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迦索崖月
少王放心,以我现在的身体,开完结界之后必死无疑,不会再干涉深渊诸事。至于吾王我想办法,提前劝一劝吧。若能成功打开迦索的结界,他至少不会太难过。
兰缪尔忽然掩唇咳了两声,缓了一口气,又恳切说道“少王不必立刻同意,按多古大人的推算,我应当能勉强活到入冬,还有大约两个月的时间。
少王少王
天珀恍惚眨了一下眼睛。
她不知道兰缪尔是什么时候放开了自己的盘角。或许人类只是随手握了一下,但她竟觉得那一瞬的禁锢被扭曲得无比漫长。
兰缪尔。
天珀僵滞地抬起脸,盯着面前的人类。她问七年前,你究竟为什么到深渊来
“我”兰缪尔垂眼笑了笑。他看向窗外,暮色四合,阳光黯淡,仅剩一点金红色的光晕还在爱抚着山崖上的野花。
“我到深渊来”
h
他望着那些野花,有些出神,大概是为了种这些花吧。天珀突然脚踹在床上,怒喝你给我好好说话
少王,这是我的真心。兰缪尔坦然道,“种花很不容易的,要有阳光,不能有瘴气;要有春风,而非寒冬。
所以,我要打开结界。
天珀张口失声。
兰缪尔并不体谅她所受的冲击,这位昔日的圣君有时候慈悲得不像个人,可又能在另一些时候残忍得也不像个人。
他说“开启结界之后,瘴气会自深渊外溢,阳光雨露会落入这片土地。大地将摆脱两百年前的诅咒,逐渐上升至原先的高度,远离滚烫的地火。
结界繁复,不可能立刻完全破除。我将保留三套空间法阵,在一段时间内,魔族依旧无法穿过结界崖还望少王谅解,封印破除的变动太大了。假若贸然令深渊与人间相连,恐怕会掀起战争。
当年吾王自人间撤军,并非像传言那样只是为了我这个奴隶。他看得清楚,魔族虽
然勇猛,但倘若持久地与人类战斗下去,后果不会好的。
迦索大地的回升,正好可以一个缓冲期。这个过程需要一些时间,或许五十年、八十年,最多一百年。
至于百年之后,魔族能否在人间,在阳光下挺直脊梁活下去,就要看您的了。
不知从哪一句开始,天珀已经无法正常呼吸了。少王的胸口剧烈起伏,她红着眼,喘着气兰缪尔。
兰缪尔是。
天珀兰缪尔
兰缪尔是,少王。
窗外,日头终于彻底落下去了。夕阳的薄光从兰缪尔的五官上滑走,阴影便取而代之,笼罩了那张苍白的脸。
他安静地倚在床上,好像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傍晚。
是啊,这本应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
照常的太阳东升西落,照常的微风吹动野花,照常从王庭来了探望者,就连魔王刚刚煮过的药,也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模一样。
兰缪尔就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傍晚,漫不经心地把自己的深处剖开了。契机只不过是天珀带来的一句叛军的预言。
天珀“你说这些话,有什么证据”
兰缪尔少王明知故问。我并没有证据啊。
为什么能这样轻描淡写天珀的心中居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悲愤。是还在伪装吗,是故意搏同情吗,就那么善于玩弄人心吗
还是因为,在整整七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里
在漫长的黑暗与瘴气的侵蚀中,在那阳光灿烂鸟语花香的世界中反复地将这一幕想象了一遍又一遍,才能在它真正来临时如此泰然
我可以对少王这样说。
兰缪尔用瘦削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我找到了破除迦索结界的方法,找到了将瘴气引入人间后再予以清除的方法,甚至筹算过如何向人族的子民传达当年的真相。
“可是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没能给自己找到一个证据。”
天珀厉声道“那我又凭什么信你”
兰缪尔无奈地低眉笑了一下,他缓缓下床,扶着墙走到了窗边。
您说得对。他轻声道,所以第三年被吾王点醒过之后,我便不敢多提开结界的事,生怕惹上嫌疑。
本来心想,再多等几年,等我为深渊做好更多的事,或许有一天能得到信任
但现在,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没有更多时间了。信不信只在您的一念之间。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愿意接受。
说完,兰缪尔缓缓地喘了一口气。
他额前出了一点汗,并非因为紧张,只是这样大段大段地讲话,对病人的体力是一种消耗。沉默弥漫了一小会儿。
兰缪尔。
天珀开口的时候嗓子是哑的,她低着头,攥着拳,我一直很讨厌你。兰缪尔“我知道。”
还有硫砂、塔达、多古、摩朵、阿萨因所有魔族,其实都不喜欢你,都讨厌你
深渊里没有一个魔族真心爱戴你,我们讨厌你带来的技术,讨厌你传播的知识,你嘴里的每一句仁义道德都让我们作呕
兰缪尔摇头魔族讨厌人族,是应该的。
“我们也讨厌你的顺从。”天珀的声音开始颤抖了,她死死瞪着人类,魔族都是宁死不屈的勇士,而你呢,被欺辱了都不知道报复,下次居然还能笑脸相迎
