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秋千
木芙蓉红粉相间的花林中,影影绰绰走出来一个人。
挽月看清来人后,先是惊诧,忙从花树间放下手来,同对方福了个礼。“见过吴二少爷。”
还和上回在南苑见到时一样,因着天也凉了,吴世璠的面色看起来似乎比上回更加苍白。即便在这么好的艳阳下,也难见红润血色。
因着自己方才出言制止,吴世璠微扬薄唇,向挽月解释道:“此花是木芙蓉,一日三时开不同颜色,是随日照而变。然清晨花瓣纯白,最为纯净;到了快晚上,花瓣深红接近紫色,就和晨间不大一样了。
花本无毒,但若被采撷下来,不小心触碰到伤口,是会使得伤口不易愈合。尤其是晚间的这种,越是深红越要小心。当然了,若采撷之人并无任何皮肉破损,小心呵护,或是簪花于发间作为装饰,也是无妨的。”
见挽月未言语,他又自嘲一笑,“怪我多管闲事,说的又多了。我自幼身体弱,因此处处小心翼翼,挽月姑娘莫要见怪。”
挽月不动声色地打量,目光随之落在他贵紫色的锦袍腰间系着的玉佩和荷包之上。
她对吴世璠淡淡笑道:“您这说的哪里话?吴二少爷好言提醒,挽月谢您还来不及。上回在南苑听郡主提起过,您精通药理。没想到对花草也颇有心得。您真是博学。”
吴世璠背着左手,右手轻轻拂过一根花枝,淡然一笑道:“想必姑娘也必定在民间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叫病秧子赛神医。某与妹妹一样,是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其实我比灵珊身子要更弱一些,从小便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
久病成医,自己也渐渐对各种药理、医理类的杂书古书有了兴趣,妄图有一日,兴许老天垂帘,能让我找到秘方将这副破败的身子给医治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也是痴心妄想。”
他说话很慢,声音也轻柔缓和,好像稍微用点力,亦或说的时间长一些,随时都会喘不上来气似的。
观察他神情不像是作伪。如果是假,那只能说此人极其善于伪装。
可吴应熊一家已然是困在京城的笼中雀,他这么做,能兴起什么风浪呢?
挽月想不明白。
“在南苑的时候,多谢吴少爷赠与那两枚盛有药草的荷包。才让我和婢女能够避免了林间蚊虫的侵扰,我们这些姑娘家可最怕这些东西了。”她莞尔一笑,同吴世璠言谢,刻意并未提及自己将此物送给了马齐和阿玛鳌拜。
吴世璠也并未有疑,颔首笑了声,说:“这有何值得言谢?你一向维护灵珊,听灵珊说,你与她已成闺中密友。若是需要,随时都可与我言说。”他突然顿了顿,笑着摇了摇头,继而接着道:“我都忘了,如今深秋即将入冬,这是皇宫不是南苑,驱蚊虫的草药包姑娘是需不上了。改日我让灵珊给你转交,送你两个提神醒脑的吧。”
挽月抿唇,“如此便多谢吴二少爷了。”
忽然,她发觉在不远处的花木间,假山石头后面,似乎都有
人影在朝这里窥探似的。这里是皇宫,难不成是皇上或者太皇太后的人在监视她的行踪?
这让她心生警惕,更为不愉。
却见吴世璠也微微半回首,继而语气稀松平常地同她道:“挽月姑娘莫见怪,这些人都是留意我的,与你并无关系。”
“留意你?”挽月大为惊诧并不解道。
吴世璠嘴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是啊,留意我。都是銮仪卫,‘老朋友’了,我和父亲、哥哥随时都可出入皇宫,不过也随处可见这些探头探脑的人。都习惯了。让挽月姑娘见笑了,没吓到你吧?”
吓是没吓到,惊到是惊到了。挽月的确没有料到,皇上对作为质子的吴应熊一家竟然一直派銮仪卫提防着。
如若这样,上回的药包要真是吴世璠作梗,恐怕早就被銮仪卫给查了出来。也不会容他好好待到今天。
想想吴灵珊的处境,也的确令人同情。若非父亲是吴应熊,好端端的长公主之女,父亲便是京中随便一个京官,也不至于身份尴尬至此,连蒙古来的公主也能随意轻践。
但她也仅仅只是惋惜一句罢了,自己尚且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心思心疼旁的人?
