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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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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军自丰地出发,前行两日,遇上自西而来的飞骑。

    骑士携带战报星夜兼程,大腿内侧被磨伤,翻身下马时站不稳,险些栽倒在地。

    “小心。”马塘及时托住他的胳膊,帮助他站稳。

    骑士心生感激,沙哑道:“多谢。”

    “君上召见,随我来。”马塘收回手,示意骑士跟上自己,一同去往林珩车前。

    君驾驻跸一座荒废的要塞外。

    要塞原属郑国,为郑庄公时建造。郑国强盛时期,此地一度扩建城池,屯兵两千余人。

    晋烈公在位期间,晋军所向披靡,国富民强,成为不折不扣的西境霸主。此消彼长,作为晋国宿敌,郑国战场失利,日渐变得衰弱,被晋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座要塞就是在当时废弃,数年间沦为荒城。

    待晋幽公登位,晋国内部氏族倾轧,十余年间无暇外顾,郑得到喘息之机,陆续恢复多座要塞,重新在要塞内驻兵,发誓要一雪前耻。

    可惜好景不长。

    上京放归诸国质子,林珩归晋,不到两年时间大权独揽,一战灭郑,结束两国百年征战,将偌大疆域纳入版图。

    现如今,要塞一片荒凉,人丁都被迁走,只余下破败的房屋以及坍塌的夯土墙,记载这里曾繁荣一时。

    林珩乘坐的伞车停在要塞南墙外。

    此处原本开有城门,还有悬挂的吊桥。如今城门消失无踪,剩下空荡荡的门框,边缘覆盖焦黑,还有箭矢留下的凹痕,昭示这里曾发生战斗,城门被焚烧殆尽。

    吊桥也不见踪影。地上散落着断裂的木头和绳索,多数半埋在土下,遇风雨侵蚀变得腐朽。

    林珩单手按住车栏,极目远眺,蔚蓝天空映入眼底。一道暗影掠过头顶,未知是流云还是振翅的飞鸟。

    “君上。”

    马塘引骑士来到近前,在车前行礼参拜。

    黑甲护卫在君驾两侧,气势凛然,军容森严。

    骑士一路行来,穿过林立的戈矛,不觉神经紧绷,下意识挺直脊背。

    见到林珩时,骑士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愈发紧张。

    他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逆光看向车上的国君。仅仅一眼,似被灼痛双目,匆忙低下头,霎时间心如擂鼓。

    想起边境军情,骑士压下心中震撼,取出贴身存放的兽皮,双手平举,正色道:“禀君上,犬戎十六部袭边,火焚边境村庄,杀伤边民,掠夺牛羊。入北荒之地,现被岭州及宁城县令率兵阻截,公子原回师途中,传信不日将至。”

    骑士一口气说完,手中的兽皮被马塘取走,送至林珩面前。

    为方便传递战报,往来飞骑多弃用竹简,改用绢布和兽皮。经过特殊工艺硝制,兽皮坚韧还能防水,比绢布更受欢迎。

    林珩展开兽皮,快速浏览上面的文字。

    笔锋锐利,仿佛带着血腥。一眼能够辨认出,这是壬章的手笔

    。

    “犬戎十六部?”

    “回君上,确为十六部,并有羌狄掺杂,能战的青壮多达数千。”

    犬戎十六部。

    羌、狄掺杂。

    西境国君都在近前,此时无不面露惊容。

    许伯的脸色尤其难看。

    想到和羌狄达成的约定,他不免心中唾骂。

    显而易见,这些部落首鼠两端,当面答应与他合作,背地里和犬戎勾结,趁机南下侵扰,分明是想发一笔横财。

    若非这份战报,他怕是仍被蒙在鼓里。

    思及此,许伯转过头,阴测测看向身边的老人,质问道:“政令,你可有解释?”

