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狂风呼啸,大雨倾盆。
天地间一片昏暗,窥不见半缕明光。
烟灰色的雨帘覆盖平原,河流水位暴涨,冲垮架在河上的木桥。
一只木排顺流而下,在奔腾的河水中载浮载沉。
木排上不见人影,捆扎的绳索承受不住水流冲刷,不断发出吱嘎声,达到极限接连崩断。木排无法保持完整,当场四分五裂。
雨中传来马蹄声,似隆隆鼓声震颤大地。
数十骑快马由远及近,马上骑士头戴斗笠身罩蓑衣,帽檐拉得极低,边缘垂挂水线,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前方有闪电砸落,撕裂浓重的黑暗,惊吓到战马,短暂照亮骑士的下颌。
一道金光闪过,耀眼刺目,正是悬在骑士耳上的金环。
雨越来越大,水位持续上升,河畔浅滩被淹没,道路遇阻,骑士被迫减慢速度。
“停!”
为首之人举起右臂,左手拉住缰绳。随着他的动作,蓑衣下摆短暂掀起,现出挂在马背上的人影。长袍玉带,满身狼狈,正是逃出肃州城又落入楚人手中的公子弦。
“巴矛,巴弓,你们去探路。”
“诺!”
鹄起一声令下,两名骑士翻身下马,缰绳抛给同伴,徒步走向洪水淹没的浅滩。
两人身材魁梧,样貌粗犷,却是粗中有细,行事十分谨慎。
在行动之前,他们解开腰带将彼此系在一起,先后捞起飘来的树枝,充做木拐使用,能在涉水时探查深浅。
“从这边走。”巴矛扎下树枝,拽了拽腰带,示意巴弓跟上。
两人保持一定距离,找到可以安全涉水的通道,就要转身返回。
转身的一瞬间,巴弓突然瞪大双眼,手指向众人身后,口中发出惊呼:“那是什么?”
“什么?”巴矛顺势看去,恰好有闪电爬过云端,蓝紫色的电光砸向大地,照亮冲出雨幕的战车和骑士。
“高车殷甲,越人,他们是越人!”
苍茫大地上,雨水连成一片。
百余辆战车排成战阵,似奔腾的洪水,浩浩荡荡席卷而来。
车上立有两名甲士,一人控马驱车,另一人手持长戟,锁定前方的目标,准备大开杀戒。
战车一往无前,速度越来越快,不断拖曳出残影。
数百骑紧随在战车之后,马上之人骑术精湛,在奔驰中松开缰绳,单臂举起号角吹响。
苍凉的号角声穿透雨幕,悍然撕扯雷音,与奔腾的水声融为一体。
一驾伞车出现在战阵中,金色光辉刺破黑暗,映入楚人眼底。
金伞之下,越国公子手持长剑,遥指前方下达命令:“杀!”
越甲战意汹涌,争先恐后冲向楚人。
熊罴亲自驾车,单臂挽住缰绳,轻松操控战马,另一只手横起长戟,锁定前方的目标,因兴奋喉咙发干,双眼逐渐变得赤红。
“放箭!”
号角声中,部分越甲松开双手,仅以双腿控马。凭借高超的骑术,他们在马背上弯弓,仰身对天斜射。
风雨对箭矢产生影响,使得射速减慢,方向略有偏移。
骑士们并不在乎,用最快的速度释放三波箭雨,随即横刀在手,紧随战车冲向前方。
遭到箭雨覆盖,楚人仓惶躲避,仍不免出现死伤。
人数不占优势,又遭遇战车冲撞,他们没有任何胜算。纵然是悍不畏死,仓促面对危局也不免心生恐慌,变得手足无措。
“首领,怎么办?”
楚人一边格挡箭雨,一边向鹄起请示。
越人的战车速度飞快,转瞬就要逼至近前。是逃是战,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分散!”鹄起当机立断向众人下达命令。
“巴矛,巴弓,带走他!”说话间,鹄起撇掉蓑衣,抓起马背上的公子弦,凌空抛给巴矛,“前方二十里有人接应,速走,不可耽搁!”