便也只是礼貌一答,“宫中人人身不由己,又何来吓到一说?”
吴世璠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倒是有些微惊讶,转而一笑,“挽月姑娘好心态,怪不得我见你怡然从容,与宫中其他人的匆匆都不同。”
“吴二公子何尝不是如此?每每遇上您,总是有股子药香。上回听您的琴音,很有几l分世外之人的高洁。”
吴世璠半无奈半慨叹,垂眸莞尔:“我这些年痴迷药理,一心只想多撑着活几l年,这也算是我唯一的盼头了。”
挽月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也不免心生几l分感慨,“日子总是要有盼头的。兴许坚持,就能成呢?”
吴世璠浅浅一笑,颔首算是赞同。
二人并未再过多攀谈,不过寒暄两句后,各自便礼貌离去。
回到昭仁殿,今日下午的课已经授完了。还好不是徐乾学大人讲学,来的是为教琴的先生。
她不擅长弹琴,也不是很喜欢,如若教棋,倒是勉强可以听上一二。
见她迟迟才归,教琴的先生难免有些不满。但一则叫她出去的是乾清宫的人,二则她是鳌拜家千金,他便是再清高自傲,也没有几l个胆子敢明面上教训。
挽月躬身,向琴先生致歉,也是做全了礼数。
只是其他伴读女学生看她的神情都有些古怪,大抵是看见曹寅今日两次过来找她,曹寅是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那便必然是替皇上而来。下午又去了那么长的时间,任谁都会想多。可谁叫人家生得模样好,又托生在那样一个权臣之家里?羡慕不来!
从挽月一进殿,塔娜便用忿忿的眼神目不转睛盯着她,仿佛她去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奈何上午皇上刚派曹寅过来敲打,晌午回去后,她又被额吉说了一通。这会儿只好按
捺住性子,
催促女使快些收拾好东西,
一刻也不想多留。
挽月倒压根没有把这人放在眼里,只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她本来就没打算掩饰自己想接近皇上,大家都是差不多目的进宫的,有什么好装?
淑宁郡主探过来,关切地问道:“可是因为早晨的事情,皇上为难你了?都是我不好,本来身份就尴尬,自己性子又软,还平白连累你替我出头。我去同表哥说说吧!”
挽月扬起脸,对吴灵珊笑道:“没有的事,皇上寻我是问我家事。”
“啊?是鳌拜大人的事?”吴灵珊说出口后,便也没有多问。她虽不谙世事,但多少也听说过挽月的阿玛鳌拜,虽是辅政大臣中权势滔天的一位,却与皇上关系不睦。京中尽是关于他嚣张跋扈、擅权自专的传闻。
“我方才在御花园中遇见郡主您的二哥哥了。”
“二哥今日在宫中吗?”吴灵珊倒是惊喜。
挽月浅笑,点了点头。
“他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他让我不要随意摘宫中过了晌午的木芙蓉,说花瓣汁液若一不小心弄到伤口,不容易愈合。还说若我需要,回头让你转交我两包提神醒脑的药包。”
灵珊轻轻抿嘴一笑,“我二哥哥就是喜欢摆弄他那些草药。”却也忍不住慨叹,“可他这一辈子也就这些可指望了。”
挽月将琴收好,也不由莞尔,“有指望总比没指望的好。”
吴灵珊拉了拉挽月的手,“今晚你到我宫中用膳吧,我吩咐御膳房给你准备你爱吃的菜。”
挽月一怔,想起刚刚在勤懋殿皇上最后同她叮嘱的话,只得推脱道:“恐怕得辜负格格美意了,今日挽月有些疲乏,想早些歇息,便不过去了。”
吴灵珊打量了一眼她,既没有不高兴也不多问,只依旧清甜一笑,露出一对梨涡,“都随你。”
“瞧瞧,有的人呀,咱压根儿也争不过。不但与格格同进同出,还和皇上也说得上话。看来什么都是迟早的事。”说话的正是伊尔根觉罗氏巧蓉。
锦春也跟着附和,“是啊,怪不得人家上回压根就不愿意插手理会咱们的事儿。这陪格格读书只是个幌子,许是要不了几l日就能入宫为主子喽,哪里还在乎谁教?咱们是不是错了?应当去巴结巴结?”