    羌人同犬戎沆瀣一气,彻底打乱他的计划。苦心孤诣多年,一朝付诸东流。他如何不心生恼怒。

    政令眉心紧拧,转动腕上的骨镯,速度越来越快。

    “君上,羌有多部,近者为东羌。同犬戎勾结的极可能是西羌和北羌。至于狄人,茹毛饮血之徒,纤芥之患,今日俯首称臣,明日即叛屡见不鲜,不足为奇。”

    政令自认理由充分,足以打消许伯的猜疑。

    许伯却不买账。

    他的质问不仅是出于疑心,更是对项上人头的担忧。

    见识过林珩的手段,他丝毫不怀疑剑锋一旦落下,他和政令都将尸骨无存,许国也会不复存在。

    见政令不解究竟,仍在言辞闪烁一味推脱,许伯怒气上涌,只觉有烈火在胸中燃烧,逼得他双眼发红。

    牢记现下场合,他强行抑制情绪,只求不表现出异样。

    可惜事与愿违。

    不知骑士又说出什么,林珩向马塘示意,后者领命来到队伍中,找到怒意难消的许伯,行礼后说道:“君上有请。”

    一言落地,四周陷入寂静。

    各种各样的目光刺来,有了然、有疑惑、有冷漠,也有幸灾乐祸。

    唯独没有同情。

    许伯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会政令,独自驱车去见林珩。

    目送许伯的背影远去,政令冥思苦想,猛然间醒悟,面露惊骇之色。

    “危矣!”

    他终于看清许伯的担忧,怎奈明白得太晚。实在无计可施,只能捶胸顿足,陷入无尽的恐慌之中。

    战车缓慢前行,黑甲如潮水分开,自动让开道路。

    沿途无声,唯有风过耳畔,呼啸不停。

    许伯的心不住狂跳,近乎要蹦出嗓子眼。待他来至伞车前,直面晋国君主,凛冽森然扑面而来,恐慌和惊悸达到顶峰。

    “寡人有一事不明,需君伯帮忙解惑。”

    “君侯有所问,吾定知无不言。”许伯神情肃穆,开口时斟字酌句,不敢稍有疏忽。

    “许室与羌联姻,真否?”林珩掌心覆上车栏,手指轻叩,发出细微的声响。

    “真。”许伯点头。此事录于史书,诸侯皆知。

    “许国善羌,真否?”

    林珩继续发问。

    “真。”许伯再次点头。他隐约察觉到不妙,心慌的感觉骤然增强。

    “羌伙同犬戎袭晋地,害边民,焚村庄屋舍,许伯知还是不知?”林珩向前倾身,目光锁定许伯,眼底凝结霜雪,杀气凛然。

    预感成真,许伯顿时打了个寒颤。

    他顾不得失态,跳车扑向地面,叠手长揖至地,慌忙道:“羌有多部,许近东羌,与西羌甚是疏远,和北羌更无来往。吾未见真容,不敢言南下羌部为谁,但吾绝无犯晋之意,君侯明鉴!”

    “哦?”对于许伯的辩解,林珩不置可否。

    许伯压力倍增,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君侯,吾请为先锋,阵斩羌首以证清白!”

    前后无路,身陷死局,他不敢再奢望左右逢源,两面捞好处,只想保住性命,不使国灭。

    至于击羌的后果,他已无心去纠结。

    同羌部撕破脸,割舍数年经营,无异于自断一臂。饶是如此,总好过丢掉性命,国被晋所灭。

    许伯豁出去,有意置之死地而后生。

    林珩看穿他的意图,一句话打碎他的奢望:“许伯,寡人不信你。”

    许伯愕然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寡人前有言,最恶二三其德,左右摇摆。初见寡人,汝便鼓噪宋、曹等试探,欲陷寡人不义。大帐之内,汝自以为得计,欲效太公垂钓,殊不知东施效颦,贻笑大方。前曾放言羌狄对你俯首帖耳,依仗马市欺凌邻国,如今却矢口否认,言羌乱与你无干?”

    林珩言词犀利,层层递进,不留丝毫余地,将许伯逼至角落。

    许伯脸色煞白,想要开口争辩,奈何真相摆在面前,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

    曹、后、纪、巩等国的君臣却大感痛快。

    尤其是纪国和巩国。

    许国凭借马市掐住两国命脉,纵容羌狄劫掠两国边境,令他们苦不堪言。

    晋侯今日面折其非,指佞触邪,实在是大快人心。若非场合不允许,两国君臣恨不能痛饮狂歌,抒发心中喜悦。

    “君侯所言,吾不认!”濒临绝境,面临千夫所指,许伯仍要做最后挣扎。

    许国氏族察觉情形不对,尚未来得及行动,就被曹国和宋国的军队夹住。

    “矛!”

