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上京
天刚蒙蒙亮,大街小巷冷冷清清,人迹寥落。巡逻的甲士经过长街,全都打着哈欠,样子无精打采。
“昨夜诸王子入宫,至今未出,不知发生何事。”
“同你我不相干,慎言。”
有人刚刚挑起话头,立刻被年长的同袍截住。拦他的人环顾四周,确信没被旁人听见,这才压低声音道:“妄议宫内,你不要命了!”
“我就是好奇。”
“好奇也不行!”甲士正色厉声,警告对方祸从口出,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巴,“不想丢掉性命就老实一些。开口之前摸一摸脖子,看看自己有几个脑袋。”
这番话不可谓不严厉,但绝非危言耸听。
暗牢中死了人,听说还是个大官,出身贵族刁氏。这几天风声频传,城外匪盗猖獗,城内愈发不太平,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情势十分不妙,躲且来不及,还要四处打探,岂非是嫌命太长,想要自寻死路。
“自从暗牢里出了事,城东没少抓人,宫内也发落一批。不想落得身首异处,最好安守本分,别胡乱打听。”年长甲士好言相劝,只盼对方不要糊涂。
好在年轻人听劝,被当面说明厉害,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老实地闭上嘴,不再想着问东问西。
队伍穿过长街,途经两条道路交汇处,遇见数辆贵族马车。
车行得急,车奴奋力挥动缰绳,相隔一段距离就在高喝:“让开!”
甲士和奴隶,身份天差地别。车奴大声斥喝,行径无礼之极。甲士们却敢怒不敢言,非但没有叱骂车奴,反倒要让至一旁,容车辆通过。
车奴耀武扬威,故意加快车速,掀起大片尘土。
几名甲士怒目而视,近乎要忍不住怒气。被同袍按住肩膀,强行扣住手腕,才没有拔剑冲上去。
“别冲动!”
见甲士闷声不语,车奴得意洋洋,驾车扬长而去。
一辆又一辆马车从身边经过,车身上雕刻贵族图腾,车上的奴仆傲慢放肆,仰仗车中人狐假虎威,睥睨路旁的甲士,全无半分敬畏。
“刁奴!”眼睁睁看着马车走远,甲士气得牙痒。
“行了。”甲长喝止众人,劝说道,“近日风声紧,莫要生事。”
甲士们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自从农令家中出事,宫内下达旨意,巡城的甲士被严格约束,稍有不对就要问罪捉拿。
农令全家被屠,财物被劫掠一空,作案之人早就逃之夭夭。听说在城郊落草为寇,成了远近闻名的盗匪。
贵族们不想着缉盗,只缩在城内耍威风,对甲士百般施压。时至今日,甲士的地位一降再降,以至于贵族家奴都敢白眼相看,如何令人不怒。
“我等甲士,怎容刁奴欺辱!”
“城内行商言,晋行变法,国人、庶人能以战功得钱绢,还能得官爵。我等守卫天子城池,如今反不及诸侯
国庶人,还被奴仆轻蔑,何其可笑!”
甲士们愤懑不已,都是郁结于心,长期得不到排解,如一座座活火山,只需一个诱因就会爆发。
“我何尝不知,然我等身在上京,家业亲人皆在此,又能如何?”甲长没有制止甲士的抱怨,也未如先前一般劝说众人,而是不断摇头叹息,心中无限悲凉。
队伍陷入沉默,众人都没再出声。
天子日益昏聩,贵族们穷奢极欲,百姓怨声载道,又能如何?
相比之下,诸侯国蒸蒸日上,四大诸侯各自雄踞一方,小诸侯争相依附,天下共主空留虚名,权威一日不如一日,迟早荡然无存。
“早知道……”一名甲士喃喃念着,后半句话含在嘴里,很难听清楚。
左右之人看过来,他猛然闭紧嘴巴,无视对方的疑惑,再不肯多言。
他没有告诉同袍,他与城郊盗匪相识,其中一人还曾邀他入伙,被他婉言拒绝,自那之后再没有联系。
早知今日,他宁愿跟随对方出城,带着家人一起走,省得留在城内受气。
接下来的一段路,众人异常沉默。想到今后的日子,都是意兴阑珊,提不起太多力气。
前往城门的途中,身边陆续有马车经过,车上雕刻贵族图腾,观方向皆是去往王宫。
“今日没有朝会,入宫是何缘故?”