姜莲眯了眯眼,“锦春姐姐若想去巴结,也不是不能。我就算了,横竖我是个汉军旗,我是当真来为各位姐姐做陪衬的。能做格格伴读,已经是令全家高兴的幸事了。哪敢奢求其他?”
锦春最听不惯她这副面上笑眯眯,说话不阴不阳半死不活的姿态,但也懒得搭理。她与姜莲属于兵碰秀才,话不投机。却想起另外一个人来,“庆琳姐姐,您阿玛遏必隆大人也是辅政大臣,与挽月家世相当,便是将来有机会入宫,您也是极有希望的。您还是鳌拜大人义女,怎自伴读以来,从未见你与她来往呢?”
钮祜禄氏同她们不疾不徐走在甬道,“我是鳌中堂义女不假,但也只是同他的嫡长女敏鸢大
小姐关系亲密;府上这位二小姐,
是今年五六月份才接到家里的,
以前从未见过。又谈何交情?”
“啊?是这样。怪不得先前没有怎么听说过这个人。”
“我倒是听说,她连庶出都不是。”
“那又如何?鳌大人终究是她的亲阿玛,谁还敢低看不成?”
“说的是啊,若得入宫的妃嫔,母家身份尊贵尤为重要。可说是母家身份,说到底看的还是其父兄有无在朝为官,族中子弟有无出息人士。坐到她阿玛那个位置上,是从嫡福晋肚子里生出来的,还是旁的,已然不重要了。”
庆琳的脸上挂着冷冷笑意,不愿与她们这帮子人再拉拉扯扯,只淡淡说道:“我说锦春妹妹,你一下午乱弹琴的,坐你旁边我耳朵都要震聋了。你这哪儿是春江花月夜?分明是金戈铁马战西山嘛!”
一席话惹来几l个贵女一通哄笑,锦春怪羞赧的,却也无奈,“我就说我不该来,我阿玛非要把我弄进来。这丢人了不是!本来还寻思换个先生,这下倒好,彻底没辙了。庆琳姐姐,就劳累您跟我受罪了。”
“我说你呀,也是个一根筋。求瓜尔佳氏不成,何必死钻这一条路?”
锦春不解道:“可淑宁格格性格清高,未见其除了瓜尔佳氏,还与谁有交情。”
庆琳淡淡瞥了锦春一眼,道:“那就不找淑宁格格呀,咱这儿如今又不是只有一位格格了。”
锦春登时恍然大悟,“是呀!这科尔沁的公主,论身份可比淑宁郡主尊贵多了。”而且若说更有可能入宫,被封为高位妃嫔,塔娜公主的可能性可比瓜尔佳氏还要大得多。博尔济吉特氏是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的娘家人,可出过不止一位皇后。
“锦春多谢庆琳姐姐指点!”
正巧晨间塔娜公主和淑宁郡主起冲突,她们都未出声,也能借此找个由头去道歉套套近乎。那位蒙古公主,看起来就是个喜欢逞能的。
夜幕降临,新月如一弯钩子,挂在枝头。白日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到了此时也是繁星满天,散步在浩瀚苍穹。紫禁城显得格外空旷,星辰低垂得仿佛就在琉璃屋顶。
“皇上。”梁九功从外头匆匆走进来。
“讲。”
“苏克萨哈大人进宫了,去了太皇太后慈宁宫。”
玄烨一顿,竟是合上手中的书,重重地掷到眼前桌案上。
时至今日,这些重臣,都还是同他之间隔着一层,大事都去与太皇太后回禀。他这个皇帝,只要一日不亲政,就一日不算真正的皇帝。
可要想亲政,最大的阻碍恰恰就是他们这几l个老臣!尤其是鳌拜!
