姐两相奔赴,互诉情意,要不是盛京事态紧急,他真是想将公子一脚踹下马去,同他心心念念的小女娘好好亲热!
这边,郁枳才说完,脸上便火烧火燎起来,特别是瞧见周遭的侍卫们都一脸震惊,她这才后知后觉地羞窘起来。
她转身,亦不管马上之人作何反应,一骨碌地拎起群剧情,便跑进了府门中,隔绝了身后一众火热的视线。
良久之后,隔着高墙院门,马蹄疾驰,远远而去。一阵凉风袭来,却迟迟平息不了小女娘心头躁意,吹不散她两颊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