甲长察觉到异样,碍于身份所限,也猜不出所以然。
一行人来到城下,同另一队甲士相遇,才从对方口中得知,今晨宫内来人,传天子口谕,要求紧闭城门,无诏不得开。
“不开城门?”
“正是。”
“奇怪了。”
这件事委实古怪,甲长凝神思索,猛然间想起昨夜之事,不由得神情一变。
诸王子夜入王宫,至今未出。
贵族齐聚宫内。
城门紧闭,无诏不得开。
线索串联起来,越想越是恐慌,甲长脸色发白,额头冒出冷汗。
他不敢再深想,急匆匆告辞同袍走下城头,一路策马返回家中,第一时间召集家人,告诫父母妻儿不要外出。
“城内或有大变,家中严守门户。”
甲长郑重其事,家人们虽有不解却未出言反驳,依他所言进行安排,直至风波过去。
诸事吩咐妥当,甲长独自坐到桌前,拿起杯盏一饮而尽。盏中水已凉,顺着喉咙滑下,刚好缓解心头燥意。
他放下杯盏,起身走至门前,一把推开房门,眺望王宫方向,期望是他庸人自扰,最糟糕的情况不会发生。
“但愿如此。”
单手按住门框,甲长仰望天空,口中自言自语,紧锁的眉心始终不曾舒展。
旭日东升,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道路上渐渐有了人声,却远不如平日里热闹。
有商人想要出城,却被告知城门不开,无宫内旨意不能进出。
“这是为何?”商人大惑不解,却不敢硬闯,只能带着队伍原路返回。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拦住,封闭上京的消息传遍城内,一时间人心惶惶。
有老人想起早年间的事,不由得心生惶恐。
“今上登基前,城内也有这一遭。”
天子继位之前,有王子和贵族起兵叛乱。事情未成,乱军被扼杀在萌芽中,宫内仍是血流成河。
当年的事太过惨烈,至今回想起来仍让人心惊胆寒。
“昨夜诸王子入宫,莫非……”
有人心生猜测,却不敢宣之于口。
谨慎之人立即回家,直至城门开启,打定主意不出家门半步。
不到半个时辰,大街上人迹罕至,家家关门闭户。
青天白日之下,竟比夜晚还要冷清。
道路上不见行人,只有贵族马车时而经过。车轮压过路面,留下浅浅的辙痕,一路向王宫行去。
上京城四门紧闭,王宫中也是一般无二。
待贵族全部入宫,天子下令关闭宫门,门前由虎贲把守,不许任何人出入。
贵族们聚在丹陛下,暂时未入大殿,依礼等候在殿外。
日头高升,气温越来越高。
殿前没有遮挡,阳光径直落下,被高温烘烤,众人脸上冒出热汗,陆续开始站不稳。
执政大病初愈,面颊枯瘦,身形有些佝偻。
他独自站在众人之前,正面紧闭的宫门,目光低垂,面无表情,没人知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扑通一声,队伍中有人摔倒。
倒下之人是新任的农令,不具才德,仰赖家族得授官爵。经不住高温昏倒在地,当场不省人事。
动静闹得有些大,一名侍人上前查看,旋即入内禀报。
侍人去后不久,紧闭的殿门终于敞开。
伴随着门轴的吱嘎声,宏伟的大殿呈现在众人眼前。
玉石铺路,盘龙绕柱,龙楼凤阁尽显奢华,能窥出王宫落成时的壮阔盛景。
“宣群臣入殿!”侍人高踞台阶顶端,扬声宣召。
以执政为首,贵族们依序登上台阶。
昏倒的农令也被唤醒,由家族之人搀扶走在队伍中,几乎是一步一喘。
殿内悄无声息,静谧异常。
半人高的铜灯全部熄灭,窗扇紧闭,阻隔明媚的日光,空旷的大殿愈显昏暗。
殿门敞开,阳光大举投入,仅能铺至群臣脚下,却无法触及王座。
光的边缘停滞不前,数不清的灰尘在光中旋舞,富丽堂皇的建筑笼罩一层暗影,灰蒙蒙,如同垂暮的老人,日薄西山,再难觅强盛的影子。
群臣背光而立,仰望上首,只见天子坐在宝座上,神情冷峻,不言不语。
五名王子跪在他的脚下,最年长的王子害匍匐在地,王子肥和王子典分别跪在他左右,二人之后则是王子盛和王子岁。
观此
情形,众人皆是心头一跳,生出不妙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见天子抬起头,目光如电,逐一扫过群臣,最终定在执政脸上,一字一句道:“逆子害犯上作乱,欲毒杀我篡位,大逆不道!”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天子未立太子,几位王子中,除死去和驱逐的二人,王子害年纪最长,有少许贤名,继承大统的机会最大。后因流言频传,牵涉到执政,册立的旨意迟迟未下。
以王子害的为人,言其焦躁倒有可能,但胆大到毒害天子,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执政,你如何看此事?”天子锁定执政,目光晦暗不明。
“陛下,臣不知详情,不敢妄言。况为天子家事,自应陛下独断。”执政表情不变,语气平稳,摆明置身事外。
众人的目光来回移动,想到之前的传言,都不免心中打鼓。
喜烽站在队伍中,表面上同旁人无异,心中却在暗喜,子弑父,真也好,假也罢,都是无义之人的报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侍人出现在殿前,颤抖着声音说道:“陛下,蔡侯吞金,薨在偏殿!”
