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四年
那天,昏耀把兰缪尔带回营帐的时候,人已经吐了一路血,连呼吸都弱得快要听不见了。
魔王几乎是从马鞍上滚下来,嘶哑地喊了一句救人,就彻底失去了声音。
后来听多古等魔族说,之后他就像是木僵了一样,目光呆滞地抱着兰缪尔,一动不动,也说不出话。
赶来的巫医们吓得不行,最后还是多古硬着头皮烧了点迷药把魔王弄晕了,这才能够开始着手救治。
那几天,昏耀反复地陷在噩梦里,既醒不过来,也无法彻底失去意识。或许是因为旧伤发作的影响,或许是因为别的。
梦里全是兰缪尔的碎片。
他梦见少年时的神子,成年后的圣君,还有跪在身前的奴隶他梦见兰缪尔的笑容、眼泪和鲜血,梦见兰缪尔仰望崖月时含着淡淡哀伤的瞳孔。
他梦见兰缪尔安排了他的死亡,却比他更早死去,死在没有阳光也没有花香的深渊之底。
于是昏耀痛苦地发现,这个人类已经组成了他的一切。他的生与死,他的深恨与他的深爱,他的过往,他的未来,他的一个个白昼与黑夜。
如果兰缪尔为了救他而死他该怎么办
忽然,有轻柔的手穿过混乱的噩梦,轻轻拍抚他,擦去他额上的冷汗。
没事了,没事了。梦里的声音从梦外面传来,嗯,好了好了,我在的。
怎么难受成这样呢。那个人心疼地小声自言自语,一开始就不应该放你去
这道嗓音比什么药都有用。兰缪尔平安无事这个认知让昏耀近乎崩断的神经很快松弛下来,终于陷入更深的睡眠。
昏耀再次醒来,是在他的营帐内。
凌晨时分,静谧的黑暗伴随着风声弥散在四周。魔王怔怔盯着头顶的毡布,一回头,就看到了他的奴隶。
兰缪尔畏寒似的抱着被子蜷缩着,额头贴在他的肩膀上,闭眼睡得很沉。
昏耀神差鬼使地伸出手,悄悄拨开那些散乱的银灰发丝,瞧着圣君苍白的面容出神。瞧了一会儿,又去摸人家的脖颈脉搏。
这么一碰,兰缪尔当然惊醒
了。
他一睁眼就看到了昏耀,先是愣住,紧接着整张眉眼立刻亮起来,像夜里的星辰。
吾王,您醒了
昏耀沉着脸,就着侧躺的姿势,顺手掐了掐兰缪尔的脖子奴隶,谁允许你动用魔息
兰缪尔全不在意自己的命门被捏着,反而往昏耀那边蹭了蹭,一本正经说“事急从权,没有办法。吾王伤成这样,我只后悔去得晚了。
昏耀“闭嘴吧,兰缪尔。我当年把魔息灌到你体内,是为了让你大出风头的吗,嗯那是用来折磨你的,是复仇,懂不懂
“但我也受折磨了啊。”兰缪尔忍俊不禁,指了指自己,多古大人说,我动用魔息的反噬很严重,对身体的损伤是不可逆的。
昏耀
自己捅了自己一刀大概就是这种感受。昏耀瞬间心脏疼得直抽,毕生第一次后悔自己的冒险行事。
你他只能作势恫吓,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使用魔息,不然
魔王阴鸷的目光将兰缪尔一扫,一把攥住这人脖颈上的骨饰,“叮当当”地晃了晃不然,还是把你锁起来
兰缪尔嘶,慢点慢点,不要扯到伤口
昏耀
魔王痛心疾首不行啊,根本威胁不到这家伙
很快,昏耀大概了解了他们双双重伤回营之后的情况。兰缪尔被魔息反噬得不轻,但居然比他更早清醒,这几天一直在协助王庭的魔将们主持大局。
深渊崇尚实力,圣君孤身闯阵、一箭射死首领黑托尔的战绩,直接把那帮野蛮的魔族震得脑门发麻,再也不敢放肆了。
就连一向不可一世的摩朵,如今经过兰缪尔身前时也要夹着尾巴,战战兢兢地叫他一声大人。
兰缪尔就若有若无地低眉笑笑,跟这些魔将说“诸位将军不用对我敬称,你们的王习惯了胡作非为,往后还要拜托诸位将军多劝劝。
此次发生这种事情,我实在很痛心,不希望再看到第
二次了,可以吗
把他们吓得不行。
可算熬到魔王醒来,昏耀一回归,好几个魔将就围上来开始哭天喊地,控诉兰缪尔的离谱和恐怖。
对此,昏耀就一个字滚得了吧,就兰缪尔那个性子,还恐怖
魔王把自家的废物臣属训了个遍,再给每颗脑袋上赏一拳头。
