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情意
翌日,晨间雾气还未消散,但已然有几分燥意升腾。幸得昨日夜里一场凉雨,将四下干热的街道冲洗干净,因而空气尚算清新。
偌大的马车已驶出静巷,朝着最为富贵繁华的街道驶去。直到经过些通宵达旦、光影未撤的酒肆茶馆,车夫终于停住马车。
粉色襦裙的娇美小女娘,被一身青玉白袍的公子从车上搀扶而出。一对玉人实为养眼,来往闲客不免也多加打量几分。
一身清冷的公子只有对着小女娘时,面上才露出几分温情和亲昵。高大挺拔的身躯与纤弱女娘亦步亦趋,往着一处楼宇走去。
眼前这已然半废半锁的临水高楼,仍可看出雕栏玉砌,造型精致。它昔日被喻做江州夜明珠,第一代主人是江州最富庶的珠宝商人,后值江州动乱,人去楼空,这楼便被州衙暂时托管,后被无名人士暗中高价买赎,只是再未见人重新开楼迎客。
郁枳虽不知此楼的背景,但一眼便知它造价不菲,且位于黄金地段,周围皆是名楼名铺。
只是她却不知晓,怀岁聿带她来这儿是何用意。她只得紧紧跟着男人,一步一步靠近这座已然有些积灰的大楼正门。
却见身前之人,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钥匙,利落地插入铜锁之中,这大门,便被“吱嘎”一声从外推开了,一股子陈旧气息便迎面而来。
怀岁聿转过身,便瞧见小女娘在自己身后,好奇地探头朝内看,倒像只探头探脑的小狐狸。
他嘴角勾起,似诱哄般道:
“且跟我进来罢。”
郁枳收回视线,乖巧地点了点头,眼中的期待之意快要溢散出来。
只是才跟着男人往内走了两步,她便赫然在这空空荡荡的大堂正中央,瞧见一块巨大的红布,倒像是其下掩着些什么东西。
她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向怀岁聿。
“去掀开看看。”
怀岁聿抬手,指了指那块红布,语气温柔。
随后,目光满是令人沉溺其中的柔意和专注,跟随着小女娘有些小心翼翼的一举一动。他垂在两侧的手指,随着小女娘的手触上红布,一点一点蜷缩起来,透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指如青葱,捏住布料一角,轻松一扯,红色在空中划出一丝弧度,倏尔,一块偌大的牌匾,渐渐出现在视线之中。
玉色冰裂纹为底,四边布有一指绿色梅竹双清纹雕,最外处则是木雕龙纹。中间并列着“姜木斋”三个黑色大字,红色纹章印于其旁,特标着癸未年冬。
癸未年冬,正是大萧二十年,姜木斋始创于叶县之时。只是这龙纹凤章,只有圣上御赐或皇后赏赐才能如此设计。
郁枳伸出手,有些不可思议地摸了摸牌匾,正儿八经地金镶玉刻,她眼中俱是愕然,又觉得颇为新鲜,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嗫嚅道:
“阿兄,这是,御赐牌匾?!”
怀岁聿唇边漾起笑意来,缓步走到小女娘身边,连衣袍带起的风也是轻快温柔的。他指着这处凤章,娓娓道:
“苏贵妃娘娘执掌六宫凤章,这牌匾便是她亲手所画,也确然是皇家御赐的。”
郁枳张了张嘴,实难说出些话来,只知自己现下实在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无需担心,苏娘娘昔日未入宫前,也曾去过姜木斋。此番听说姜木斋重新开业,便亲自画了这牌匾赐予你。”
虽怀岁聿说得轻描淡写,全然不提他在这其中做了何事,但郁枳却也心下了然。皇家御赐,意味着皇家对受者有所认可,因而也是变相为其商铺招纳客源。
这牌匾,对于姜木斋来说,何其珍贵!
“可是也太过贵重了,姜木斋怎担得起……”
郁枳虽心中喜悦,但还是有些担忧,姜木斋如今也只是在叶县小火了一把,虽说也能算作老字号,但能安心顶着这御赐的招牌,还需要一段时日沉淀。
“不过一张牌匾,又如何贵重到你担不起了?那日后要是再给你些更稀奇的,你收是不收?”
男人眼中带笑,语气有些无奈。随后,又突然往牌匾后走了几步,俯身取出了一个匣子。先用袖摆轻轻拂过匣面,随后递给了郁枳。
“打开看看?”
郁枳有些小心翼翼地接过,慢慢打开这匣子。却瞧见一张,自己并不陌生的纸契。同昔日她从吴嬷嬷那儿瞧见姜木斋的地契一般模样。
她屏住呼吸,猜到手中应当是张地契。但,若说是她脚下这临水楼的地契……她深呼吸一口气,合上匣子,有些受之有愧地道:
“阿兄,就算是及笄礼,前些日子的桃花簪我已然喜欢极了,何必又劳你如此破费,又是求御赐牌匾,又是送我这名楼。”
小女娘一双秀眉轻蹙,一双猫眼似的眸子清澈透亮,小脸温顺却也纠结,眼巴巴地看着他,倒让他的心软得不像话来。
“桃花簪子,昔日在叶县我便想赠你,只是那时,我都找不到些机会同你好好独处……”
男人眉眼微垂,语气认真,细听却有几丝委屈和落寞。弄的郁枳睁圆了眼,心底莫名其妙有些内疚。
只是小女娘颇有些手足无措,公子眼底却暗暗划过一丝笑意。随即,见他又靠近小女娘两步,肩颈微屈,道:
“送你这牌匾和楼,我亦有私心。”
郁枳闻言,猛地抬眼看向他。却见那张清冷俊逸的脸,离着自己已不足两拳,那双深邃的眸子紧紧锁着自己。
她不由得将手中的匣子抱得紧了些。屏着呼吸,静静等着男人继续发话。
“我知无法将你拘在江州、拘在我身边,便自私又鄙薄地想用这楼宇,在你心中留一丝牵挂。”
“日后,不管需要多久时日,将姜木斋开到江州来,成吗?”
他姿态语气带着央求,仿若失了清冷矜贵,正对着自己钟意的小女娘诉说情意,希望她展翅高飞,又怕她去无回意。
声声落地,清润温柔。
却让郁枳有些恍惚,脑中忽而回想起昔日他在怀家院落之中,对着她曾说过的一句话来:
拾一美玉,甚喜之,不愿物归原主。
她眼角莫名有些湿润,心中压抑已久的酸涩和克制情绪不断翻涌,隐藏已久的心意又渐渐萌芽。按捺住心头涩意,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阿兄……是何意?”
男人似乎也有些紧张,眼底失了平日冷静自恃,语气竟然也有些颤抖,面上有些苦笑,道:
“阿枳,我想伴着你,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