屋里悬挂的西洋时钟,报了时辰。梁九功想起顾问行嘱咐的话,知晓皇上待会儿要去习武堂。他也跟随皇上不少年月了,多少也摸清了主子的这点脾气。但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他便会去习武堂,痛痛快快地与容大爷、曹大爷他们打上一通,回来后也就龙颜舒展了。
这回,不知道又是什么事情惹
着了他。
主子不悦,他们这些当奴才的差事也不好干,更不敢多问。
玄烨靠着椅背沉思,一提起鳌拜,他就头痛欲裂,心烦气躁;可看见时钟,想起自己酉时在习武堂,还有一个人要见。偏偏她与鳌拜关系还最为亲密。说起来,也真可谓是一件奇事。
去吧!不是他自个儿想同她说说话的吗?
还能怕她吃了他不成!
玄烨从龙椅站起,同梁九功吩咐道:“派人盯着些,看看苏克萨哈什么时辰进去的,什么时辰出来的,出来时候什么神情;太皇太后那里可有什么动静。()”
“()”
说罢,玄烨便大步流星出了勤懋殿,往习武堂的方向走去。
树影婆娑,尽管星子照路,路上也时不时有侍卫走来走去巡视。挽月只身提灯前来,到底还是有几l分忐忑。
习武堂?这什么鬼地方!
她仗着胆子,问过了一位好心指路的公公,走了几l步之后。她索性偷偷给那位公公塞了一个银锞子,请他带路。那小公公见她衣着华贵,宫中这个年纪的小主子没有,猜猜就晓得定是如今住在储秀宫中的伴读,便也不敢收,倒是恭恭敬敬地引着她,将她一路带到了习武堂。
宫里的奴才都知道,那是皇上和几l个御前侍卫的地盘,常人不得靠近。便将挽月领到此,不敢再往前走了。
“嗯哼!”
忽闻背后人声,挽月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幸好早有心理准备,才不至于过于慌神。“皇上吉祥!”
玄烨鲜少见她面上有惊慌之色,上回见到还是在舅舅佟国维的后花园,她头一回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
凉风习习,她穿了一件带云肩的秋香色披风,却仍是小脸被风吹得雪白,像只受了惊吓随时找机会溜走逃跑的兔子,还不时地往他身后打量。
“瞅什么?今儿就朕一个人,容若和曹寅都不在。你怎么只身一人便过来了,也不带个宫女。”
挽月没好气,“臣女哪儿知道皇上是想让臣女悄悄地来,还是大张旗鼓地来?”
玄烨轻笑,这她也能反怪上他?“又不是让你做贼,你心虚什么?”说话间,忽然靠近她的身旁,在耳畔轻声说道:“你是不是怕被人瞧见你与朕待在一起、说你意图引惑圣心?”
低沉的声音冷不丁过耳,挽月只觉不由自主一阵迷乱,忍不住向后撤了半步,抬头瞧见他戏谑的笑意,反而不惧地迎了上去,“谁先叫的谁出来,就是谁先引得谁!”
玄烨一怔,这是反将他一军!不由恨得牙痒痒,这是今儿第二次他输在她跟前了,一指不轻不重地戳了戳她的脑门中央,“胆儿不是挺肥?那怎么刚才瞧你一路走过来,跟在个小太监后面,鬼鬼祟祟、颤颤巍巍!”
挽月委屈上了,“这是您的家,又不是臣女的家。到了晚上,四下里没人,又大又空旷,臣女自然会害怕。”
玄烨不以为然,“胡说!朕的家有什么可怕?哪儿都灯火通明、又有侍卫巡视
() 。赶明儿朕要是去你家,朕才不会像你一般胆儿小。坐哪儿?”
挽月光顾着听他前面那一通言辞,末了听他问道,才反应过来,他竟是问自己想坐在什么地方。还真是闲聊!
她环顾四周,见院中有一处花架子,看样子上头原先爬的是藤萝,这个季节藤萝花败,只剩缠绕的枯枝,下面却被人支了两个秋千,与习武堂格格不入。
不由一指,“就那儿吧。”
她想坐秋千?