“首领,我留下。”巴矛说道。
“听令,速走!”鹄起厉声喝道。随即调转马头召集余下众人,准备留下死战,拖延越人的追袭速度。
知道再不走将无法脱身,巴矛和巴弓只能狠心一咬牙,带着公子弦飞驰过河岸。
另有三骑跟上两人,准备中途轮换。其中一人的马背上挂着公子弦的门客。由于身上有伤,门客在雨中发起高热,已经是人事不省。
五人打马飞奔,一路上头不敢回。
鹄起严阵以待,率余下众人迎战公子煜。
双方实力悬殊,战车一次冲锋,楚人就被冲得七零八落,飞溅开大片血光。
楚人极为悍勇,正面不能胜,没有四散逃离,转而依靠战马的灵活躲避战车,同时持剑在手,擦身而过时凶狠下劈,接连斩断越人的长戟。
铁器之利可见一斑。
战车一轮冲锋,短时间无法调头。越国骑士填补空缺,持刀剑同楚人展开厮杀。
楚人手握利刃,能斩断越人的武器,在交锋中占据优势。然而人数太过悬殊,一人遭遇七八人包围,又无三头六臂,败局早已注定。
“死!”
熊罴跳下战车,冲向包围圈中的鹄起。他中途弯腰捞起折断的长戟,单臂平举投掷向前。
破风声呼啸而至,长戟穿透战马的脖颈,马上的鹄起措手不及,当场摔落马背。
落地的一瞬间,他在地面快速翻滚,惊险避开越甲的攻击,还趁隙夺过一杆长矛,单膝跪地横扫,荡开周围的越人。
包围圈中,楚人接连掉落马下,变得所剩无几。
鹄起孤军奋战,接连击杀数人,全身浴血仿佛一尊杀神。
多名越甲倒在他脚下,他全身受创十余处,一手拄着长矛,另一手握紧铁剑,剑尖指向伞车上的公子煜,咧开嘴,现出被血染红的牙齿。
“公子煜,吾乃鹄起,鹄氏之人。敢同吾一战?!”
“鹄氏善
战,世为楚国中军将,为楚立下汗马功劳。”伞车驶向前,楚煜站在车上,看向接近强弩之末的鹄起,沉声道,“鹄氏叛越,设计杀越威公。越室有训,屠尽鹄氏,不留一人。”
“叛越?简直笑话!”鹄起哈哈大笑,声音喑哑,嘴角滑过血痕,“昔楚、越分国,鹄氏择明主,何过之有?”
“择主无过,但献计楚侯,以结盟设陷阱诱杀威公,杀世子、公子及越氏族近百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楚煜收回佩剑,拿起挂在战车上的强弓,拉满弓弦,锋利的箭矢对准勉强站立的鹄起,“凡越室之人,遇鹄氏必杀之。有朝一日攻破纪州,必屠鹄氏全族,焚其家,毁其宗庙,鸡犬不留!”
话音落地,公子煜松开手,箭矢如流星飞出。
鹄起试图躲闪,奈何身体不听使唤,四肢迟迟无法移动。陡然间胸口一凉,他低头看去,黑色的箭矢已没入胸腔,只余箭尾轻轻颤动。
箭头穿过背心,血顺着箭身滴落,连成一线砸向地面。血洼很快被雨水冲刷稀释,残留的暗红浸入泥土之中。
鹄起感觉不到痛,知觉变得麻木。
他再也握不牢武器,长矛和铁剑先后脱手,高大的身躯向后仰倒,重重摔在血水之中。
天地间骤然变得安静。
他仰面倒在地上,冰冷的雨水持续落下,冲刷失去光彩的眼球。
越甲向两侧分散,伞车驶得更近。
金辉笼罩下,越国公子一身殷红,浓重恍如血色,刺痛他的双眼。
“斩下首级,尸体抛入河中。”
楚煜的声音传来,敲打他的耳鼓。
声音落地,他的发髻被抓住,森冷的刀锋逼近脖颈。
“不出预料,楚人入瓮。公子弦入楚之日,就是齐楚交锋之时。”
入瓮?
