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抛弃
重新回到这里，许多回忆都难以控制的涌上心头。
几句客套后，李院长便带着我们一起进了福利院。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李院长没再理我，她一直在跟警察介绍福利院的情况。
每经过一处，就介绍一处；介绍完硬件，就介绍福利院里的各项政策。
这里的大部分设施都重新翻新过，还添了些新的东西。
按李院长的说法，孩子们现在的伙食，也比我那时强多了。
只是不知道，那些伙食，是不是真和她说的完全一样。
福利院不大，主体大楼只有一座，管理人员办公，孩子们学习，吃饭，睡觉，都在这同一座楼里。
缓步穿过室外区域，我们一起进了主楼。
主楼里，有两个房间正在上课。
一个房间里的孩子年龄偏大一些，在很认真的学习知识。
另一个房间里的年龄偏小一些，在集体唱歌。
看着这两个房间里那些孩子的乖巧模样，警察们都很欣慰，欣慰的仿佛看到了肖梓萱住进这里后的美好生活。
但我却笑不出来。
因为我还记得，在我住进福利院后，每当有新的孩子要进来前，领导们都是怎么叮嘱我们的。
让你唱歌，你就唱，哪怕你其实是个聋哑孩子，也得做出在唱歌的模样，不然，后果自负。
所以我很清楚，这福利院，平时根本不是这样的。
“哎！哎？封光，你怎么了？”
一时走神，我没注意到我们已经走到了院长办公室门口。
大家都止住了脚步，我却一头撞在了一个警察的后背上。
警察问完我，我回过神，顿时一阵尴尬。
还没等我想好说辞，李院长就微笑着说道：“呵呵，小光好久没回来了，这是睹物思人，想念过去，想的太出神了吧？”
我勉强一笑，没接话。
一个警察有些恍然的说：“哦，对，听李院长的意思，这孩子也是在这儿长大的是吧？”
李院长说道：“嗯，都是我…不能说一手带大吧，也算是看着长大的，都长大了，真好啊，长大了就好，呵呵。”
警察点点头，有点不满的看向我说：“那我就得说你两句了，封光，既然是你长大的地方，那刚才跟你说要来这儿，你看你…”
“对了李院长，吴老师呢？怎么没看见她？”
一丝不便明说的恐惧，让我不自觉的主动插嘴岔开了话题。
李院长脸上的慈祥笑容始终没变过，即使在警察刚刚说话时，也完全没变过。
这副表情，我从小看到大，一直没变过。
即使有新来的不懂事小朋友往李院长脸上吐口水，她也能带着满脸口水，保持着这副笑容，轻声安抚这个我后来再也没见过的不懂事小朋友。
“没有吴老师了…”李院长说道：“现在，是吴主任了，呵呵，想她了吧？就在办公室呢，来，大家快进来吧，吴主任，你看谁来了，真是封光啊…”
说完，李院长推开了她办公室的房门。
一股熟悉的淡淡霉味瞬间钻进鼻孔，我有点条件反射的紧张了起来。
办公室里的环境很简单，空间不大，陈设不多，猛一看就像个普通老教师家里的小书房…和我记忆里几乎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了，福利院的其他设施都不同程度的更新了，只有这间办公室几乎一点没变…就和李院长脸上的笑容一样。
在这办公室里的一张面积不大的对坐办公桌前，一个身影正在忙碌着，像是在批改作业。
这人正是当初的吴老师，现在的吴主任。
我一直觉得，用现在的话来说，吴主任大概能算是李院长的脑残粉，类似于李逵跟宋江那种缺德关系。
虽然吴主任的做事方式跟李院长完全相反，平时需要惩罚或者吓唬孩子时，都是吴主任出面，而李院长还会一直劝她别对孩子太凶，但我总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符合李院长真实想法的。
她是李院长手里的刀，腰里的枪，笼子里的狗，办公室里的搭档。
几年不见，如今看起来，吴主任虽然依旧比清瘦的李院长要魁梧许多，但无论是她的穿着还是发型，甚至脸上的表情，都和李院长越来越像了。
只是在模仿李院长的笑容时，吴主任眉宇间的凶气，却根本掩饰不住。
“小光？真是你啊！真是好久不见，都成大孩子了，真好，真好啊，哈哈。”
看到我，吴主任热情到近乎浮夸的打完招呼，就咧着嘴朝我走了过来。
