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五年
那一刻,昏耀心里是复杂的。
金色的阳光与蓝色的天穹,芬芳的花朵与吹拂的春风这些人间的事物,他在年幼的时候确实渴望过。
但时过境迁,如今他已经不再对这些虚无缥缈之物抱有幻想。
“有什么好看的,昏耀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你不会真以为魔族很稀罕人间的东西与其看花,还不如再多来点畸豆。
兰缪尔一怔,垂下眼睑不再说话了,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似的。
但假若以为这事就会这样结束,那可就太不了解兰缪尔了。
寒冬过后的某天,魔王让这人去自己的私库里挑件赏赐,人类居然拿了一小包种子出来。
昏耀头疼地瞧着他
他的本意是想让兰缪尔拿回自己当年在神殿里的旧物,比如竖琴呀比如神像呀,谁想到
兰缪尔满眼含着期待,说“吾王,我还是很想种,请您允许您的奴隶种一点试试吧。”
昏耀“我说过,这东西种不出来的。”
兰缪尔“就算种不出来,又有什么损失呢”
不是白白耗费精力
娱乐而已,吾王喜欢骑马兜风,魔族围在篝火前跳舞,难道不也是白白耗费精力
你就那么想种“是啊,求求您,我真的很想种。”
魔王没抗住奴隶那种渴望的目光,几天之后,就带兰缪尔去了结界崖。
那天对深渊来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瘴气稀薄,微风惬意。兰缪尔专门穿了不容易染脏的麻衣,长发结辫。
他跪坐在山崖间,用小刀挖开岩缝间的那些并不算肥沃的泥土里,将种子种进去,再双手盖土。昏耀百无聊赖地站在后面看着日后你的花长不出来,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兰缪尔敷衍地应了一声。魔王又等了一会儿,索性在山崖上盘膝坐下来,撑着脸颊,盯着迦索结界上若隐若现的纹路。
兰缪尔最后拧开水囊,浇一点水上去。他回头叫了一声“吾王。”
昏耀
34结束了
昏耀走过去,捉起他的手,将掌心的泥土拍了拍“走,回去了。”
兰缪尔笑了笑,他的指尖还沾着点细土,指向那座结界您想不想学法阵学
这个话题跳得有些太快,魔王一愣什么学法阵学,光明法阵,人类满脸无辜,伽索结界的本质就是法阵。
昏耀忽然有了一种自己入了套的危机感。他眯起眼“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兰缪尔微微一笑,坦荡地露出了他的心机“种花需要阳光啊。”
从第五年起,兰缪尔开始著书。
或许是从自己逐渐衰弱的体力中感知到了时间的紧迫,他开始为后世铺路。
但很快,兰缪尔发现魔族的识字率实在太低。试图着手筹划教化,却又发觉深渊的现状还远远无法支撑文化的普及。
不从根本上改变迦索的恶劣环境,再如何鼓励耕作,也种不出优质多量的作物。而没有足够的食物保障,活都活不下去的时候,哪里有精力学习文字和知识呢
哪怕他在王庭制定了律法,禁止同族相食,但只要一个酷寒的冬季或者连绵的雨灾,一切都会随着饥荒的来临而轰然瓦解。
兰缪尔疲惫地意识到,躲不过去的那个坎,仍然是结界。
兜了一圈,再次回到原点。
但如今兰缪尔学聪明了,不再对魔王说“您想不想打开迦索的结界”这种危险的话。
他知道,昏耀常在对待他的问题上陷入情感与理智的斗争,纵使“昏耀”想相信他,但“魔王”却不敢轻易相信“昏耀”的判断。
于是兰缪尔试着迂回,既然昏耀无法同意他这个人类触碰结界,那么,索性将法阵学教给魔族怎么样哪怕只是令结界变薄一点点呢
昏耀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开始学的第一天,魔王兴致勃勃。
第五天,初露难色。
第十天,逐渐痛苦起来。
第一个月,开始目如死灰。
第二个月,想尽办法地逃课。
第三个月
什么东西
魔王崩溃了,把羊皮卷往地下一砸滚蛋
兰缪尔站在桌案旁边,拼命安慰吾王,不难的,再努力一下。
昏耀痛骂学不会,滚蛋
兰缪尔“只要把这个法则弄懂,后面都简单了”
昏耀你一个月前也是这么说的,两个月前也是这么说的
