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祖孙
太皇太后爱花,就连所住寝宫内的墙角也摆了数盆茉莉。时值晚秋,慈宁宫内却甚是暖和,尤其是靠近屋角一幅木刻松鹤延年寿星下棋的画下,黄花梨木高脚架上摆了一盆大的,香味清雅沁人。可眼下屋中摆了甚多,便稍显浓郁了。
“阿嚏!阿嚏!”
忽而屋内声如打雷,挽月顿时吓得一激灵,连旁边坐着的科尔沁公主都被吓得轻呼了一声“啊”
。
各人定睛一瞧,见皇上正捂着鼻子,这才明白过来。挽月偷偷瞄着玄烨,忍不住在心里偷偷笑着:好家伙,怪不得人常说财大气粗,这当了皇帝的人,难不成连打喷嚏都是这个动静?
玄烨猛然发现挽月在看他,还似乎隐隐透出笑意。是在嘲笑他吗?他一边捂了下鼻子后放下手来,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故意猛地一瞪眼睛,想将她的眼神给瞪回去。
挽月刚被他打喷嚏的动静吓了一跳,还惊魂甫定着呢,又被他突然一瞪心里吓得一哆嗦。两相惊吓反倒来了气,索性对他翻了个白眼,看别处去了。
俩人这小动作一览无余全落在太皇太后的眼中,忍不住皱了皱眉,同时在心里感慨:真是年轻人啊!
嫌弃归嫌弃,那是待会儿关起门来,自己训孙子时再说的事儿。这会儿当着两个姑娘面呢,太皇太后关切道:“呦,这是怎么着了?该不会是最近秋凉冻着了,染风寒了吧?苏沫儿快去叫许太医来了。”
玄烨忙摆手,“不必了皇祖母,苏麻喇姑您待着不用过去。朕方才就是忽然被呛到了。”说罢,环顾四周,“皇祖母,您这儿也太香了,光是这屋里花儿就有十几盆,闻太多了对身子不好。”
太皇太后不以为然,笑了笑,打趣玄烨道:“原先你来哀家屋里,可也没说过花儿太香呛人啊!这到底是花儿太香、还是人太香?”说罢若有似无地朝对面坐着的挽月和塔娜看了一眼。
挽月和塔娜面面相觑,挽月心道:我可不香!要香也肯定是这蒙古公主香!
塔娜也在心里不屑:都说这边的女子惯会用各种伎俩哄得男人开心,什么衣着打扮、熏香的,小家子气!
玄烨也一怔,竟是一时语塞,哑然失笑道:“皇祖母!瞧您说这话。不是说花儿吗?好端端怎么扯上人了?”转而虎着脸,同苏麻喇姑道:“苏麻喇姑,你快给皇祖母这里减几盆儿出去,往后天气冷了合上窗户更闷人头晕。”
苏麻喇姑笑着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奴婢早就想这么干了。太皇太后您这回可要听皇上的,皇上是为了您好。”
太皇太后眼睁睁看着苏麻喇姑带着宫女将屋里的花端了一部分出门,同玄烨道:“皇上今儿奏折阅完了?还惦记着来瞧瞧皇祖母?”心道:小样儿,平时不见你殷勤,今儿来得倒快。
玄烨不以为意,“瞧您说的,您是朕的亲祖母,再忙也得常来看看您。她们陪您说话,哪儿有孙儿贴心?你们都聊什么呢?”
太皇太后故意装着糊涂,“哦,没什么。就发现两个孩子有缘。这塔
娜呢,
是蒙古名字,
汉译过来是月亮;这挽月呢,也是月亮。两个孩子名儿相似,人也都长得跟花儿似的。”她觉得也差不多了,于是便同挽月还有塔娜道:“行了,你们都回去吧。哀家同皇上还有话说,明儿之后再来吧,早些歇息。”
“臣女跪安!”