玄烨挺想笑,却也应允了。
挽月同玄烨一边一个,二人扶着秋千并排坐了下来。玄烨忽然发现她选的这地儿还挺好,没有座位的拘束。
“这秋千还挺好,就是有点儿小了。”
“这是朕儿时,和曹寅经常来玩儿的地方。秋千也是那个时候让顾问行给朕扎的。”
原来如此!这是皇上和小槽子小时候玩儿过的!挽月乐了,一个人悠悠荡着,还挺起劲。却发现玄烨微微低着头,似乎一肚子心事。
“曹寅的额娘,是朕的乳母,朕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认识很多年了。等他阿玛曹玺去江宁上任,许今后再见就难了。”
挽月胳膊环着秋千的绳子,“臣女是今年才被阿玛家里从江南接过来的,分离的时候,舅舅一家也很舍不得臣女。臣女当时坐在赴京的船上,暮霭沉沉,也有很多怅惘。不知前路如何,不知京城里的家人是否待我很好。忐忑自然是有的,可来了之后,发现家里人都待我极好。还认得了许多新的人。”
她若有似无地瞧了瞧身旁的玄烨,发现他竟静默不语,似很认真地在听她的闲言。心里一股被愿意倾听的暖意融融萦绕,浅颜微笑道:“聚也好,散也罢,都是上天的安排。有人从江南到京城,自然也会有人从京城到江南。若真心在一处,山也不高,水也不长,总会再见的。”
玄烨静言,心间却回想起刚刚她才说过的那句话,“有人打江南到京城,有人打京城去江南”,顿觉世间缘法的确新奇,他在去见皇阿玛的光华寺,认识了这个与他从血月教人手中劫后余生、她阿玛还是自己最大政敌人的女子。而此刻,他们二人竟然还能坐在一起。
果真如容若所说,有的人注定如缠丝,剪不断。
他轻叹一口气,“你和容若一样,很会宽慰人。曹寅这点就不如容若,他们俩同为御前侍卫,却明面上总爱较着劲。想想也是有意思。”玄烨忍不住笑着摇摇头,“你知道么,容若如今老大不小,他阿玛明珠在愁他的婚事。朕也属意要为身边年轻的臣子指婚,朕瞧着,与你一道为伴读的几l人中,就有适龄的人选。”
恐怕这不是您真正想说的吧?挽月心一凛,给年轻臣子指婚,无非也是一种君想让大臣之间联姻的方式。通过联姻,由皇帝出面指定结盟,共同为他效力。这是一个讯号,皇帝打算用拉拢新臣的方式,对付像她阿玛这样的老臣,逐渐瓦解他们的势力。
如若这样,有好处也有坏处。倘若往好了发展,便可用这种方式抑制住像她阿玛鳌拜
那样专权的老臣们,包含苏克萨哈、遏必隆、班布尔善之流;若是往坏了发展,就是这些老臣不满皇上如此,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开始提前行动,遏制皇权。那便会激化君臣矛盾。
她担心的事情会不会就要来了。
玄烨未能留意到她捏着秋千绳的手微微收紧。
只接着说出了自己今日真正想同她说的一个人,“太皇太后想让朕为户部尚书米思涵之子指一门婚事。”
挽月一愣,不由扭头看向他。见他目光深邃,正认真看着自己,一下明白过来,今夜他寻她来说话的真正目的。
原他是怕自己多心了。
她微微低下头,接着迎上他的眸子,“您是不是一直认为臣女心里有马齐?”
玄烨别过脸去,没有看她,只盯着自己眼前的脚下。
挽月浅浅笑道:“且不说臣女心中是否有马齐少爷。臣女来同您说一段马齐少爷与臣女之间说过的话吧。其实米尚书并不中意让臣女与其子相配,我阿玛身份特殊,并非京中所有朝臣都愿与之结交,也有避之不及的。想必皇上心里比臣女更清楚。
马齐说,咱们这些权贵人家子女,既托生于此,享得了寻常百姓没有的荣华富贵,便当去担不得已的一些家族使命。皇亲联姻、公主和亲,自古就有,何来怨言?便是您真为他指婚,他也必当遵旨。这是他的原话。”
她顿了顿,“若有一日,皇上为臣女指婚,臣女也如此。皇上,也有皇上的无奈与不易。”
玄烨倏然抬起头,侧过脸来,凝望向身边人含笑的眼眸,心中大为动容。他忽然间有点懂得了皇阿玛曾经同他说过的话语。
她懂他……
她果真是懂的!