你肯定不知道,当年王庭的几乎所有魔族都在私下里笑话你,什么圣君,贱骨头
兰缪尔我知道的。他们也没有很私下。
你
天珀眼睛瞪得生疼,同时一阵无力。
她绝望地发现,如果一个人已经彻底包容了苦难,甚至不惜与苦难融为一体,那么世上就再也没有任何恶意能伤到他的灵魂。
她憋屈得不行,也不知道令胸口胀痛的情绪由何而来,只觉得脑袋好像要煮沸了一样,气得都想哭了。
“还有吾王昏耀。”天珀不甘地一步步走近兰缪尔,眼眶越来越红。如果不是你,他本该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魔王血统,早就破开了结界深渊的魔族,也早就得到了救赎,早就走到了阳光下,根本不必一个人类来拯救
这就是最后一根稻草了,天珀突然爆发,猛地扯着兰缪尔的衣襟一推,人类的肩膀就咣地撞在窗沿上
兰缪尔脸色一白,眉间闪过些许痛色。天珀喘个不停,指着他吼道“凭什么是一个人类来拯救我们”
“明明”
“明明是你们,将我们封在深渊”明明是你们,逼我们在瘴气和地火中蜕变
“明明是你们,将昔日的同胞,生生残害成茹毛饮血的恶魔”
天珀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在喊了,她金色的眼眸一点点漫上泪花,终于屈辱地夺眶而出。
“现在又是你们,要我们承认自己的丑陋和扭曲高高在上地劝我们活活剥下这一身鳞片,变回温良有礼的人类,变回被残害前的模样,以彰显你们的慈悲和包容
兰缪尔没有应答,也并没有看天珀。
他在出神,恍惚间想起了第一年,昏耀也曾为了类似的理由暴怒过。那个夜晚,魔王明明笑着,眼里却全是凄厉,嘲讽他“试图教训魔族”。
兰缪尔安宁地看向在夜色中逐渐显现的崖月,双手按紧了窗沿。这轮他在深渊的七年间,仰望过无数次无数次的光芒啊。
怎么会不恨呢。
那本是世上最残忍的封印。
可是两百年前的魔族,却指着这片将他们封在地火与风雪之中的光芒,对子孙说,那是月亮。月光月光,照我故乡。
要有多么渴望光明,要有多么着恋家乡,才能让这份思念压倒了仇恨,起出崖月这种称呼。
而那批最初的“魔族”,却永远地死在了深渊里。
有的被瘴气侵蚀,有的被地火焚身,有的冻死,有的饿死。毕生再也没有见过光明,至死回不到家乡。
“高高在上地当个神明的滋味很不错吧,背负罪孽舍身拯救昔日族人的滋味,很让你自我满足吧,兰缪尔
天珀哭喊道34
想摧毁就摧毁,想拯救就拯救,那我们又算什么
被摧毁了,就仇恨;被拯救了,又要原谅。那我们白骨累累的两百年又算什么
兰缪尔,你告诉我,我们不会痛吗,我们不会痛吗
喊着喊着,天珀的声音哽咽得不能听了。
少王从来挺拔的脊背佝偻下去,那副美丽的盘角就抵在兰缪尔的心口前。
兰缪尔,我恨你。她忽然呜咽起来,揪着人类的白袍,我恨你我们恨你们天珀放声大哭,宣泄似的喊道“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们魔族本来可以纯粹地恨着人类的
兰缪尔将手放在天珀的头顶,摸了摸她的盘角。圣君的面容似乎变得更加苍白了,眼神却更温柔,他说不。
就算没有我,总有一天
兰缪尔怅然道“总有一天,当你们再次打破深渊的结界,让鲜血浸染人类的土地;当你行走在阳光下,看到一具具死去的尸体
“当你看到废墟下的人类婴儿而她用好奇的双眼望向你,你会发现那种眼神和魔族的婴儿并无什么不同。
兰缪尔伸展双臂,他虚抱了一下天珀,拍了拍这个哭到抽噎的少女魔族的后背。
天珀,吾之少王,那时你仍然会很痛很痛的。他闭着眼,睫毛同样湿润了“就像任何一个有情感的生灵会的那样。”
就像当年的我,看到你们的那一刻那样。
天珀抬起泪眼,固执地抽噎着问“兰缪尔,你到底为什么要到深渊来”兰缪尔我看到了,知道了,所以不能不来。
可你就要死了。
生命应该死得其所。
“我不会借给你魔息,”天珀抬手抹泪,用拳头用力地揉着眼,谁知道你和当年的人类,是不是一路货色谁知道你说这些话,是不是为了骗取我们的信任,再寻机对结界下脏手
“
就算你是真心实意,就算你这七年都是真心实意。”她咬了咬牙,也不借。
“我不原谅你,我不会允许一个人类成为魔族的救世主。所以你不要死。”
这有什么因果关系吗,兰缪尔一时无可奈何。出乎意料,他也没怎么沮丧,摇了摇头说“那好吧。”
说着,兰缪尔扶着墙慢慢走向门口,将木门推开
“吾王。”
魔王背倚着木屋,山风吹动他的黑发,被鳞片覆盖的面容上辨不出喜怒哀乐,正静静地望着头顶那轮崖月。
木门吱呀作响,昏耀回过头,平静地对上了兰缪尔的视线。兰缪尔歪头听多久了
昏耀用尖锐的指甲隔空点点天珀“不是我想听。她哭得太大声,又吼又叫,我还以为你要把王庭的少王给宰了。
“
天珀瞬间羞愧得面红耳赤,慌张地抹着脸上的泪痕,却丢人地打了个哭嗝。兰缪尔抿唇笑了一下,又看昏耀。
魔王仍然面无表情,不笑,但也不哭。
无言的默契似乎在他们之间流转起来,纵使都知道那意味着永恒的离别。
少王还年幼,让她做这个决断,确实有些为难她。兰缪尔歉疚地说道对不起,可能最后还是只能请您受苦了。
他其实也没有想到少王会崩溃到这个程度。天珀一开始哭,兰缪尔心里就知道,想要瞒过昏耀是不可能的了。
他问“吾王,您能否相信我”
昏耀靠近了一步。就像此前相伴的无数个日夜那样,他伸手揉了揉兰缪尔银灰色的头发,眼底有些惘然地抬头看向黑暗的穹空
“兰缪尔,”他喃喃,“你是真的想要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