塔娜不情不愿,不由撇了撇嘴,心里道:皇上来了,多好的机会!怎么太皇太后也不单独留她下来,正好可以跟皇上说说话。
挽月倒是丝毫不留恋,跪拜起身后,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玄烨本想故意不看她,可一见她那副没心没肺又绝情的德性,有股子愠怒和委屈往心口上冒:这就走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好像还松了口气似的。亏得他听曹寅一说,立马就紧赶着过来了。人家倒好,烂摊子直接丢给他了。
古有妖妃魅惑君主,人家皆是使尽浑身解数,唱歌跳舞时不时地就给上一出。咱这位呢,连个回眸都吝啬给。有时候他都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为了鳌拜带着目的接近他来的?如果是,那这家人也太不走心了,显然没给她经过专门的训练。
难道他在她眼里,就是三言两语不需要费多大劲就能勾住的人?这是看不起谁呢!
“哎呀,这会儿花儿也少了,人也少了,屋里真松快!”苏麻喇姑送完两位小主子出门,进屋后仿佛自言自语道,“太皇太后、皇上,奴婢去御膳房瞧瞧,给送些晚上容易克化的吃食点心过来。”
转眼,寝宫内就剩祖孙二人。
太皇太后转过身面对玄烨,“我说孙子!这人都走了,而且什么事儿都没有,你目的也达到了,还惆怅个什么劲呢?这会儿她又瞧不着。”
玄烨怪不好意思的,手在膝盖上摩挲了一下,笑道:“姜还是老的辣!孙儿就知道什么都逃不过您老人家的眼。”
太皇太后笑着直摇头,“既然你都知道,那还忧心个什么?哀家又不会对她怎么样、为难她。你说皇祖母若已经知道她是你心尖上的人,还要刻意去为难,那不是傻么?”
玄烨忙起身扶着太皇太后起来,“这不您老家科尔沁那边来人了,朕不大放心么。”
太皇太后认真同他道:“老家再来人,也不是无底线地偏袒。满达他们也是带着自己的目的,为的是他们自个儿部落。哼,打量哀家都不知道呢。这满达呀,虽也是吴克善大妃所生,可行四。吴克善长子没了,排在前头的老二老三都还在,满达是名不正言不顺,最后也不知怎么哄得吴克善临终前传位于他。
这现在他的兄弟们羽翼也丰满了,都瞧他不顺眼。他自个儿呢,也不是个很有能力的汗王,不服气他的人多了。别的不说,你瞧瞧他带来的这个女儿,方才你打喷嚏,她那一惊一乍的劲儿!还真不如旁边那个姑娘有规矩。”
“原来皇祖母也瞧出来了!”玄烨扶着太皇太后坐在廊下一处竹藤躺椅上。
太皇太后忍不住笑道:“你还真当你皇祖母老糊涂了?”
玄烨也笑了,“那您还留塔娜在您宫里住?”
“说实话呢,
哀家也是有私心的,
怎么可能不偏心自家的娘家人?可……你也看到了,哼哼~这哪儿是公主啊!整个儿一棒槌!也不知满达和吉雅怎么教的。”
玄烨也附和,又想气又想笑,“朕一坐下来,她就盯着朕一个劲儿瞅。朕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这是把朕当牛马打量了?胆儿也忒大了!”
“嗯,不合适不合适!”
“那您打算怎么着?”
“哀家呀,随她去!等她自个儿惹祸了,待不下去了,哀家再出面当和事佬,让满达领回去。”
祖孙二人相视一笑,“那朕就唱白脸儿。您哪,不得罪科尔沁的人!满达的心思朕也知道,回头朕给他封赏,再下圣旨,横竖叫他在科尔沁这汗位坐稳了便是。不用嫁女儿过来!”