何意?
鹄起的意识愈发模糊,黑暗来临前的一刻,他脑中似有灵光闪过,来不及抓住就被湮灭,问题永无答案。
熊罴亲自操刀斩下鹄起的首级,送至公子煜车前。楚人的尸体收敛到一起,一具接一具投入水中。
这一幕何其熟悉,同楚人袭杀暗甲一般无二。
“祭!”
洛水穿过平原,下游分出支流,向南流入越地。
楚煜提起鹄起的头颅,面向河面念诵祭词。
血线滑入他的掌心,他以手指蘸取擦过额前,留下醒目的殷红。
“敌首,祭鬼神!”
越楚同源,两国习俗颇为相近。楚国宗室有巫的血脉,越国亦然。
公子煜身为越侯的嫡子,自幼学习巫言,越巫不在身边,他一样能主持祭祀。
雨水连绵不断,冲刷伫立在河畔的越甲。
祭词念诵完毕,鹄起的首级被投入河中,短暂荡起波纹。
受到血腥味吸引,水底浮现暗影,是潜伏在水下的鼍。
起初只有零星几条,很快数量增多,一条接一条浮出水面,
张开血盆大口,
撕咬投入水中的尸体。
争抢过程中,
河面飞溅起大量水花,沸腾一般。
楚煜凝视水面,望见楚人的尸体沉入水下,双手交叠祭拜天地,旋即转身登上伞车。
行走时遇风掠过,袍袖鼓振,刺目的红如火焰焚烧,无比炽烈,却也极端冰冷。
“出发。”
楚煜一声令下,越甲再度启程。
为能尽快赶回国内,队伍日夜兼程,加速行出晋国边境,向越地飞驰而去。
大雨持续数日,笼罩位于平原腹地的肃州城。
雨雾朦胧,雄伟的城池披覆水帘,增添一抹别样色彩。
城内的巫轮番登上高处,日夜仰望天空。见雨云迟迟不散,几人眺望北方,眉心深锁,愁容不展。
“大雨不歇,天灾将至。”
晋侯宫内,国太夫人也为天灾担忧。
数日来的大雨唤醒她的记忆。
三十年前,同样是春夏之交,暴雨引发洪水,粮食几近绝收,瘟疫随之而来。戎人趁机大举南下,犬戎各部屡屡袭扰晋边,给晋国造成不小的麻烦和损失。
“遇天灾,戎必生乱,需早作提防。
“大母放心,我已有安排。”林珩熟读史书,自然不会粗心大意。
“善。”知晓林珩的行事作风,国太夫人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我将启程前往丰地,诸国使臣同行。肃州城托于大母,请大母助我。”林珩亲自注满茶盏,送至国太夫人面前。
两人都十分清楚,他话中所言不仅是朝政。
不出意外地话,他将于盟会之上宣读天子旨意,召诸侯出兵,挥师蜀地助田齐夺回权柄。他不在国内的这段时间,要稳定朝堂,切实执行诸项法令,国太夫人的坐镇必不可少。
“君侯放心。”国太夫人没有推拒,直接答应下来。
她猜出林珩的意图,料定变法会遇见阻力。
氏族表面上顺服,私底下未必没有别的心思。为减轻林珩的负担,她乐意出面助他一臂之力。
“谢大母。”
“君侯归国时的誓言,如今可还记得?”国太夫人轻点桌面,想到林珩说服自己时拿出的舆图,“日后我会烈公,总该让他知晓,儿虽不肖,孙却能扛鼎。”
“珩既立誓,必然践行。”
“我信君侯,盼能早日亲见。”
“定不负大母期望。”
林珩再立誓言,正身端坐屏风前,玉冠垂下长缨,末端镶嵌的彩宝覆于肩头,同刺绣的玄鸟相映成辉,异常耀眼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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