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3章 第十章
陆小凤从王森记走出来, 穿过几条街，来到了秋芳楼前面。
这是兴州城最近几年生意最好的酒楼，无论什么时候过去, 都很难找到空座。
这时还是早上, 秋芳楼中坐满了吃早饭的客人, 陆小凤走进秋芳楼，没费什么力气，就在一楼最好的位置, 找到了兴州城“杆儿上的”百里灵, 也就是这地面上所有乞丐的头儿。
百里灵是个不到二十岁的英俊少年, 剑眉星目, 长身玉立, 身上一袭青袍，谁和他第一次打交道，都不会想到，这样一个翩翩贵公子，竟然会是一个乞丐头。
先前陆小凤为了监视那个杀手, 跟杀手在同一家赌场赌钱，不小心得罪了百里灵的朋友, 那朋友找百里灵帮他教训陆小凤，谁想百里灵和陆小凤一见如故，非但没有帮朋友教训陆小凤, 还和陆小凤交上了朋友。
那个杀手失踪以后, 陆小凤还犹豫过，要不要找百里灵帮忙找人，只是担心他们在这里寻找杀手，惊动了杀手背后的“七月十五”, 他自己当然不怕“七月十五”报复，却不能连累了朋友，才没有找百里灵帮忙。
在路上设伏擒获姬冰雁的那一伙人，不过是些农民出身的土匪，能成什么气候，陆小凤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就想到来找百里灵帮忙。毕竟论起消息灵通，天底下再没有人能比得过天天走街串巷的叫花子了。
百里灵正在吃馄饨，见到陆小凤，将勺子放下，站起身来，笑道：“陆兄过来吃早饭吗？我听说你昨晚在白玉坊过得夜，还想邀你一起吃早饭，想不到有人捷足先登，叫走了你，一问才知，原来是望花楼的香香，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去白玉坊找你了。我还想你艳福不浅，这一整天，我都别想见到你了，想不到转眼的功夫，你就出现在我面前了。香香怎么舍得这么快就放你走了？”
陆小凤笑道：“她当然不舍得我走，可惜她来找我的时间不对，她若是晚上来找我，我就顺理成章地留在那里了，但她早上来找我，望花楼的早饭呢，实在不合我胃口，我只好扔下她，自己出来吃饭了。”然后向百里灵对面的椅子瞥了一眼，问道：“你这里没有人吧？”
百里灵笑道：“当然没有，快请坐。”叫来店小二，说道：“这位爷台要点几样早点。”然后坐到椅上。
陆小凤已经吃过早饭了，一点也不饿，随便点了几样，坐到百里灵对面，笑道：“你要找我吃早饭，可是有事要找我？”
百里灵笑道：“我好像没什么事要找你，不过我看得出来，你似乎有事要找我。”
陆小凤笑了，说道：“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你也是一个精通占卜的行家。”
百里灵笑道：“小弟哪会什么占卜，不过是推己及人，觉得陆兄如不是有要紧事要找小弟，又怎会舍得推开香香，来找小弟？”他拿起茶壶，给陆小凤斟了一杯热茶，继续道：“不知陆兄是为了何事来找小弟？”
陆小凤道：“你先前问我来兴州城是做什么，我不是跟你说，我和我的一个朋友约好，在这里见面么。我的朋友今天早上终于到了，我和他见了一面，他给了我一样东西。”
陆小凤这一番话，第一次提到的“朋友”，指的是西门吹雪，第二次提到的“朋友”，才指的是贾珂和王怜花。这三个人都是陆小凤的朋友，陆小凤可没有在撒谎，但是这几句话传入别人耳中，别人只会觉得他前后提到的朋友，指的是同一个人。
百里灵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微微一笑，说道：“看来你这个朋友，给你带来了一样，会让你感到头疼的东西了？”
陆小凤一笑，说道：“这样东西本身不会让我感到头疼，是这件事让我感到头疼。其实，这样东西是一幅画像。”
百里灵道：“画像？”
陆小凤道：“不错，画像。我想要找一个人，现在过来，就是问问你认不认识他。”他一边说话，一边从怀中取出画像，放在百里灵的面前。
百里灵接过画像，看了几眼，说道：“这是许进宝。”
陆小凤道：“许进宝？”
百里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将画像递给陆小凤，等到陆小凤将画像收回怀中，他才悠悠道：“他是做古董生意的，不过只做古董生意，可赚不到他如今的身家。我听说他早年是马贼出身，后来赚够了钱，就洗白成了商人，至于他从前的营生还做不做，每年赚的钱干不干净，我就不清楚了。
