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六年+尾声

    与温顺的法力不同，魔息诞生于地底的瘴气与烈火间，本来就是狂暴而灼热的能量。</p>

    魔族的盘角象征血统尊卑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靠盘角来控制魔息。</p>

    昏耀失去右角，对魔息的控制力本来就弱了一截。重伤之下被其他大魔的魔息灼烧，后来又没有得到妥善疗养，最终留下难以根治的病症也不是什么怪事了。</p>

    昏耀咋舌： &34;说起来，当年跟你打了三天，回去差点没猝死……&34;</p>

    忽然，他皱了一下眉： “——兰缪尔，你抖什么”</p>

    他抬起兰缪尔的下巴，奴隶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牙齿咬在唇瓣上，确实在微微地颤抖。昏耀惊奇地笑出声来： &34;这是怎么了，给你吓坏了&34;</p>

    &34;都来深渊六年了，还动不动就又哭又哆嗦的……你自己说，是不是我把你保护得太好&34;</p>

    兰缪尔很轻地“嗯”了一声，埋头往昏耀怀里钻。昏耀又被可爱到了，就着半抱的姿势拍了拍他： “乖。”</p>

    魔王又说： “后来我遇见的魔族一个比一个阴毒，不过我也不输他们，想宰我的最后都被我宰了，想害我的最后都跪在我面前摇尾乞怜……在神不会降临的土地上，这才是生存之道。&34;</p>

    “但您还没有报复那个消失了的劣魔，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儿。”&34;劣魔也配我惦记&34;“我以为您睚眦必报。”</p>

    &34;哪有。&34;昏耀低笑，“真正让我惦记的仇人只有你一个。&34;</p>

    &34;不过我的确恨过，不是恨那个劣魔，是恨自己大意犯蠢。如果死在那种地方，可太不值当了 </p>

    昏耀怅然，顺嘴滑出一句： “我还没来得及遇见你呢。”</p>

    兰缪尔一怔，魔王立刻反应过来。他为自己的失言恼羞成怒，飞快地找补：“我是说——还没来得及报复你，的意思。&34;</p>

    这可不是凭空胡说，昏耀心想。多少次快没命的时候，他心里想的确实都是：不能死，还没找到那个射箭的金发少年</p>

    这天晚上，他们在结界崖找了个不必担心地火烧上来的石头上草草睡了一觉，次日清晨骑着角马回去。</p>

    王庭的魔族看惯了他们的王带着兰缪尔</p>

    大人骑马到处跑，路上遇见就行个礼。王很少给反应，但兰缪尔大人总会冲他们点头笑笑。</p>

    这一年的觐见大典，魔王的旁边仍然有着人类的身影。</p>

    前所未有的事发生了，今年的觐见没有流血。各个部落的首领向他们共同的王宣示效忠，然后得到分食的恩赐。他们仍然在族人的哄闹声中决斗，但在危及生死之前，那个白袍银发的人类总会出声喝止，说：“胜负已分。”</p>

    入夜之后，来自各地的首领们跳起家乡的舞。</p>

    兰缪尔也去跳舞，他盘起长发，脱下长袍，学着魔族的舞者那样，用蓝色和红色的植物汁液细致地涂抹身体，只在腰间系上琳琅的骨饰来遮挡私密处。</p>

    最后，他近乎赤裸地走到火光下，袒露出光洁、雪白而紧致的四肢和前胸。</p>

    所有魔族都看呆了。他们愣愣地张着嘴巴，又不约而同地去看他们的王——</p>

    咔擦!昏耀徒手捏碎了木制的酒杯，整张脸已经扭曲了。他阴森森地站起来，穿过狂欢的魔族舞者，把兰缪尔拽了出来。</p>

    &34;——为什么脱衣服!&34;</p>

    兰缪尔茫然： &34;魔族不都是这么跳舞吗&34;</p>

    昏耀脸色铁青： &34;滚蛋!我们有鳞片蔽体，你有吗!&34;</p>

    兰缪尔： &34;我也有!&34;</p>

    昏耀： &34;只有这么点，数都数的清，也能算有&34;</p>

    说着，魔王就去挠人类没长鳞片的地方。兰缪尔笑着躲了两步，一个不注意又被昏耀整个捞起来抱住，双脚离地——</p>

    昏耀把他扛到了宫殿后的浴池子里。</p>

    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就像许多年前那样，魔王用布巾沾着水，清洗人类身上的颜色。等兰缪尔变得干干净净了，昏耀还在摸着人类脊背上新生出的鳞片出神。</p>

