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心计 月儿,挑一盏河灯吧
新月如钩,勾住柳树梢头。街上走过的人偶也会有停留驻足,饶有兴趣地回望打量这并排走着的几个青年男女,这一行男儿俊、女儿美,一看身上着的流光绫罗绸缎,便知皆是富贵人家公子小姐。
乐薇紧紧地挽着挽月纤细的柔荑,“小姑姑,方才可真吓人。我明明就在你前面的小贩那里挑选团扇手环,不知从哪里便挤来了一群人,我被一撞,待站稳住,竟发现自己被带到了路当中,被人群推着往前走了。我只瞧见他在我附近!”
她指了指曹寅,曹寅也探出头看过来,“是啊!今儿灯市人实在太多了,刚刚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河对岸放烟火了,大家伙便都往那边挤着去瞧。明明刚来的时候,我还和容若兄弟站一起,一转眼功夫便不见了。”
南星和忍冬两个丫鬟也惊魂甫定,她们头一回见识这京城夜市的繁华人多。若是今晚把小姐弄丢了,她们可都要活不成了。
挽月轻轻拍了拍乐薇的手背,宽慰她们道:“所幸大家都无妨,这里是天子脚下,顺天府治理有方,即便是一时走散了,京城遍地都是大的食肆茶坊、当铺绸庄,走进去自报家门便是。还怕寻不回家去?”
乐薇也回过味来,“这倒也是。”于是没心没肺地重新欢喜起来,又见不远处海子湖畔的方向确有烟火升空,“咱们快去瞧瞧吧!”
达福唯恐方才乱糟糟的场面再度出现,毕竟今儿出来的还有姑姑和妹妹两个女流之辈,若真出什么差池,他可担待不了。于是好意提醒,“时辰不早了,咱看完便回去吧,也不是没见过。你想看啊,赶明儿我把那些人拉到家门口放给你一人儿看!”
乐薇只觉自己哥哥说话倍儿扫兴,忽而觉得有点不对头,好像耳边少了什么聒噪的声音,有些过于平静。她侧首向右边几人望去,疑惑道:“小舅舅,你怎么从刚才跟我们碰到一起之后,便一句话都不说了?这可不像你啊!”
经乐薇这么一说,达福也纳罕上了,“呦,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乐薇瞥了一眼身边的挽月,见她也不多言语,只静静地同她们向前走着,再看一眼马齐,登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嬉笑打趣道:“我知道了,舅舅你这是在扮稳重。”
马齐浅浅笑了笑,乌黑的瞳仁中晃动的灯影动了动,终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左边那个淡然信步的身影,心如针扎的一般,他握了握拳头,吸了一口气神色如常地道:“不是,刚才和你们失散了,我被吓到了。”
“去你的!玩儿去!”达福听到他这副一如既往嬉皮笑脸的应答,用胳膊狠狠地撞了撞马齐。马齐失魂落魄地踉跄了几步,不失尴尬地笑笑,被身边的纳兰容若扶稳。容若轻叹了口气,在心里感慨道:世间从不少痴男怨女啊!
方才街市上忽然多了很多人的时候,容若便察觉出来不对。那些人的气息他很熟悉,就是在皇宫里常遇见的那种,寻常人很少有挺直了腰杆一步一步走得齐整的。
离散的时候,他的身边只有一个马齐。那小子起初把他当做情敌,一路上都同他言语间暗藏杀机。他只觉得好笑,并不欲同他多计较。待他们几人被挤散,他是见到了马齐的惊慌失措,像个孩童一般,仿佛遗失了自己最宝贵的糖果。
后来那些“奇怪”的人群渐渐退散,他一眼便看见了那个昨天早上还刚跟他比试过射箭的人。什么不在意、什么政务繁忙便不来了,都是看似漫不经心的谎话!
容若有气,一气玄烨同他认识近八年,什么时候也开始对他遮掩?是怕他不支持吗?他可是将将接到马齐的帖子,便匆匆进宫“通风报信”去了。
二气身边这个傻小子,真是恨其不争。
在这件事情上,容若反倒不想站宫里的那个人。他拍了拍马齐的肩,像小时候教他冰嬉那般,“小子,那边有卖河灯的,你不挑给心爱的姑娘许个愿?心诚则灵!”
容若的手指在马齐的肩头按了两下,带着宽慰和鼓励。马齐看他的眼神里终有了感激和悔意。
“我知道,没事的。”容若笑笑,招呼一行的几个人道:“我听说,今儿放河灯,许的愿,天上的神灵都能听见。尤其是许姻缘的。”
曹寅皱了皱眉,“许财运的灵不灵啊?”