他不是本地人，偶尔才来兴州城一趟，我也不知道，眼下他在不在兴州城。既然陆兄要找他，那我一会儿带你去他家的古董铺子转一圈，如何？”
陆小凤笑道：“你肯帮我这个忙，自然再好也没有了，我可不信兴州城有什么事情，能逃得过你这个叫花儿头的眼睛。”
百里灵笑道：“过奖了。”
这时店小二端上陆小凤点的早点，陆小凤拿起驴肉火烧，咬了一口。
驴肉火烧出锅不久，外面那一层皮烤得格外的酥，里面的肉馅也格外的美味多汁。
陆小凤连着吃了几口，又道：“你知不知道，许进宝在兴州城有没有自己的宅邸？除了那间古董铺子之外，他还有没有什么常去的地方？”
百里灵听陆小凤这么问，心中一动，猜到陆小凤寻找许进宝，为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所以陆小凤明知许进宝有一家古董铺，却还要问许进宝经常去什么地方。陆小凤这是担心他去古董铺找许进宝，没找到许进宝，反而古董铺的伙计给许进宝通风报信，许进宝收到消息以后，知道陆小凤在找他，就直接离开兴州城了。
百里灵沉吟道：“我对许进宝了解不多，只是听说他经常去赌场和妓院，但是哪个手里有点闲钱的男人，不经常去这两个地方？这样吧，我现在就去找我手下的兄弟，让他们打听一下，许进宝现在在哪里。”
陆小凤道：“多谢。不过，如果有人问起，你为什么要打听许进宝现在在哪里，你就跟他们说：我有一个朋友，他的祖父生前给他留下了一件遗物，这件遗物在两个月前被人偷走了，他自己找不到这件遗物，只好找我帮忙。我找了很久，终于打听到，这件遗物可能被人运到了兴州城，可能被许进宝买走了，所以我想找到许进宝，问问他，这件遗物，他能不能卖我。”
百里灵微笑道：“这当然不是你真正的目的。”
陆小凤微笑道：“这当然不是。”
百里灵知道陆小凤完全可以这么告诉自己，而且这个目的听上去合情合理，自己是不会怀疑他的。
他告诉自己，这不是他真正的目的，只是因为他不想对自己撒谎。
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朋友。
百里灵笑了笑，也没说什么，说道：“好，我现在就去找我的兄弟们打听许进宝的事，陆兄，你就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吧，若是这些东西不够，就再点几样。”说罢，站起身来，走出了秋芳楼。
陆小凤拿起那半块驴肉火烧，继续吃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可真是不错，在兴州城待了几天，就交到了百里灵这样一个好朋友。
百里灵果然是个好朋友，不仅帮陆小凤打听许进宝的消息，而且没有让陆小凤等待很久。
百里灵走进秋芳楼，坐到陆小凤面前，笑道：“陆兄，我那帮兄弟找到许进宝了。”
陆小凤眼睛一亮，问道：“他在哪里？”
百里灵道：“望花楼。”
陆小凤道：“望花楼？”
百里灵点了点头，说道：“许进宝昨晚歇在了望花楼，一直没有离开过。我那帮兄弟毕竟是叫花子，不好进望花楼打听消息，所以许进宝究竟歇在哪个姑娘的房里，还得咱们自己打听。”然后向陆小凤一笑，笑容中充满了揶揄，说道：“当然了，咱们现在至少可以确定，他昨天晚上，一定不是歇在香香的房间里。”
两人离开望花楼，穿过几条街，来到望花楼之外。
两个龟奴正在望花楼门口扫地，听到脚步声，本来想说他们已经打烊了，晚点再来吧，但一抬头，看清陆小凤和百里灵的脸，知道一个是出手阔绰的豪客，一个是兴州城的地头蛇，他们谁也得罪不起，登时鞠躬哈腰，满脸堆欢。
一个龟奴笑道：“百里爷，陆爷，您二位过来了，快请！”
另一个龟奴笑道：“红红姑娘和香香姑娘都还没睡，身边也没有客人，可要小的去告诉她们两个，您二位过来了？”他这时提到红红姑娘，显然百里灵是这位红红姑娘的常客。
百里灵微微一笑，说道：“不必了，我们——”
陆小凤却突然一笑，说道：“好啊，你快去把她们两个请来，我和百里兄来这里喝酒，只有我们两个，未免太过无趣。”
那龟奴答应一声，转身走进望花楼里。
另一个龟奴恭恭敬敬地迎两人入内。
两人在畅春厅中坐下，陆小凤点了些酒菜，又道：“只香香和红红两个人陪我们喝酒，还是有些无趣，你们望花楼还有什么出名的红倌人，说给我和百里兄听听。”他想许进宝是个富豪，来妓院快活，点的妓|女必定是那种姿色绝佳的妓|女，这样的妓|女，绝不会没有名气。