我下意识的后退半步，电光火石间，又收回脚，朝前迈出一步，使劲挤出个笑容说：“吴主任好…好久不见，您气色更…好了。”
“这孩子，就是会说话，从小我就觉得你能有出息，果然没看错你，哈哈。”
一直走到近前，吴主任双手攥住我两边肩膀，用力捏了捏。
“好了，吴主任，你和这位徐警官，带梓萱先出去走走，我和两位警察还有小光，有些事要聊。”
李院长说完，吴主任赶忙答应一声，最后恋恋不舍的看了看我，这才带着那个女警，还有肖梓萱，一起离开了办公室。
这三人离开后，在李院长的询问下，两个警察便说起了肖梓萱的详细情况。
在警察讲述的过程中，李院长不时发出阵阵唏嘘，甚至偶尔还要摘下眼镜，用她那几十年没换过的手帕擦擦眼角。
等警察终于讲完后，李院长沉吟许久，才略带哽咽的说：“唉，虽说我也知道，能被送到这儿的孩子，肯定都是苦命孩子，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听到这种事，还是…还是让人心里一阵阵的难受，唉，让你们见笑了。”
说到最后，李院长特意示意了一下自己手里的手帕，像是在跟大家说：快看，我刚才真哭了啊。
年纪偏大的那个警察说道：“哪有哪有，这怎么能说‘见笑’呢？李院长您真是菩萨心肠，这工作啊，还就得您这种天性的人才能干好，要不也不能一干这么多年，我可听说了，前后这也小三十年了吧？可没一个人说过您这工作做的有任何不到位的地方，您这份责任心，就值得咱们学习啊。”
李院长摆摆手，恢复笑容道：“谬赞了，谬赞了，唉，可不敢跟我学习，我这人啊，就是心软，没什么真本事，呵呵，可别学我啊。”
“李院长说笑了，说笑了啊，呵呵…”
警察和李院长客气了几句，小警察在一旁陪着笑，我看着墙上的时钟，度秒如年的期待着这场谈话能尽快结束。
“别的不说，反正这孩子放在咱们这儿啊，不敢说一定能培养成什么人才，但咱们肯定尽心，关于这一点，您可以问封光，封光啊，哎？对了，小光，你怎么跟着警察一起来了？你跟这孩子是…”
说到最后，李院长把话头转向了我。
我还没接话，老警察替我说道：“哦，严格说起来，封光跟这孩子没关系，还是您教育的好啊，把咱们封光教育成了个善良的好孩子，他单纯就是跟这孩子认识，然后这孩子家里又实在没有其他人了，听说要把孩子送到这儿，就陪着一起来了。”
李院长欣慰的说道：“封光这孩子，从小就心善，这不是我们教育的，这是他的天性，呵呵。”
我勉强一笑，原本不想接话，但又觉得眼下这机会实在难得，于是便试探着问道：“对了李院长，我忽然想起，您之前说，我最早被送到这里时，是几岁来着？当时是什么人把我送来的来着？”
李院长扶了扶眼镜，笑容不变的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面带愧疚的说道：“你说这个啊？对不起啊小光，时间太久远了，院长实在记不清了，不过你要是需要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查查你在这里的档案，只是咱们这种档案里，对于你实际年龄的可信度并不高，至于当初是谁送你来的…那就实在没法查了，对不起啊。”
听到这答案，我有点意外的同时，却也不想再继续问下去了。
“哦，对了…”李院长忽然说道：“后来，步入社会后，你和其他小朋友之间，没有联系过吧？”
我说道：“嗯，没有，我们…甚至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您的叮嘱我们都记得呢。”
我说完，警察有点疑惑的问道：“啊？李院长，这是为什么呢？不让他们彼此联系是…”
李院长看向我，说道：“小光，你给警官解释一下吧。”
我点点头说：“嗯…李院长是为我们好，这世上，没人愿意成为孤儿，我们离开福利院的方式各有不同，有的是因为被人收养，有的只是因为成年了，不得不离开，不同的离开方式，会导致我们心态不同，思想不同，虽然小时候可能是睡在一张床的上的小伙伴，但离开福利院后，大家就不再是同一种人了…”
说不清为什么，讲到这里，我有点讲不下去了。