    “要是我也能长满鳞片就好了。”兰缪尔说。“鳞片有什么好的。”昏耀掬起一捧水往他头上浇，阴沉道， &34;难看，丑。&34;</p>

    “何况物以稀为贵，你是深渊里唯一的人类奴隶，我才需要你。假如变成了魔族，我就不要你</p>

    了。</p>

    兰缪尔就回头冲魔王笑笑。他从头发睫毛到鼻梁嘴唇，全都湿淋淋地</p>

    沥着水，更像个海妖了。&34;啊，那我可怎么办呢&34;他问。</p>

    昏耀想了想，用断定的语气说： “你会被扔到奴隶棚去，天天吃毒草和虫子。”</p>

    那张动人的笑面，在记忆中一点点淡去。</p>

    魔息如飓风般掀起地上的积雪，兰缪尔坐在正中，他的皮肤不断崩裂渗血，新的鳞片以诡异的速度迅速生长出来，转眼间已经爬满了小半张脸。</p>

    &34;不!&34;古雷隆部落的大祭司猛地翅趄两步。</p>

    老魔的眼底仿佛有绝望与希望挣扎交替，他嘴唇抖动： &34;难道，预言中真正的……真正的魔王……!!&34;</p>

    &34;什么!”首领古雷隆猛然暴怒地回头，飞起一脚，将年老的祭司踹翻在地， “老东西，你在说什么!&34;</p>

    难道，预言中所谓真正的魔王，竟然是一个人类!不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阴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不敢置信地感受着血脉内空荡荡的</p>

    感觉。</p>

    他猝然看向昏耀，断角魔王呢如今作何感想</p>

    没有魔王会甘愿亲眼看着另一个魔王在自己眼皮底下诞生，阴刹确信这一点。遑论那还是魔王曾经的奴隶，曾经的仇敌……</p>

    无数视线都投向了断角魔王，魔族们在等待一个结局。</p>

    但昏耀迟迟没有动。雪花不停地落在他的头发上，直到那截右角的断面都积了薄薄一层白，他仍然站在原地。</p>

    先有动静的反而是那个人类。</p>

    &34;吾王……&34;</p>

    兰缪尔唇间的血不停往下落。他向昏耀的方向伸出手，眨着涣散的眼眸，虚弱地小声说：“咳……抱我一下……我站不起来了。”</p>

    雪地里响起了脚步声。</p>

    越来越近，直到停在身前。</p>

    昏耀弯腰跪下，他眼眶湿红，沉默地将兰缪尔横抱了起来。</p>

    人类环过魔族的脖颈，将脸埋在后者的胸膛里，喃喃说： “对不起。但我真的……真的很想要您活着……对不起。&34;</p>

    昏耀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惨笑，却也笑不出来。最后，面对已经不是仇人的爱人，他还是露出了充满恨意的神色。</p>

    &34</p>

    ;兰缪尔，&34;他说， &34;你爱世间万物一切，却这样任性地对我&34;</p>

    兰缪尔闭上了眼——</p>

    终于，他拿到足够多，也足够纯粹的魔息了。昏耀不需要借出力量，也不再需要与另一个魔王进行生死决斗。而他自己</p>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法力与魔息接连入体，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能量啊，连蜜金都无法同时容纳，何况生灵的肉身</p>