那龟奴笑道：“我们望花楼如今风头最盛的就是香香姑娘，其次就是红红姑娘，莺莺姑娘和师师姑娘，只是师师姑娘身子抱恙，还不能出来接客，莺莺姑娘的客人还没有走，现在也没法接待两位。”
陆小凤随意一笑，问道：“是么，莺莺姑娘现在在接待什么人呢？”
那龟奴笑道：“是古董行的许老板。”
百里灵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说道：“许老板也在这里呢，太好了！上次他帮了我一个忙，我早就想向他当面道谢，但他一直没回兴州城，我也就一直没找到机会向他道谢，想不到今天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他在莺莺的小楼里吗？起来了吗？若是起来了，我现在就去找他喝杯酒。”
那龟奴不疑有他，笑道：“那可真是巧了，许老板现在就在莺莺姑娘的小楼里，他肯定是起来了，刚刚小的还听到莺莺姑娘叫厨房备饭呢。”
百里灵站起身来，满脸喜色，笑道：“陆兄，你跟小弟一起去见许老板吧，多个朋友，就多条路子，谁知道日后你会不会有事要找许老板帮忙。”
陆小凤跟着站起身来，笑道：“我前天听你说起许老板帮了你一个忙，就很想和他交个朋友了，听你说他现在不在兴州城，还以为没有机会了，想不到机会竟然在这里。咱们走吧。”
那龟奴当先引路，两人跟在后面。
陆小凤趁着旁边没人，那龟奴背对着他们，看不见他们做了什么动作，向百里灵举起了大拇指，意思是说：“他刚刚那一场戏，演的真是厉害。”
百里灵微微一笑，神色也很得意。
不一会儿两人穿过前面两重院落，来到一座小楼之外，只见屋门敞开，屋中传来一个女子的轻声哼唱，倒水的声音，收拾东西的声音，跟着一个女孩的声音说道：“姑娘，这件衣服现在送去洗了吗？”
陆小凤心中大感不妙，这哪是客人还在屋里的声音，这分明是客人离开以后，妓|女们收拾屋子的声音。他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陆小凤刚敲了第二下，就有一个少女走了出来。
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年纪，长挑身材，秀眉大眼，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穿着一件草绿色的冬衣，见到陆小凤，笑吟吟地道：“相公是来找我的吗？”
那龟奴站在旁边，说道：“莺莺姑娘，百里大爷听说许老板在你这里，就过来找许老板，说是向他道谢。陆大爷和百里大爷是一起来的，听说百里大爷要来找许老板，就跟着百里大爷一起过来了。”
莺莺脸上微露歉疚之色，说道：“百里公子，陆公子，真是不巧，许老板已经走了。”
陆小凤心想：“难道我找那些叫花子打听许进宝的下落，到底还是打草惊蛇了？不然他刚刚还在这里，怎么我们一过来，他就离开了？”说道：“原来许老板已经走了。刚刚我和百里兄听说，你和许老板向厨房要了一桌早饭，还以为许老板会吃完早饭再走呢。”
莺莺叹了口气，说道：“许老板本来是这样打算的，没成想……唉，这都怪我笨手笨脚，总是把事情搞砸了。刚刚小霜把早饭放到桌上，许老板要我喂他吃饭，我一不小心，就把一块豆腐乳弄到了许老板的衣服上，给许老板擦这块豆腐乳的时候，我的胳膊肘碰到了桌上的黑米粥，又把黑米粥打翻了，小半碗黑米粥都溅到了许老板的裤腿上。
许老板念着旧情，没怎么责怪我，但他的衣服毕竟脏了，而且地上都是黑米粥，总得清理干净，他看着心烦，就直接走了，和两位就是前后脚的事儿。两位公子若是有急事要找许老板，不如去许老板的古董铺子看看，如果在那里也找不到许老板，可以去燕春楼的樱桃姐姐那里看看。许老板经常会在她那里过夜，尤其现在许老板恼了我，我想许老板这几天都不会过来找我了。”
莺莺这一番解释倒也说得合情合理，而且陆小凤站在门口，向里张望，能看见地板湿漉漉的，确实是刚用湿抹布擦过。
但是他们前脚来找许进宝，跟着许进宝就离开了望花楼，这世上真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吗？还是许进宝自己心虚，不敢与他们见面，所以听说他们来望花楼了，就赶在他们过来之前，先行离开了望花楼？如果是后者，说不定莺莺掉下来的豆腐乳，打翻的黑米粥，其实都是许进宝做的。
陆小凤心想：“许进宝根本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我和姬冰雁认识，他应该只是察觉那些叫花子在打听他的下落以后，做贼心虚，一点风吹草动，就担心有人来救姬冰雁了。”