可怜的魔族们含泪捂着头上的包,有苦说不出可是您昏迷不醒的时候,那个人类真的变得很可怕啊
昏耀“那你们说说,他干什么了把你们怎么了”
魔族们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崩溃地互相挤眉弄眼就是,他虽然什么都不干,也不把我们怎么样,但就是很可怕啊
魔族们的告状毫无作用,昏耀连脸色都不变一下。
只有在摩朵提到兰缪尔出阵前那句“他也该死在我的手里”,并痛斥其大逆不道时,他才挑起眉毛阴恻恻地笑了两声。
“哼,果然,我就知道他有鬼”
摩朵“吾王,您怎么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啊。”
昏耀“你懂什么,他既然想要来讨我的命,还能先把自己赔进去他会好起来的。”
摩朵眼角直抽搐,她绝望地闭眼不是,吾王您在说什么,谁在乎那个人类会不会好起来啊说到底,您为什么一想到那个人类会好起来,就那么高兴啊
可惜,昏耀的期盼注定要落空了。
这一战之后,兰缪尔的身体明显虚弱了许多,并且不再有痊愈的迹象。
他就像是什么脆弱的瓷器,摔一下,就是一道裂痕。虽然并不至于立刻碎掉,但裂开的永远无法被修复。
昏耀日益焦虑,每天都把兰缪尔关在营帐里,自己出战的次数也少了。这让奴隶很满意。
对了,就是要这样,”兰缪尔一边给魔王换药,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不养伤,伤怎么能自己好呢
黑托尔丧命,联合部落就像是失去了头狼的狼群,战争眼看已到尾声。
在兰缪尔的敦促下,魔王此次罕见地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杀俘,反而招降了不少黑托尔的族人。包括后来的疾风魔将阿萨因,也在这一年追随了昏
耀。
“原来是那位亲卫长,我有些印象,确实不错。”私下里,兰缪尔将这位降将简单评判了一番,并感叹,还好当时没有将他杀了。
昏耀
好像明白那群废物为什么怕成那样了。
就这样,到了年末的时候,魔王的军队大胜而归。
半路上,一匹角马驮着南方的使臣而来本来一直持观望态度的贞赞部落,重新向王庭表示了诚心的臣服。
回到王庭的夜晚,几百座篝火照亮了旷野。
魔族的狂欢开始了,他们享受生肉和美酒,享受决斗和交欢,野蛮的歌声近似于兽类的嘶吼。
俊美的舞者们全身赤裸地围在篝火边跳舞,只在私处挂上骨饰以遮挡,火光照亮了他们和她们紧致的肌肉,还有肌肉上的汗津津的鳞片。
若有出征的战士为之心动,当即就可以发出合化的邀请,并且永远不会被拒绝。
想当年,兰缪尔很不习惯这种狂欢。他选择不看,紧闭的睫毛根根颤抖,唇瓣更是抿得紧紧的,仿佛不这样就会吐出来。
偶尔昏耀大发慈悲,允许他躲进帐内,兰缪尔便松了一口气似的睁眼,感激地瞧他一眼,拢着衣袍飞速离开。
而如果魔王恰好被这种温顺激发了骨子里的劣性,又会刻意拖长了调子,把跑到一半的兰缪尔叫回来,逼他看完整场疯狂的庆典,直到篝火熄灭。
但这一次不一样。
火光中,魔族们突然疯狂地欢呼起来。
在无数族人的簇拥下,魔王猛地笑着将人类拦腰抱起来,亲吻着脱掉了那件洁白的布袍,最后将其按倒在地上。
吾王兰缪尔一个哆嗦,抓着自己的衣服往后躲。
昏耀刚喝过酒,有些醉了,眼底野性毕露,低声叫着奴隶的名字“兰缪尔,来,陪我一次。”
周围的欢呼声震耳欲聋,不知道哪个好事的家伙扔来一个皮囊是助兴的药。
吾王兰缪尔的声音哑了,他眼尾发红,剧烈地喘着气,神色为难地挣扎,不不要在这里。
别跑。魔王咧开
嘴笑着,他拿起皮囊,咬下软塞,自己喝了一口,然后钳住兰缪尔的下颌,“喝。
兰缪尔摇了摇头,昏耀半是强迫半是哄骗,用手指掰开人类的牙关,将酒囊抵上去“听话,这是王庭的庆功大典,就一次。
