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妈妈
在复杂的流程之后，法庭调查正式开始。
第一项是当事人陈述。
于小红年纪小，陈述也就相对简单。按照事前的准备，这时于小红必须要表现得足够可怜，吸引审判人员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偏向她。
在这一点上，她的身份天然就能获得更多的同情，所以也不宜表现得太过，更不能哭哭啼啼影响法庭，所以必须要表现出那种难过又隐忍的状态。
听起来难度很高，但其实对于小红而言，这就是她日常生活中的常态。
恐慌、害怕、紧张，却又不能表现出来。
于大强虽然家暴，但也不是无时无刻都在打人。一般只有喝了酒回想起于小红的母亲，或者赌输了，又或者单纯只是心情不好，才会打她发泄愤怒。更多的时候是嘴上骂骂咧咧，吆喝着让她做家务，端茶倒水伺候他。
这当然能让于小红喘一口气，但也让她的情绪始终处在紧绷的状态上，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拳脚就会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害怕，但又不能让他看出来自己在害怕，因为他会以此为乐，故意折磨她。
只要看一眼于大强，于小红就会本能地进入这种状态，根本不需要演。她还算镇定地念完了律师准备的陈述，结束了这一环节。
之后是于大强的陈述。
虽然已经在拘留所待了一段时间了，于大强心里多少有点害怕，但他的观念始终还是原来那一套，并不认为自己做得有什么问题，就连自己的辩护律师都没有申请，此刻当庭陈述，便理直气壮地讲了自己的想法。
打自己的女儿怎么能算是犯罪呢？小孩子不听话，大人多多少少都会教训一下的嘛！
这一番言论，显然是彻底惹怒了众人，甚至在旁听席上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这个案子影响巨大，也有不少网友主动关注法院动态，特意赶来旁听，为于小红助阵。不过之前进场的时候，警方为了避免影响到于小红的状态，避开了他们。
于大强这番不知悔改的言论，完全戳在了所有人愤怒的点上。要不是法庭禁止喧哗，估计早就有人骂出来了。
郑艺放眼一扫，就见审判员和书记员都皱起了眉，显然也很不赞同。审判长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但于小红运气好，今天是一位女法官，天然就更能够对这种事共情，想来也不会赞同于大强。
之后就是出示证据的阶段了。警方的准备十分充分，于小红的伤情鉴定，报警记录，社区那边的记录，以及于家附近街坊邻居的证词，都能证实于小红多年以来始终处在于大强的虐待之下。
律师甚至现场让于小红挽起袖子，露出了她手臂上的累累伤痕，其中有掐的，有打的，有烫的，甚至还有几个烟疤，绝不是日常意外可以造成。
再加上于大强自己之前的陈述，等于是不打自招，可以说，到这里案情已经十分清晰了。
之后的互相辩论，于小红的律师将于大强问得哑口无言、冷汗涔涔。律师嘴里那一条一条冗长又冰冷的法规，终于钻进了于大强的耳朵里，成为套在他身上的无形枷锁，也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犯法了，马上就要被判刑了！
像于大强这样的赌徒，浑身上下一无是处，可是等他们意识到自己走上了绝路，赌性发作，又会耍起无赖来，让人无法招架。
此刻，于大强就正处在这样一个状态之中。
他在脸红脖子粗里，意识到现在必须要做点儿什么，否则他虐待于小红的事就是板上钉钉，要进去吃牢饭。
于是到了他的环节，他的脑子突然清醒了，恶狠狠地盯着于小红道，“贱人，是你在算计我，是不是？要不然你怎么拿到老子的手机，还开了直播？！”
刚开始于大强其实并不知道直播的事，他在里面也不能上网。但那两个倒霉地配合出镜的民警，因为这件事受了处分，心情不好，私底下去找他麻烦的时候漏了消息。
因为不知道网友们都说了什么，所以之前于大强并未在意这一点。但到法院来的路上，他看到了在外面等待于小红的网友们。这些人没等到于小红，看到他，立刻七嘴八舌地骂了起来，把于大强吓了一跳。
此刻他突然想到这一点，并且立刻抓住，将之当成了于小红“处心积虑”的明证。
这确实是于小红避不开的一个问题。
审判长转头看向她，问道，“原告有什么想说的？”