陆小凤看向莺莺，说道：“我有一件事想问你，昨天许进宝是自己过来的，还是和别人一起过来的？”
莺莺一怔之下，摇头笑道：“陆公子，你若是想知道许老板是自己来的，还是和别人一起来的，得去问我们老板。我只能告诉你，昨天许老板是自己来找我的，也没跟我提过，他是自己来的，还是和别人一起来的，我当然也不会问他这件事。”
陆小凤点了点头，又道：“许老板来的时候，有没有带着一个箱子，或是麻袋？”
莺莺摇了摇头，说道：“没有。”然后一笑，说道：“陆公子，许老板怎么说也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他来我们这里，是来寻开心的，怎么会带着箱子、麻袋这样笨重的东西来寻开心？
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他有这样笨重的东西，还不能丢掉，他会把东西放在铺子里，或是找家客栈，开个房间，然后把东西放在客栈里。何况，昨天许老板过来以后，一直跟我待在一起，他倒是送了我几样礼物，是几个手镯和耳环，这样的小东西，可用不着箱子或者麻袋来装。”
陆小凤听说许进宝在望花楼中过了一夜，就疑心昨天许进宝带着姬冰雁来望花楼，是要在望花楼和某个人见面，然后将姬冰雁交给这人。但是莺莺说许进宝过来的时候，没有带着箱子或者麻袋，也就是没有带着姬冰雁，而且许进宝来到望花楼以后，就一直跟莺莺在一起，显然没和这人见面。
当然了，莺莺可能是在撒谎，但更可能不是在撒谎。如果莺莺没有撒谎，也就是说，许进宝来望花楼之前，就已经将姬冰雁送去了某个地方。
这个地方会是什么地方？
陆小凤问道：“你知不知道，许老板最喜欢去哪家客栈？”
莺莺想了想，笑道：“我从前听许老板提过好几家客栈，什么悦来客栈，有朋客栈，会宾客栈，水云客栈，这次他住了什么客栈，他倒没跟我提过，不过在我的印象里，他好像提到会宾客栈的次数最多。两位公子若是想要去找许老板，可以先去会宾客栈碰碰运气。”
陆小凤没什么好问莺莺的了，正想去找老板打听一下，昨天许进宝是自己来的，还是和别人一起来的，忽听得前面那两重院落传来一阵惊呼声和叫嚷声，乱哄哄的，似乎是发生什么事了。
陆小凤皱了皱眉，心想：“什么人在前面闹事？”向莺莺瞥了一眼，只见莺莺花容失色，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叫道：“小霜，快把我那件狐裘找出来，有人在前面闹事，马上就到咱们这里了！”
跟着就听到一个小丫头应了一声，不一会儿那个小丫头小跑出来，双手捧着一件大红狐裘，给莺莺披在身上。
砰的一声，院门撞开，涌进三百余名官兵。
这些官兵身披盔甲，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显然来意不善。
领着陆小凤和百里灵过来的龟奴，哪见过这等场面，登时吓得面如土色，双腿发颤，心中没有半点主意，颤声道：“这……这是怎么了？”
这个院子十分宽敞，但是三百余名官兵一起进来，登时将这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
众官兵们转眼之间，就包围了整个院子，无论是妓|女，龟奴，丫鬟，还是陆小凤、百里灵这些客人，都被他们用官刀指着，三四个官兵围着一个人，若是稍有异动，这些官兵手中的钢刀，就会毫不留情地砍上去。
陆小凤和百里灵还好，这些官兵闯进来的时候，他们站在莺莺的小楼外面说话，衣服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其余嫖客都是被官兵从小楼里拽出来的，好些人身上连件衣服都没有，只是身上裹着棉被，勉强不会冻死。反而那些妓|女不知为何，都得了优待，那些官兵等她们穿好衣服以后，才让她们到院子里站着。一时之间，惊呼声、叫骂声、哭喊声此起彼伏，院子里乱成一团。
一个三十余岁的长官走了过来，大声道：“肃静！”
他这句话一出，好些人闭上了嘴，院子里安静许多。
但这些嫖客之中，不乏身份尊贵，有权有势之辈，一个小小的长官，他们岂会放在眼里，见这长官先是对他们无礼，现在又让他们闭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愈发大声地咒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