兰缪尔颤抖了一下,缓缓闭眼。他没再拒绝了,只是用手臂挡住了脸。
不知怎么,昏耀亢奋的情绪像是被泼了一桶冰水,倏然褪去了。
魔王的动作僵住,面色也转眼间变得阴森兰缪尔不愿意。
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
昏耀心里窝火极了。他从不识字的时候就看着那群成年的混账在典礼上欢好,所有魔族,包括他的双亲那对曾经想要在夜里宰了他献给首领的父母都是这样做过来的。
与心爱的伴侣在庆典上合化,本就应该是魔族最值得高兴的事情。
为什么偏偏他想和兰缪尔做就不行四年了,一次都不行
周围的魔族已经上头了,只顾着乱喊乱笑,根本察觉不到正主的气氛不对。
昏耀磨了磨牙,憋屈得要命。他低骂一声,将手里的皮囊摔在地上,又抓起散落在旁边的外袍裹住了兰缪尔身体,抱着人类径直离开了这里。
这算什么
清静无人的小河岸边,流水声潺潺。昏耀将自己的脸埋在双手掌心里,彻底自闭了。
第一年,他要处决他的奴隶,奴隶说声“我不想死”,他就下不了手了;
第二年,奴隶说不想被拴在宫殿里,他就真把这家伙带到了王庭上;
到了第三年,他将奴隶带上了结界崖,开始将权柄分给自己的仇人。
好了,现在呢竟然连行使自己身为主人的权利,想跟奴隶合化一下都不行了
“咳,其实。”旁边,兰缪尔的肩上披着那件白袍,伸手摸了摸魔王萎靡的大尾巴。
缓过神之后,他想想当时那个架势,多少也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我没想到吾王会停下来,本来做了也就做了。
昏耀扭过头,恶狠狠地瞪着罪魁祸首。
那可是庆祝凯旋的大典礼气氛都热烈到那个地步,自己居然抱着兰缪尔跑了
昏耀简直无法想象那后
续的场面会有多么尴尬。并且,他也能清楚地预见到自己往后的名气除了断角魔王之外,大概还要添上一个不举魔王。
算了。昏耀转眼又泄了气,心想算了,也怪他突然上头,不由分说就要强迫。反正已经这样了,生气也没用,生气也
还是好气啊
你们人类就是虚伪
昏耀用上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指指点点,条条框框,各种礼数,不敢坦然面对欲望。
兰缪尔这跟虚伪有什么关系再说,欲望本来就要克制,若不然,和野兽有什么分别。
昏耀“哼,你当然是圣洁无双的神子,可像你这样的人类又有几个以我看来,绝大多数家伙,克制欲望都是为了声名,虚荣得很,本质与我魔族又有什么区别。
河水静悄悄地流淌,今年仍然是一个没有寒冬的好年份。
第四年,魔王与圣君对于两族文明之间的交谈越来越频繁,像这样的小争论也是稀松平常。
兰缪尔笑了笑,温声说论迹不论心。以廉耻来克制欲望,又有何不可呢。
正是为了帮助一个个凡人更好地克制欲望,我们才会有所谓道德、所谓律法,还有
昏耀恨恨插嘴深渊没有这种道德,也没有这种律法。
爱。
昏耀愣了一下。兰缪尔重复嗯,还有爱。
什么爱,爱算什么。魔王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失控,他奇异地恼羞成怒起来,张口就说“我也不爱你。
兰缪尔一怔,似乎没反应过来怎么聊着两族间的观念,突然却转到了他们两个。但他立刻就笑了起来啊,当然了。您当然不会爱我我们是仇人啊。
昏耀突然不说话了。
嗯。
过了一会儿,魔王抬头静静看着崖月的光芒,怅然说对,是仇人。兰缪尔往昏耀肩上靠过去但应该已经是关系很好的仇人了,对吗
嗯。
谢谢吾王刚才停下来。
嗯。
“我再努力适应,下次一定可以”
昏耀终于受不了了,他把兰缪尔往怀里一拽,忍着心如刀割的酸楚,用人类的方式亲吻了人类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