    “盾!”

    曹国氏族被控制,军中甲士被曹伯收拢,此时如臂指使。

    宋伯身陷刺杀疑云,为能彻底摆脱嫌疑,迫不及待有所表现。他亲自指挥军队,配合曹伯封住许国甲士的退路。

    许国政令向前望,晋国的黑甲赫然转向,同时拉开强弩,弩矢闪烁冷光。

    身后传来脚步声,竟是纪国和巩国的大戟兵和长戈兵,双方配合默契,断绝许国众人的逃生之路。

    前后左右都被封堵,许国众人如瓮中之鳖,别说是生乱,压根动弹不得。

    见此一幕,许伯和政令瞬间明白,林珩早有布置,端看何时动手

    。

    “吾请交出一人,换吾一条生路。”许伯能屈能伸,眼见情况不妙,立即出卖粟亮。

    “何人?”

    “其出身郑国粟氏。”许伯牢记蔡侯的教训,未言明粟亮是天子所派,只道出他在郑国的身份,相信林珩能够明白。

    果不其然,听到许伯所言,林珩眼底闪过了然。只是许伯想保住性命,交出粟亮远远不够。

    “不够。”心中这样想,林珩直接开口。

    “我知犬戎大部驻地,愿为君侯带路。”许伯咬咬牙,抛出最后的底牌。

    “几部?”

    “犬戎十六部,我知三部驻地,在荒漠中的胭脂山,山下就是犬戎牧马之地。”许伯道出深藏多年的秘密,就此断绝再与荒漠结交的可能。

    “你从何得知?”林珩冷睨着他,作势追根究底。

    明白心思被看穿,许伯索性和盘托出,不再有任何隐瞒:“许国马场中,半数良马来自犬戎。我曾派人混入羌部,设法刺探犬戎三部,得知牧马地。”

    他说话时,马桂带人搜查许国队伍,抓出混在氏族中的粟亮,强行押到林珩面前。

    “晋侯,尔乃逆臣,狂悖无德,不义不孝!”粟亮被带到车前,仰头怒视林珩,当场破口大骂。

    见林珩未被激怒,他心生毒计,狞笑一声:“晋侯,你几番遇刺,可知谁想杀你?是天……”

    一句话未说完,胸口陡然一凉。

    粟亮惊愕地低下头,就见一截刀尖从心口透出,反射森冷的白光,刺痛他的双眼。

    马桂站在他身后,反握刀柄,用力转动刀身,使刀尖透出更多。

    粟亮强忍住剧痛,还想要开口,第二柄刀划过他的喉咙,切断了他的气管。鲜血喷洒而出,泼开一片殷红。

    “郑国余孽阴谋行刺寡人,今日认罪,伏诛。”

    林珩淡然开口,对上粟亮震惊的视线,眸光幽暗,好似罩上一层黑雾,辨识不出丝毫情绪。

    话音落地的同时,马桂收回短刀。

    粟亮捂住伤处,却捂不住喷涌的鲜血。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气音,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血色渐浓,他的视线也被染红。

    他试图向前迈步,双腿却失去力气。猛然向前扑倒,单手前伸,仿佛要抓住些什么,双眼大睁气绝身亡。

    四周鸦雀无声。

    许伯面色青白,抑制不住牙齿打颤。

    诸侯们心有余悸,想到林珩方才所言,绷紧声音开口:“刺杀君侯理应诛杀,战前祭旗!”

    风过平原,染上浓烈的腥甜,蒸腾而去。

    位于齐楚交界的历城,公子项和公子弼刚结束一场谈判,作为门客随行的粟黑奉命抄录文书。

    刚刚写到一半,忽有疾风涌入室内,荡开一扇木窗。

    粟黑突觉一阵心悸,不由得停下笔,转头望向窗外。

    眺望堆集在空中的乌云,他拧紧眉心,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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