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你父亲……可惜了。
卫灏博览群书,但这一本《蜀川记》却不曾读过。
他边粘边看,不觉间入迷,发现作者署名山居舍人,很是奇怪,随口问道:“这位山居舍人是何方神圣,我为何从未听过此人?”
《蜀川记》以山居舍人旅行的日程路线为主,写他沿途所见景物、古迹、以及沿途相关郡县的物产风俗历史传说等等,还时不时夹杂作者的感慨与考证,极为有趣。
朱玉笙回想父亲生前所说,慢慢回忆:“山居舍人是我父亲生前一位好友,听说家资巨富酷爱读书,但却无心仕途,是以从不曾参加科举,只醉心山水。后来游玩所记书稿积攒了不少,他便自费印书成册,分发至交好友,曾说就当诸君与我同游,也是位有趣的长辈。”
卫灏遥想朱维清生前,有此至交好友,便能想象出其人性情风骨。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有些羡慕:“不知那位山居舍人可还在世?”
“听说那位长辈与父亲是偶然相识,后来书信神交,才成挚友。”
朱玉笙在卫灏身侧一起整理书页,面上悲伤表情再难掩饰。
“我小时候跟着父亲识字的时候,父亲有时候就会抱我在膝头,读这本书。边读边解释这本书里描绘的风景。”
她语声渐黯:“父亲生前曾说过,等他科考入仕,将来想要去蜀中任职,定然带我去看蜀川的风景。”
卫灏怔怔看着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差点脱口而出:“将来,我带你去蜀川看风景。”好险这句话在舌尖滚过,终于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等到刺史府事了,他必要放她归家,从此在江州好好生活。
而他定然要回京,京中还有未完之事。
两人不过因缘际会在刺史府相遇,何必空口许诺。
也许是她这一刻强自掩饰的悲伤触动了他,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当年,父亲也曾对他有过许多承诺,可是最终都随着他离京而不曾实现。
他曾经还痴想过,或许有一天父亲会从天而降,站在他面前。
可是一年又一年,不过是空等。
他懂得这种心情,心中便愈发有些不忍。
最终,心中多少念头,换成了另外一句话:“如果将来有机会,或许我可以帮你寻一寻这位写书的山居舍人,再向他求一本书。”
霎时,朱玉笙两眼放光,满目感激便要溢出来,也只化为两个字:“多谢!”
两人不过萍水相逢,能得他如此许诺,朱玉笙感激不尽。
两人一起整理,很快便将撕开的书页整理粘好。
卫灏这才想起正事:“我记得你曾经说过铜佛寺之事,这件事情有了眉目,怎奈一直没有功夫,这才不曾告诉你。这些日子经过查验,当年铜佛寺中神像的确是铜铸,只是后来被人掉包了。”
“掉包?”朱玉笙不太明白:“掉包个神像有甚用处?”不过她马上回过味来:“……是因为铜佛像的铜?有人想要得到铜?”
卫灏没想到她如此聪慧,随便一提就能猜出原因。
“几年前铜佛寺中满门僧众被杀,从此之后寺中便成了凶煞之地,寻常之人不敢前去,正好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或者换句话说,也许僧众被杀一案,正是有心人在背后主谋。”
朱玉笙不想自己随口一句话,竟引出一桩惊天大案,顿时惊骇之极:“有人为了得到铜佛寺的神像,竟出手灭了满门僧众,还将铜像掉包,想做什么?”
精铜所做,无非钱币兵器。
背后的真相,隐隐让人不安。
卫灏安慰她:“你不必惊慌,毕竟此事只是我经过查证推测,还未有实质的证据。”其实他已经有些线索了,只是不能告诉朱玉笙,也怕吓到了她。
但事情到这一步,凡事瞒着她,似乎也不大好说,于是他问道:“有件事情我很是好奇。”
朱玉笙:“何事好奇?”
卫灏:“自你我相识,后来我让你在刺史府后院搜集证据,你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且从来不曾问过我所求为何,你难道都不好奇我要做什么吗?”
朱玉笙想想道:“我父亲生前的心愿便是做一方父母官,庇佑一方百姓,让一方百姓过上好日子。我虽不知父亲口中百姓的好日子是什么样的,但必然不是江州百姓所过的日子。”
她久在市井间,于百姓的日子最为熟悉:“江州百姓所过的日子,你若细细查访,恐怕只有触目惊心四个字能形容。其艰难困苦,所受盘剥,远非表面的繁华所能掩饰的。但自我进刺史府的第一天起,便亲眼见到了府内的奢靡无度。不说刺史大人后院妻妾儿女的一个月花销,便是他送往京中的重礼,也远非刺史之位可负担得起的。”
卫灏失笑:“原来你知道啊?”知道不说,还在他面前装傻,故意暗示他。
朱玉笙轻笑:“这不是迫不得已嘛。”
她被戳破伪装,还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江州刺史之位,也坐得够久了。我虽然是个小民百姓,但我父亲生前想要做个清官,若有人能还江州百姓一片朗朗乾坤,我自愿鼎力相助!”
卫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心潮澎湃。
他原来还当朱玉笙不过是个乡间少女,略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能算得了账,有几分机敏聪慧,但却从未想过她心“你胸如此宽阔,简直不输男儿。
“你父亲……可惜了。”
千言万语,唯成这句话。
朱维清其女,不过在他膝下听教数年,而他离世已经十年,没想到朱玉笙竟还记得父亲生前教导,可见其人性情磊落耿直,堪称君子,令人钦佩。
朱玉笙目中带泪,竟因为他夸赞自己父亲而喜悦不已:“父亲虽不贪名声,但他若泉下有知,有人欣赏他,他必也是高兴的。”
静夜无声,两人一时视线相对,竟怔怔不能言语,仿佛心中藏了千言万语,都可向对方倾诉,却又不能言说,便都克制的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