太皇太后也跟着称赞,“你比你皇阿玛可知道变通多了。更适合当皇帝!唉,当初哀家一意孤行,给你皇阿玛娶了两任科尔沁的皇后,唉,没一个好下场。你皇阿玛是心里一直跟哀家这个当额娘的怄气呢。”
说起当年事,太皇太后难免心里悲凉,眼眶也微微湿润了。
玄烨坐在躺椅旁的圆凳上,宽慰她道:“怎么会呢?皇阿玛心里一直是知道您对他的苦心的。且当初大清根基未稳,还需要蒙古的助力,娶科尔沁的公主的确是很好的选择。只不过是静太妃博尔济吉特氏性格太过刚直,二人脾气不和罢了。”
“是啊!”太皇太后感慨,“合得来是多么重要!哀家又不是没有年轻过。知道他和董鄂氏情投意合,可那会儿我们母子间的芥蒂已经很深了。如果还有机会能再见到他,哀家一定亲口同他说声歉意。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孩子又何错之有?谁也不是事先知道就愿意被生下来、也愿意投身到帝王家。”
玄烨回想起上一次在光华寺,见到顺治的情形,心里不禁也难受了几分,“您别这样说。作为母亲,您已经肩挑了太多。其实上次朕出宫,是去见皇阿玛的。您之前所做的一切,他都懂的,从未怨过您。”
“真的?”太皇太后微微从躺椅起身,凝视着玄烨,通过他的眼神确定过之后,终于欣慰地点了点头,重又躺下合上眼睛叹道:“好哇!希望他心里无了牵挂之后,能真正放下了。
那玄烨你呢,你当真喜欢鳌拜家的那丫头?即使她阿玛是与你不对付的奸臣?你跟皇祖母说句心里话,你想要她么?”
玄烨不假思索,“朕想要她!”
太皇太后盯着玄烨的眼睛,“那她阿玛鳌拜呢?你打算怎么处理?你不怕他包藏祸心、故意将貌美的女儿送到你身边,给你吹枕边风好壮大他们家的势力?女人的枕边风,可是很不容小觑的。”
玄烨一笑,“一则,她是她,她阿玛是她阿玛,孙儿不愿因此迁怒;二则,最近朕也常重新思考和鳌拜之间的关系,是否对其成见太深了?毕竟朕和他昔日也有过臣子忠心、主子安心的时候。后来他权力越来越大,野心也就越来越大;而朕年岁越来越长,自然是越来越不满足于
听他们的话、受制于人。这是我们君臣间的矛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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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认同之余,也十分惊诧,没想到她的孙儿,竟然能够不偏不倚将这段君臣关系看得如此透彻。看来真是长大了!这令她很感欣慰,毕竟福临曾让她这个做额娘的伤透了心,更有挫败感。
所幸老天没有薄待她布木布泰,给她送来了如此懂事的玄烨。可比他那老子强多了!难道说,这里的转变,也是因为那个瓜尔佳氏?
玄烨想了想,同太皇太后笑道:“皇祖母,朕既然真的下定决心,将来要同她在一起。那便在此之前先处理好同她阿玛之间的关系,不让彼此之间心存芥蒂。”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放过鳌拜?”
玄烨微微摇头,轻轻笑了笑,“这不是放不放过的事儿。朕从未想过要杀鳌拜,只要他还肯忠心,也肯一步步放权,朕愿意同他磨合周旋。哪怕不能一下子完全还政于朕,他都那么大岁数了,朕这么年轻,他总有杠不过的那一天。他儿子孙子都是庸碌之辈,起不了多大风浪。
法子么,总是人想出来的。况且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不是皇祖母一直想让孙儿学会的么?”
“那……倘若有一日,你发现,她并不是你想得那样,对自己父亲的野心一无所知。相反,她很可能是支持家里的,就是为了迷惑你、利用你而到你身边。你还会如现在这般想么?”
玄烨微微低头,“这朕不好假设,不能用莫须有的猜测,就去定性一个人。利用、刻意接近肯定是有吧,若说没有,那朕也太天真不配为帝王了。但孙儿有信心,若连一个女子的心都俘获不了,朕还怎么收获天下民心?她,也是朕所有子民中的一个。”
他旋即一笑,道:“难不成,朕除了皇上这一层值得利用的身份,就没有旁的值得她喜欢的地方了?”