白袍人类十分无措。他一只手里捏着笔,另一只手拿着写满演算规则的羊皮卷,再瞧瞧空荡荡的宫殿,一阵挫败。
其实最开始,兰缪尔的学徒并不仅仅是魔王一个。
他心想教一个也是教,教多个也是教,于是热心地叫上了作为王庭继承者的少王天珀,掌管知识的老祭司塔达,以及塔达精心推选的四位弟子。
现在,也全都跑没影儿了。
兰缪尔很悲伤。难道他讲课真的那么烂吗
不过仔细想想,这其实很正常。
兰缪尔作为神子,自幼在长老的指点下修习这些知识,后来又专门钻研过一段时间,这才能在年纪轻轻就在法阵学的造诣上登堂入室。
魔族的文化水平本来就堪忧,且只修魔息不修法力,要从头开始学一门人类的法术学问,实在比登天还难
兰缪尔无可奈何“吾王,或许迦索结界的事情,还是让我来吧”
昏耀本来已经被法阵学抽干了精力,生无可恋地瘫在椅子上。听到这句话,他又猛地坐直起来,怒目而视等等,兰缪尔你不会是故意折磨我,等我承认学不会了,再顺势打结界的主意
兰缪尔
魔王不甘心了,他盛气凌人地指着自己刚扔出去的羊皮卷捡起来兰缪尔乖巧地去捡起来了。
昏耀又指指自己身前过来,继续教。
兰缪尔笑了好的。
再次被法阵学狠狠鞭挞的时候,魔王意识恍惚,心想自己不会是被反向激将了吧。
但至少,昏耀知道一件事。
谎言可以编出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编出一个人的过往经历,但绝对编不出这样盘节错杂、逻辑环环相扣的学问。
这必须是千百年的智慧结晶传承下来而得。学得越深入,越能体会其中浩瀚的知识。
魔王于是硬着头皮又拿起笔,怀着隐秘的心思想如果他真的能领悟了法阵学,是不是有一天,就能说服自己,也说服其他魔族兰缪尔声称愿意为魔族打开结界,是真心的
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
他真的被兰缪尔推着,半哄半骗、软硬兼施地,在闲暇之余把法阵学给学了下去。
至于其中到底有多少是为了打开结界的希望,又有多少是为了证明兰缪尔的“清白”,他也分不清了。
那时昏耀并不着急。
那时他觉得时间还很长。
王庭在变好,他们的关系也在变好,而他和兰缪尔都还年轻。无论是修习法阵学,还是破开迦索的结界,还是对人类交付全部的信任,都可以谨慎一些,不必急于一时。
昏耀并没有想到,仅仅两年之后,他已经能够在兰缪尔的指导下,将结界撼动薄薄的一层。阳光洒在结界崖上,花草冒出了头。
也同样是两年后,兰缪尔会苍白消瘦地倚在他怀里,静静握着他的手臂,说
“吾王要早做决断,我的时间不多了。”
黑暗中,血迹沾在发抖的手指上,汇聚成艳红的一两滴从指缝间往下掉。
兰缪尔缓缓拿起帕子,先草草擦了一下指尖,然后再掩住口,将嘴里残余的血吐出来。
令人室息的夜色像海水那样灌满了木屋。昏耀从后面抱着他,轻轻地给他抚着背,将下颌很轻地贴在他的头上。
兰缪尔将手帕放在一边,拍拍昏耀,虚弱地笑好了,没事了睡觉。
自从搬到结界崖后,他的病情短暂地和缓了一些。但风平浪静的日子突然迎来了结束。
兰缪尔又开始出现症状,疼痛、咳血、晕眩,时而陷入昏迷这一次,衰败的迹象更加明显。兰缪尔。
魔王忽然沙哑地开口。
他皱起修长的眉毛,用掌心擦去那点水迹“我好像还从没见过您哭呢。”
夜色中,魔王的眼眶湿了。但他的表情还算镇定,说“之前在王庭,我去找老塔达占卜过一次占卜你的事情。
是什么结果
魔王慢吞吞地扯出一个笑容,点了点人类的眉心直到下雪的时候,你还活得好好的。兰缪尔怅然道但是,距离今年第一场雪咳,应该也没有很久了。昏耀的笑容悲凉地消散了。
神子都是这样无情吗,他心想。就像其信奉的,永不真正降临,只冷眼旁观万物生灭的神明那样
兰缪尔说“请吾王早做决断吧。”
“睡吧。”昏耀低头亲了他一下,明天,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于是兰缪尔的心,在这具疲软的躯壳里轻快地悦动起来。
或许,那个最终的时刻就要到来了。他的魔王即将宣判他的命运,为这漫长又转瞬而逝的七年,定下应有的结局。
他这样想着,安心地合上沉重的双眼,有些吃力地维系着每一口呼吸,胸腔也随之起伏。慢慢地,意识就像融化在水里的糖晶那样,一点点,一点点地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