    但反正……兰缪尔哀伤地心想，他已经注定活不成了，不过是早几天或者晚几天的区别。四周不再有魔族说话了。</p>

    当昏耀抱着奄奄一息的兰缪尔向来路走去时，连古雷隆和阴刹也只能目眦欲裂地瞪着。</p>

    魔王的背影走入荒林，找到了来时的角马。昏耀抱着兰缪尔跨上鞍鞯，左手环着人类冰凉的肩颈，右手拿起了缰绳。</p>

    “我的竖琴……”兰缪尔轻轻问， &34;您帮我取来了吗&34;“取来了，就在这里。”&34;那……请您带我去吧。&34;“好。”</p>

    不必说去哪里，他们都知道。</p>

    兰缪尔已经为自己的生命划出了最后的时限，诀别之前，还有必须完成的最后一件事。</p>

    角马在飘雪之间奔跑起来，将所有纷争抛在身后。他们去往结界崖的方向，奔赴这场横跨了两百年的终局。</p>

    兰缪尔在被昏耀抱上马后不久就陷入了昏迷，大约过了小半个钟，又慢慢醒过来，勉力抬起了头。</p>

    &34;吾王………&34;</p>

    昏耀将臂弯收紧，让兰缪尔枕着自己的肩膀： “我在。”</p>

    雪落在人类的脸颊上，昏耀就用掌心给他抹掉。短短半个钟过去，兰缪尔的脸上几乎一半都被鳞片覆盖了，阴刹的魔息仍在不断侵蚀着他。</p>

    &34;有……&34;兰缪尔似乎累极了，眼眸半开半合，梦呓般地轻轻吐字， &34;有一个……秘密……&34;&34;我一直……没敢告诉您……&34;</p>

    昏耀艰涩地摇了摇头。到了此刻，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了。魔王甚至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一个空洞，他根本不在乎什么秘密，只想这样再听兰缪尔说几句</p>

    话。</p>

    “那，”所以他说， &34;你现在告诉我</p>

    ，也不晚。&34;</p>

    可是兰缪尔又流泪了。这个人类有着魔王毕生仅见的坚韧灵魂，可偏偏总是哭，总是哭。泪水打湿了眼尾那枚鳞片，让它变得莹亮无比。</p>

    城</p>

    兰缪尔抬手，触碰了昏耀的脸： “……十四年前，我曾经见过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p>

    昏耀下意识握住那只手，将其与粗糙的缰绳一起包在自己掌心：“你当然见过我。”</p>

    兰缪尔用力摇头，说： &34;不。&34;</p>

    远方，大地的尽头呈现一种寂寞的黑暗，就像旧圣训中的神母曾控诉过的那样，无边无际，永无止境。</p>

    &34;不在结界之外。是在……在这片深渊。&34;他说：&34;在层山，在冰湖，在洞窟，在荒野。&34;&34;我们的手掌曾经相连，就像……&34;</p>

    兰缪尔的视线慢慢落下来，他回握了昏耀的手，哪怕力道微弱，&34;对，就像现在这样。&34;</p>

    昏耀怔住了。他半是惊异，半是茫然： &34;你……&34;</p>

    突然，魔王的心脏急速地震动起来，浑身像是被电击了那样发麻!他的瞳孔后知后觉地扩大，口中呼出了白雾；他再次伸手，飞快擦去落在兰缪尔脸上的雪粒——</p>

    昏耀猝然吸了口气。</p>

    恍惚间，兰缪尔覆盖着鳞片的面庞，隐约与记忆深处一张几乎要被他遗忘的五官重叠起来!</p>

    这淡紫色的，充满忧郁的眼睛……</p>

    是 你!2</p>

    昏耀发出了难以形容的声音，像是悲怆的笑，又像是欣喜的哭。他混乱地抱紧了怀里的人类，&34;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是——&34;</p>

    不，不，他几乎是疯了一样推开脑子里乱搅的思绪碎片。这不重要，都不重要。</p>

    兰缪尔竟然会是当年那个消失了的劣魔根本无所谓了，此时此刻，令他早就僵冷的心脏重新剧烈跳动起来的是什么那个真正重要的关键……</p>

    &34;那首曲子，咳咳……&34;兰缪尔吃力地伸手，侧身从鞍鞯旁取下了那把雪银叶竖琴。</p>

    &34;我还没有为您解释，为何那晚我弹奏了‘咒骂魔族’的曲子。&34;</p>

    />兰缪尔强撑着支起身来，昏耀连忙扶了他一把，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衣袖不慎扫到琴弦，使之发出&34;噔&34;一声悠远的音色。</p>

    就是这样的一声，奇妙地让昏耀的内心变得安宁了。魔王一下子抓住了那个令他的灵魂死灰复燃的关键。</p>

    ——他的人类曾经彻底蜕变成魔族，又变回了人族，之后活了七年，未留下丝毫进过深渊的痕迹。</p>

    此前，兰缪尔曾承认过神殿有清除魔息与瘴气的秘法，果然，果然……!</p>

    &34;吾王昏耀，在我向您讲述一切的缘起之前，请听我重新唱一遍那首歌曲吧。&34;</p>

    兰缪尔斜抱竖琴，拨弦。他弹了起来，虚弱却清朗地唱——</p>

    “我全知全能的神母啊……</p>

    我光明的金太阳；</p>

    &34;凡有灵魂在罪孽中彷徨——便有他升起光芒。&34;</p>

    《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卷一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