李院长趁机接话道：“有些家长啊，也不希望收养了孩子后，孩子还和以前的玩伴来往，这其中的原因，挺复杂，但，我想警官您是能理解的吧？至于那些没收养的孩子，最好还是各自发展吧，他们成年后，我也没法看管他们一辈子，要是聚在一起抱团…也许，对谁都不好。”
老警察愣了愣，才点点头说道：“还是李院长考虑的周到啊，这对社会安定也是有帮助的。”
听到老警察也信服了李院长的说辞，我不禁咬着牙偷偷瞪了他一眼。
此刻的我真想问问他：你怎么就知道，我们孤儿抱团，就一定会对社会安定没好处呢？
但我知道，我不能问…起码不能当着李院长的面问。
“说起来，你那么乖的孩子，当年要不是忽然犯浑，也许早就被收养了，那你今天的成就，也许…唉，有点可惜啊。”
说着，李院长摇了摇头。
我笑道：“您说楠荷妈妈啊？嘿嘿，没啥，那楠荷不是过得挺好的嘛？那也值了。”
我说完，李院长的表情又变了，她相当遗憾的说：“好什么啊？真是时也命也，老话说‘富贵无三辈’，还真是…”
听到李院长话里有话，我赶忙问道：“您这话什么意思？楠荷家里…出什么事了？”
李院长说道：“也不算出事吧，就是之前几年，不知道因为什么，她家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原来还勉强算个中产，现在，也就比普通人家强点吧，唉，没想到，楠荷真长大了，该用钱了，家里却没钱了。”
“中产？比普通人家强点？”我有些皱眉的问道：“当初不是说，那对夫妻可有钱了嘛？”
李院长摇摇头说：“那是相对你们而言的…那时你们对钱根本没概念，说是有钱人，你们就胡乱理解了，呵呵…不过也不怪你们，毕竟那时你们还小…”
听到李院长对楠荷父母的重新解读，我脑中顿时闪过无数念头，最终，我还是冲李院长问出个我认为最关键的问题：“李院长，那照您这意思，凭楠荷父母现在的经济能力，他们家有可能为了出一时的气，就找一些…挺有钱的社会人，去打断别人的腿吗？”
李院长有些疑惑的“啊？”了一声，但也许是为了在警察面前立住自己的人设，所以面对我这有些无厘头的问题，她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别说现在，就是她父母当初最有钱时，也没有这种能力，何况那男人是在公职单位上班的，不可能允许发生这种事的。”
那个老警察跟着说道：“李院长说的对…封光啊，你看，李院长的一片苦心，你明白了吧？你们这类孩子啊，有些想法是真脱离实际，现在都什么社会了，怎么可能发生你说的这种事？”
“哦，这样啊…”
我有些无语的敷衍了一声，心中却冒出了新的疑惑。
这么说，龙哥要打折我腿，不是楠荷妈妈安排的？
那，又会是谁呢？
该客套的都客套完了，老警察在接过一个工作电话后，便加快了这边的进度。
签字，拍照，各种走流程。
一整个过程，都跟我没有任何直接关系，我只负责旁观。
但等一切都结束后，我们放下肖梓萱，我陪着警察离开福利院时，说不清为什么，我竟然不敢回头看肖梓萱的眼睛。
我觉得，是我抛弃了她。
临别时，李院长提出让我常回来看看，我很敷衍的答应了她。
坐上警车，从后视镜里看着肖梓萱小小的身影，我却又觉得，也许，我真的该时常回来看看。
起码，看看肖梓萱有没有受欺负…受我受过的那种欺负。
可是，就算知道了，我又能做什么呢？
对不起啊，肖梓萱，我…我真的能力有限，没办法养活你。
回程的警车上，三个警察都没怎么理我，似乎通过我在福利院的一系列表现，他们都把我当成了冷血无情的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感觉，也是对的吧？
接下来，我陪着警察去了太平间，辨认肖大顺的尸体。
没错，确实是他。
忙完这一步，就没我什么事了。
警察最后又委婉的叮嘱了我几句，让我有时间常去看看肖梓萱，之后就放我离开了派出所。
忙完这一堆事，时间才刚过中午，吃过午饭，我却没着急回公司，而是四处溜达了起来。
我想散散心。
一直溜达到天快黑时，我忽然想起，今晚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那就是，我该去看山茶花的第二场表演了。
不知道今晚，他们还能搞出什么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