她嘴角笑意犹在,却眨了眨眼睛,道:“刚刚是公,现在所私心。若单说心意呢,臣女当真没有对马齐少爷动过心。”
秋水如被吹皱,涟漪在心间一层层袭来。玄烨按捺住内心的微澜,声音一如往常平静,“为何?”
“不为何?为何一定要对他动心?皇上是替他问的,还是替您自个儿的疑问?”
玄烨深吸一口气,见她目光不似作伪,虽有窃喜,却轻咳一声,“好奇。朕同你也算相识一场,寻思假若你真喜欢,朕也可以指婚啊!”
挽月知道他言不由衷,轻轻一笑,道:“他是赤诚的,鲜衣怒马的少年,打我那日在前门大街看见他在马车挥手,我便知道跟不是一路人。”
她微微垂眸,盯着自己衣领间的扣子,“臣女心眼儿多,配不上那么好的人。请您为他指一门相配的好亲事,若您念及米大人忠诚,也不妨请事先同马齐说一下人选。”
玄烨从容一笑道:“罢了,朕也就是这么一说。是太皇太后有瞩意的人选。依朕看,人选朕可以提,但最终还是交由米思翰他们自己家去看吧!若是怨侣,就如当年你那大姐和苏克萨哈长子的婚事,弄得那么难堪,两家成仇,反倒适得其反。”
他忽而心生逗弄之意,话锋一转,
“那你呢?你想让朕给你指个什么人家?()”
“()_[(()”
玄烨笑了,“要求还挺多,怪不得曹寅说你心眼儿多。你是把你身边的人都比了个遍,是不是夫君还要比叶克苏冷酷心狠?”
“那不行!我挺怕疼的,指挥使大人总是冷着一张脸,不懂怜香惜玉,对谁都跟审犯人似的,还是寻个温柔一些的。”
秋千本一前一后,玄烨慢慢停下后,忽而二人并排停下了。夜色如水,她的脸近在咫尺,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张总是说出令他又气又没法子又偏偏爱听的唇上。想起下午在勤懋殿,她吃那苦苦的洋点心,自己突然心生的一个好奇想法:她真的能把苦得尝成甜的?还是因为……她本身就是清甜的滋味?
玄烨猛地从秋千上起身,向前走了几l步,背对着挽月,“人不大,要求还挺多!朕看你不好嫁!”
挽月望着玄烨的背影,得意地笑笑,“您还没找呢,就说没有,敷衍!”
凉风灌耳,玄烨感受到一阵难得的清明,忍不住回头丢下一句话,“老实待着吧!”他刚要走,又十分不放心地停下步子,“别乱跑,等着,朕叫梁九功送你回去。”
背后的秋千架下传来微微轻笑:“那您呢?”
玄烨转身,眉眼间多出几l分缱绻,“朕在自己家里,不用你忧心。”说着,便大步离开了。
挽月从秋千上下来,清风吹起旗袍的裙角,她拢了拢披风,唇角绽放笑意。
梁九功果然在前面提灯等候,“奴才送挽月姑娘回去。”
挽月嫣然一笑,“有劳梁公公了。”
繁星浩瀚,灯火熹微,挽月在想,她想走的这条路,也许没有那么长了。
皇宫里从来不缺耳报神。总管太监梁九功送淑宁郡主伴读瓜尔佳氏挽月回储绣宫的消息,没个一炷香的功夫便传了个遍。
等到了慈宁宫,苏麻喇姑从宫女口中得知,她先是惊讶不已,接着扭头望了望太皇太后屋里,苏克萨哈大人还在议事,未出来。
“你日落后到此,想也是思来想去没了法子,才找到哀家。想让哀家替你求求情。”
苏克萨哈这些日子日渐衰老,胡子也白花了一圈,“老臣年事已高,如今皇上已正直年华,足以独当一面。我们这几l位辅政大臣,也该还政于皇上,让皇上亲政了。”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哎呀,这有的人手里头护着权,你想让他掏出来,他愣是不掏;这像苏克萨哈大人呢,就比较通情达理了,心里记挂着皇上,也体谅皇上。若一个个儿的,都跟你似的,哀家和皇上的日子也就过得舒心多了。”
苏克萨哈自然知道太皇太后前者说的是谁。“可……老臣上回已经跟皇上在朝上提起过,想要还政。鳌拜偏不允,那样子,简直跋扈,没有一点臣子模样。甚至当廷就与老臣争执起来。皇上也只得抚慰了老臣,让老臣暂缓
() 交权。”
“哼!哀家知道鳌拜怎么想的,他是怕你身为辅政大臣,还权于皇上;那大家就会盯着他的举动,若他执意不交,那便是独自揽权。他是既想做这个事儿,又不想让天下人唾骂他。所以也只好把你和遏必隆也留在辅政大臣之列。”
太皇太后摸了摸龙头手杖的头,笑意中带着轻蔑。
“还是太皇太后看得透彻。这便是鳌拜的心思。”
“听说他最近因为镶黄旗和正白旗圈地一事,与你闹得也凶?”