“我就是故意的。”于小红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她没有看于大强，也没有看任何人，低着头径自说道，“那天你没找到我，打了电话给警察，又在家里看到了我，那么生气。我很害怕，我觉得我马上就要被你打死了。所以我反抗了，慌乱之中抱住踢过来的脚一拉，没想到你就这么摔倒在了地上。”
“你一倒下去我就知道完了，等你醒过来一定会打死我。我想跑出去，可是我知道警察一定有办法找到我，也一定会把我送回来，到时候也还是会死。”
“我活着的时候没有人在意，我不想死了都没人知道。”她抬手捂住脸，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用你的手机开了直播，我想让人看到我，说不定……妈妈也能看到呢？”
最后这一句，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旁听席上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在场不少人都因为这句话而鼻酸眼红。
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在绝望害怕的情况下，在以为自己即将死亡的时候，本能当然会向自己信赖依靠的长辈求助。可是于小红没有这样的长辈，她的亲生父亲就是伤害她的罪魁祸首，亲生母亲早在她几岁时就已经离开。
所以她最后，也只能抱着一点渺茫地期望，开了一场网络直播，希望幻想中的母亲能够看到自己。
郑艺呆住了。
这番话不是律师教给她的。
这一刻，明知道直播其实是自己开的，可是郑艺有一种感觉，好像于小红说出的，也是她真正藏在心里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话。
她再次懊恼自己没有实体，不能为对方做点儿什么，只好上前一步，给了她一个虚虚的拥抱。
于小红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慢慢抬起头来看着郑艺，口中喃喃地叫了一声，“妈妈……”
第一次见面，她就觉得郑艺像自己想象中的妈妈一样温暖。可是郑艺自称姐姐，于小红就只能把这个称呼藏在自己心底。但现在，她终于没忍住叫了出来。
眼泪大颗大颗地从她的眼眶里滚出来。
可是于小红太能忍了，她已经习惯了所有情绪都自己消化，喜怒哀乐都不敢发出声音，所以此刻，她的哭泣也是无声的，甚至紧紧咬住了唇，没有做出更大的面部动作，只是睁大眼睛，任由泪水从面部滑过。
这无声的哭泣似乎也有一种力量，让所有人都跟着伤心起来。
法庭陷入了一段短暂的寂静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审判长开口，询问被告是否还有别的问题，所有人才从那种状态之中抽离出来。
于小红不敢看郑艺，始终低着头不再说话。好在于大强也没有再问出什么有意义的问题，徒劳地挣扎了几次，都被律师挡了回去，互相辩论的环节就解释了。
审判长宣布休庭，进入评议室进行评议。
审判人员离开，也随之带走了那种严肃的气氛，旁听席上有人开口说话，于小红身边，警察和律师也小声议论了起来。
“最后那一段发挥得不错。”律师说，“把所有人都带进了情绪里，应该没问题了。”
跟其他人一样，他也并不认为于小红是演出来的，而是说了之前没有说的心里话。
这也是很正常的。于小红这个年纪，大部分同龄人都已经不那么天真了，何况于小红也没有天真的权利，她虽然在内心里幻想自己有一个完美的母亲，会在将来某天回来营救她，可是她又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只是幻想，自然不愿意承认这种软弱的想法。
因为于小红一直低着头，似乎还陷在那种状态里，所以他们也没有跟她说话。
过了一会儿，审判人员回到位置上，开始宣判。
让人意外的是，在案情如此清晰的情况下，审判长并未当场宣判最终结果，而是择日宣判，将日期推迟到了下周。
这就让所有人忍不住心里惴惴了。
毕竟国内对这方面的量刑确实很轻，甚至主要以调解为主，虽然现在看起来形势不错，但万一法官受到其他因素影响，最终偏向了于大强那边呢？
就连旁听席上的喧哗声也越来越大了，但这一切都无法影响法官的决定。
大家议论了一会儿，也没有办法，便都簇拥到了于小红这边，要借这个机会跟她说几句话。
然而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
“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