“什么?!”
天子腾地站起身,执政也是脸色骤变。
数日之前,介卿刁泰在牢中自戕,朝中传得风风雨雨。天子和执政的关系缓和不久,又因他的死变得危如累卵。
事情尚未解决,关押在上京的蔡侯又死于非命。
蔡侯是晋国押送而来,关系到晋侯遇刺的主使。就这样吞金而死,上京势必背负骂名,被疑杀人灭口。
天子想得清楚,执政也是一样。君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感到棘手。此事处理不好,别说借大觐设局,恐怕要被晋侯反咬一口,受到天下责难。
相比之下,君臣间的猜疑反倒成为小事。
“陛下,需彻查蔡侯为何吞金。”执政再无法置身事外,当即开口说道。
“此事交给执政。”天子果断下旨,全权托付给执政。
“诺。”执政领命,眼中寒光毕现。
群臣缄默不语,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稍有不慎,上京就要背负擅杀诸侯以脱罪的恶名,再次引发众怒。这样的后果,任谁都无法承担。
跪在殿内的五名王子不敢出声。
王子害绝处逢生,心知罪名未定,自己就有翻盘的机会。
王子肥和王子典对视一眼,虽然心有不甘,也不好在此时开口,否则极可能引来天子怒火。
“当真是好运。”王子肥冷睨王子害一眼,刻意压低声量,不使第二人听见。
王子害神情扭曲,终究压下怒火,什么也没说。
贵族队伍中,喜烽低下头,尽量掩盖情绪,不被任何人察觉。
刁泰死了,蔡侯也死了。
前者之死有他推动,后者为何吞金,他一无所知。
不过,不妨碍他借题发挥。
喜烽眯了眯眼,想到之前送来重金的越人,心下很快有了主意。
越晋有婚盟,消息送到越国,想必晋国也能很快知晓。以晋侯的作风,天子必定焦头烂额。
想到那个场景,喜烽就大感畅快,用力捏住拳头,仍抑制不住兴奋,指尖微微颤抖。
与此同时,楚煜的信鸟飞入晋国都城,在晋侯宫上空盘旋一周,径直飞入宫殿。
不凑巧地是,林珩不在宫内。为即将到来的出征做准备,他率黑骑奔赴新军军营,田齐驾车同行。
信鸟找不到林珩,误打误撞飞入南殿,落到了国太夫人宫内的鸟架上。
饲鸟的宫奴见其陌生,不敢专断,立刻禀报内史缪良。
缪良认出木管上的标记,带着信鸟去见国太夫人,当面禀明情况。
“於菟纹,是阿煜。”国太夫人解下木管,命缪良立刻去往城外,“去新军处告知君侯,公子煜来信,或有要事。”
“诺。”缪良领命退出大殿,亲自去往新军大营。
他离开之后,国太夫人拿起木管,没有急着打开,而是看着上面的刻印,思量究竟是何要事,才使得信使都来不及派,直接放飞信鸟。
“莫非关乎上京?”
心中这样想,国太夫人心中一凛,神情变得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