苏克萨哈提及此,亦是满脸愁容。“这是个遗留问题。当年摄政王多尔衮在时,正白旗占了镶黄旗的地。如今镶黄旗的那帮子人有了鳌拜撑腰,又闹到他跟前去告状,想要把以前的地给要回来。可现如今农民都用这地中上了庄稼,谁还愿意还回去供旗人世家子弟用作骑射马场?”
“这事儿哀家是得跟皇上好好说说。这不是两旗的事,这是百姓的事。至于你,今儿同哀家说了,哀家也知道了你的意思,你是惹不起想躲得起,着实不想在这朝堂上同鳌拜掺和下去。想请哀家开口,允你归家。”
苏克萨哈拱拱手,“太皇太后圣明。”
太皇太后理了理膝盖上的衣袍,“恐怕哀家开口,也得皇上点头,这事儿鳌拜搅和,也难办。你们俩这仇怨,不是一日两日了。”
“老臣原先的确是跟随摄政王,可如今也是忠心耿耿跟随皇上,辅助皇上登基至今的。当年有当年的身不由己……太皇太后您最能理解。”
太皇太后一抬眸,眼神淡淡瞥过苏克萨哈满是风霜的老脸,“你的意思,哀家懂了,也不早了,先回去吧。哀家会同皇上说。你也不用刻意绕过皇帝,单独来找哀家。不是都说皇上可以亲政了吗?”
“是。”苏克萨哈欲言又止,“近来,老臣听说,皇上同鳌拜大人家的千金走得很近,老臣是怕……”
“两码事!”太皇太后忽而朗声道,“皇帝分得清公与私,那也不过是个女人。她是她,她阿玛是她阿玛。皇帝不该手软的时候,不会心软;该心硬的时候,也能硬的起来。你不该质疑君主这点。”
“是老臣该死!”
“行了,且回吧!”
“老臣告退!”
苏克萨哈出了慈宁宫,苏麻喇姑方从外头进来,正好听到那么一点子对话。心道:这位苏克萨哈大人也太不会说话了。太皇太后最介意别人提起当年与多尔衮摄政王的旧事,为了儿子,甘愿让权,母子俩倚仗小叔子,这本就是一段屈辱时光。他倒好,说自己身不由己。难道当年他不是摄政王阵营的、后待摄政王死后,又主动出来揭发罪证,站到顺治爷这边?
见到苏麻喇姑,太皇太后也轻嘲道:“你说这忠臣和奸臣也真是难辨。要说忠吧,鳌拜对先帝那是铁铮铮的忠,可对先帝的儿子——咱们现在的皇上,那是霸占着权不放;要说奸吧,苏克萨哈站多尔衮,背叛旧主又站到先帝这边,可对玄烨呢,又是忠诚辅助一直至今,如今又要还政。”
“要奴婢说,从皇上这头看,那自然苏克萨哈是忠,鳌拜是奸。”
“是啊!要么怎么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太皇太后,外头传,刚刚,皇上让梁九功送瓜尔佳氏回储秀宫。那可是总管太监。”意义大不一样。
果然,太皇太后也有所反应,紧皱眉头道:“有这等事?怪不得苏克萨哈方才说出那等话。哀家上回问过他,知道他对那丫头的心思,可没想到他竟是一点都不避讳了?”
“您先别急,皇上不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主儿。”
太皇太后目色平静,想了想,“明天把瓜尔佳氏单独叫过来吧,哀家要单独与她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