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看你才挺有意思的
八月,太阳照得地面随时要着了似的,才上午十点,路上就没什么行人了。夏远舟从冷气开足的医院里出来,扑面而来的热浪差点送他进急诊室。
不过,他很快适应了。才上午十点,就算十二点的太阳他也晒过。
工友晚上加班脚底踏空,从没有护栏的楼梯间掉到一楼,所幸只断了几个肋骨和磕破点皮,已经住院一个月了。工友没有亲人在身边,在工地就跟夏远舟还算亲近。夏远舟帮他请了护工,自己得空就过来看看。
今天工地闹事,所有工种都停下了,夏远舟才抽空来了趟医院。
医院离工地挺远的,没有直达车,得换三趟公交车走上很长一段路才到。
夏远舟远远瞧见他乘坐的那辆公交车来了,掐灭手里的烟扔进旁边垃圾桶里招了招手。
公交车里冷气让他在热汤里滚了一圈的皮肤有极速收缩的感觉。他选了最后排的位置,他习惯性坐在或者站在这个位置,说不上有什么癖好,可能他觉得有种安全感吧,后脑勺不用被人盯着。
回工地这段路是开发区,大量正施工和停工的项目,除了在这里上班的工人,不会有其他无关的人来这。
夏远舟下车吸进口热气,掏出烟点上。还好工地的道路两旁树荫如盖,他可以不用跟太阳对着干。
他所在的工地在这庞大正建设中的建筑群后方,沿着这条马路走会绕很长一段路,所以他们出门都会穿过前面那栋停工的建筑楼。也不知停了多久了,外面围着的铁皮都已经生了锈,被人抄近路弄了很多窟窿眼。
建筑主体已经完成,听工友偶尔聊天说起,公司老总因为欠债破产,又因工程发生事故,纠纷一直未得到解决,导致无公司肯接手。
做他们这一行的,说句不好听的,命是真的贱,只要有钱拿,多脏多危险的事都有人干。
他们经常说的一句话:“有钱才有命,没钱命没卵用。”
夏远舟从前心比天高,现在却命比纸薄。高考那年,他幻想着踏入大学门,那里的一切都是他喜欢的,他爱的,他所向往的。
只是谁能想到,他连高考都没能参加呢?
从云里掉进泥潭的感觉没人比他更清楚。他愤怒,不甘心,觉得屈辱,半夜躲在被子里哭的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但那也是进入工地工作前三年的事了。
习惯它是个广义词,好的习惯会使人进步,不好的则让人麻木,比如劳累。夏远舟习惯了工地一天的劳累,内心平静的很,那些他曾经幻想过的美好未来已经从他梦里消失,现在他只想挣钱,还钱,再存点钱,往后余生说不上多宽裕,但日子能凑合就行。
现在他连凑合都算不上。
废弃楼里长满杂草,被人从中间走出一条路来。
他记得初中课本里学过鲁迅先生的一句话,世上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夏远舟给它改了一下,原本世上没有农民工,田少了也就成了农民工。
他绕过旁边生锈的护手架,抓住旁边的铁架子越过去的时候,眼角出现一个人影,在二楼楼梯拐角处,这是要上楼。
工地糙汉子多,年轻小伙子谈个恋爱也不敢把女朋友往宿舍里带,有时也会带到这种废弃楼里,偷偷摸摸亲个小嘴什么的。
平时夏远舟压根不会在意,今天不知怎地,他站在一楼楼梯窗户口伸长脖子往上望去,那人上楼的速度很慢,夏远舟能看清楚他衣服的一角。
是校服,那种蓝白相间的,他再熟悉不过。
一个学生跑这里来干什么?他有些不好的想法,可能经历过相同的事,神经很敏感。
当初他要是留心他哥跑上楼顶,他也不至于沦落如此。
手撑着窗台翻过去,快步上楼。楼层太高,刚才追上来没注意那人去了哪一层,只能按照他的直觉往高层走,越高跳下去才会一了百了。
等他气喘吁吁跑到二十层的时候,眼角出现了那抹蓝。
那人背对着他,坐在一处没有砌砖的豁口,一双脚悬空在外。
夏远舟长舒口气,还来得及,但没有开口,他怕开口激起这人的自杀欲望。轻手轻脚走到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背抵着墙,额头和手心大量冒汗。
他恐高,这种没有护栏的高层建筑,即使在工地干活,他也从不靠近边缘。
这人听到了动静,扭脸看向夏远舟,一张白净好看的脸,神情有些郁郁,淡褐色的眼睛没神采地看着夏远舟。
夏远舟心里发虚话都说不利索了:“小朋友,那里很……危险的。”
少年依旧看着他,像看一件死物。
夏远舟被他看毛了,心里有些冒火:“活着不好吗?我看你才上初中吧?鸡蛋壳里刚刨出来的小鸡崽子,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想去死?”
少年终于撇过脸不看他,但还是坐在那没打算上来。
“失恋了?”夏远舟从脑子里搜刮久远的校园记忆。“失恋就自杀?你可太不值了,那女孩是什么神女美貌,值得你付出生命?听过一句话没,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什么希望都有,别说一个神仙妹妹,一群神仙妹纸都有可能。”
“你要不要过来坐坐。”少年终于开了口。
“不了,我站这挺好。”夏远舟抹了把汗。
“有人说站得高看得远,我却看到得是满目疮痍。”少年像似在跟他说,又相似在自言自语。
“啊?”夏远舟愣了愣,心说还满目疮痍?你缺少社会毒打吧,抑郁文艺小少年。
“我看不到,我只看眼前,只看脚下,眼前有片光亮,脚下踏着地,这就够了,我不需要看那么远。”夏远舟说。
少年转过脸冲他淡淡笑道:“我叫陈漾,你叫什么?”
夏远舟没有跟这种青春疼痛期少年交流认识的心思。
“你能上来吗?”夏远舟掏出手机,“再不上来,我可能要报警。”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自杀?”陈漾说。
夏远舟啧了声:“这还用认为吗?你不是用行动告诉我了吗?”
“我没有。只是心情不太好,想静一静。”陈漾看向远方。
“你可拉倒吧,静一静的方式很多,跑这荒郊野楼上静静,你也是别出心裁。”夏远舟解了手机锁,准备拨号。
“其实我来这很多次了,每次上楼之前想着从这跳下去会是什么感觉?但坐到这,看着脚下,又有点不敢。”
“嗯,你最好不敢,二十楼下去了连个全乎尸体都没有了,你长这么帅,不少女生追你吧;你想想,到时候地面上分不清哪是脑浆哪是血,多影响你帅气形象。”
陈漾盯着他看了几秒:“你挺有意思的。”
我看你才挺有意思的,夏远舟心道。
“你要是从这跳下去,我就脱不了干系,你知道吧,万一你父母非指控我谋杀你,我岂不是跳进城东那条河都洗不清,所以,你改天跳行不行?”夏远舟拨通报警电话,按了扩音。
陈漾往他手机扫一眼:“跟警察说误会吧,我上来了。”
许是坐的有些久,陈漾站起来的时候,脚下有些发虚,往后踉跄了两步人就被股蛮力往后拖拽,倒退了十几步。
夏远舟在抓住陈漾肩膀那一瞬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拽他回来,拽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