太皇太后亦笑了,“那哀家的孙儿必须是除了皇帝这层身份,还有才学、品貌、智勇的好少年!她若一直看不到你这些,那哀家可就要说是她的眼神儿不好了。这两个人在一处啊,有时候不一定先发制人的会赢,有可能后发的反而能制人。这男女之间的学问呢,可不比你学的那些帝王心术要简单容易。”
玄烨羞赧,“那是,皇祖母是过来人。您可是真正的赢家。”
“唉,这说赢不赢的按理说没什么意义,哀家的姐姐海兰珠活得没有哀家长,可她得到了太宗的情。也许在她心里就是赢。输赢不在于旁人定,而在于自己内心要的是什么。若你只是想得到这个人,那就容易了,封个妃子,哀家现在想开了,不会阻止你。比起你后宫空虚,哀家现在也顾不得那人是谁了,先纳了再说。
可如若你想得到的比这个多,那你自个儿好好琢磨琢磨吧。皇祖母也老了,也得学会
() 放手,可不想做那讨人嫌的霸道的鳌拜,是好是坏得让你去趟趟。只不过皇祖母呢替你看着,假如有一日你兜不住了,皇祖母会来帮你。”
玄烨笑了,“多谢皇祖母。您放心,朕会自己处理好这些事。天上没有平白掉下的馅儿饼,也没有月老随便牵的红绳,哪有不劳而获的道理?”
挽月,朕想得到你,所以愿意往前尝试。如若你也对这关系感到为难,朕与鳌拜之间的斗争是朕该考虑和解决的事,不需要你费心。那你呢,你究竟是什么心思?
太皇太后稀罕上了:“哀家好奇了,皇帝究竟喜欢她什么?仅仅只是美貌?”
“喜欢她……”玄烨仔细想了想,“喜欢她机灵、有趣、好坏都不遮掩。孙儿与她相处,就像水碰到了鱼,畅快自在。没她水平静;有她水活过来了。明明认识也不不久,却像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您说神不神奇?”
太皇太后来了精神,“嗯,真倒是新鲜。具体你同哀家说说!”
这时候苏麻喇姑回来了,“您二位啊,边吃边说吧!燕窝银耳莲子羹!还有栗子酥、芡实糕。”
太皇太后叫苏麻喇姑也坐下,“你来,听年轻人的故事。”
苏麻喇姑想着,是叫那个挽月的吗?方才她从慈宁宫出去到御膳房,在门口的时候,还瞧见她与曹寅说话呢,的确是个大美人儿,盘靓条顺,性子也好不扭捏。
挽月在甬道上走着,连打了几个喷嚏,“哎呀,这深秋了当真晚上不能出来。”
曹寅提着灯,打趣她道:“就不带是谁想你了?念叨你?”
“你别恶心我了,谁会想我呀?”挽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没良心的,没人惦记你?谁跑来帮你解围?”曹寅听不过去了。
挽月抱着手臂,搓了搓,“你说皇上呀?”她不由害羞了下,“是对我挺好的。他真是替我解围来着?不是凑巧啊?”
“哎呦喂,不是你让宫女给我送食篮、搬救兵?不然谁吃饱了撑的跑过去看你们女人斗?”
挽月大笑,朝曹寅那边佯装撞了一下,“行啊小槽子!恩情我记下了,还挺机灵,一下就心领神会了我的求救。”
“那是!我毕竟跟了皇上那么多年呢。什么官场啊、后宫啊,人情世故我都看得真真儿的!”看挽月一直嘶哈,曹寅于心不忍,朝前后看看,“你冷啊?这……我身上能脱的就一马褂儿,你要不嫌弃的话,我……脱给你也不合适啊!”被皇上知道了不得削他?
挽月赶忙挥挥手,“行了,你灯给我吧,我自个儿回去就成了。你快回吧,免得皇上出来见不着人怪你。这皇宫里,没有比这儿更安全的了。”
曹寅龇个大牙乐,“我这不是怕你天黑没留神,一脚卡在砖缝里,摔一大马趴,磕掉俩门牙么?”
果然是说不到几句就要露原型。
“行了,别贫嘴了!回吧!”
曹寅一拱手:“得嘞!挽月姑娘,苟富贵,勿相忘!往后别忘了帮我吹枕边风,升官儿发财!升官儿发财啊!”说罢,便一溜烟跑了。
挽月望着那一边奔跑、时不时按住帽子和挎刀的小身板,莞尔一笑,自然自语道:“还真是没家底的孩子懂事更早。马齐和容若那样的,谁天天为家里升官发财费尽心思?包衣奴才又怎样,不还是一样的能干?”
等过些日子这一分别,天南地北的,恐怕再难见到面,还怪舍不得的。也算是她来这里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