“你可以许个心愿,让你娶一位娘家富甲一方、嫁妆丰厚的夫人。”
曹寅豁然开朗,双手一拍,笑意盈盈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几人涌到卖河灯的小贩那里,河灯多是莲花形状,可在莲心点灯,让其顺着河流而下。
“月儿,你挑一盏莲花灯吧,我送你。”
从刚才重又聚到一起,这是马齐靠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挽月心想,方才她同玄烨站在一起,应当是被他瞧见了。她不知道眼前的少年是不是明白了什么,只觉得心里也无限地酸楚,似乎她亲手把一匹光洁无暇的锦帛给撕裂了。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打定了主意,她便不再后悔。鳌拜家的危机,非马齐所能挽救。假如她嫁与的是他,最后伤的只会是瓜尔佳氏和富察氏两家。
他应当前途无量、人生坦荡,娶一名他爱、也爱他的妻子,子孙满堂。而不是在她这种盘算心计的女子身上浪费好韶华。
“嗯。”挽月浅浅一笑,旗头上的流苏晃动的影子映在脸颊。马齐的眼中流露出由衷的欢愉,“这盏好看。”
最终同行来的几人,每个人都选了一盏,就连姗姗来迟的叶克苏,也被达福强行往手里塞了一个,并悄悄对他道:“哥哥您都打了这么多年光棍了,听说今儿晚上许愿特别灵,七仙女儿会跟月老回禀去。快许个心愿,来年说不定连儿子都抱上了。”
叶克苏没好气地白了达福一眼,对他这种“好心好意”的行为全然当做驴肝肺。他发誓,他佟佳叶克苏,这辈子最厌恶的节庆,便是这劳什子乞巧节!刚刚帮主子解决完一个棘手的任务,他心里能舒坦么?
前方那个挑着河灯,言笑晏晏的女子,叶克苏紧紧盯着、一刻不曾放松地打量,试图从她面上看出什么异样的破绽来。
主子今儿早上把他叫进宫去,秘密告诉他:他打算利用鳌拜的这个女儿。进可拉拢鳌拜,若能顺利,使其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鳌拜的势力也可为之所用,用以瓦解震慑朝中其他老臣贵族;退则以此为质,监视鳌拜家一举一动,必要时可杀之以做震慑。
娶权臣之女,为帝王巩固皇位常用权谋。可鳌拜他信不过,虽位高权重,却野心勃勃,且朝中拥戴者众多,一旦控制不好,再让此女子诞下皇子,后果不堪设想。
他更信不过这个女子。眼前的这个女子,生得太祸水!太机敏!太狡黠!有时,再坚硬的铁也能被变绕指柔。
主子言及,一年之内与鳌拜之间必分胜负。一年甚短,他所忧心之事断然不会发生。
叶克苏稍稍放下些心来,却仍是疑惑不解。主子若是想宠幸一个女子,将她召见进宫便是。何故大费周章,还要到宫外来,与她相见?欲盖弥彰?欲拒还迎?欲擒故纵?
将孙子兵法与三十六计想了个遍,叶克苏只得出个结论,主子用的恐是:美人计,只这美人是他自己个儿。
河灯都已经挑选好了,连南星和忍冬也都各自拎着一个。
什刹海湖边已经有不少人。乐薇挥挥手,“这儿有个好地方,人少一些。咱们过去吧!”
马齐看看挽月,“月儿,你会许什么心愿?”会分一点点,哪怕一个字和我有关系吗?
挽月俯下身子,将河灯轻轻放入清涟涟的湖中,“说出来就不灵了。”
真的莲花一样的河灯被湖面上的徐徐清风吹得打了个旋儿,挽月被这景象所触动,忍不住笑着合上了眼睛,在心里默念道:苍天在上,愿我瓜尔佳氏一族平平安安、愿阿玛鳌拜能颐养天年、无刀剑之凶、牢狱之灾;愿富察马齐觅得良人、百年好合、福寿绵长;愿我今夜心中所求之事能够顺遂,爱新觉罗玄烨能为我所惑、为我所用。
富察马齐:愿富察氏一族繁荣昌盛、长久不衰,阿玛额娘身体康健;愿瓜尔佳挽月心之所愿必达成,与心爱之人白头到老,永无烦忧!
许完愿望,他轻轻地睁开眼睛,见挽月还在满怀希冀地遥望目送莲花灯飘远,心里道:挽月,若你想当皇妃、贵妃、甚至是皇后,我必助你一臂之力;若你喜欢皇上,我便从此忠心辅佐,哪怕将来让我去镇守边疆,也在所不辞。只要你开心就好。
“看,这烟火像不像一朵莲花?”
“不像!像是万寿菊!”
“哈哈,快来看看!”
什刹海的上游,一个并不光亮好走的地方,湖畔处,一盏河灯顺流而下。
“朕,爱新觉罗玄烨,一愿大清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二愿皇祖母、皇阿玛身体康健;三愿今夜心之所图,必能达成,瓜尔佳挽月能为朕所获,其父能为朕所用。”
烟火映在湖畔每个人的脸上,满天的星子将璀璨遍洒人间。直到如潮的人群渐渐退散,一切又归于往日夜间的宁静。
明儿才是处暑,白日里日头上的时候,依旧有几分闷热。这会儿入了夜,风倒是带着徐徐凉意,顺天府巡夜的衙差沿着街道走过去。
茶楼上站在窗边的身影轻轻咳嗽两声,从窗外冷然地收回目光。
“主子,秋凉了,您当心身子。”属下关心道,将窗户轻轻合上。
烛火暖黄映照在一张俊美的脸上,倒不似往日看起来那般苍白无血色,“当心身子?”他的语气中裹挟讥诮,笑意清浅摇了摇头,“我这身子还有什么好当心的?这么多年早就如饮鸩止渴,活不长远了。”
他站起身,将属下方才端来的一碗已经放凉了的汤药全部浇到墙角的一株翠竹盆景中。
“您……”属下望着主子的举动与眼中的森然恨意,相劝却又不敢劝。他一直忠心跟随公子,对其行径的乖戾与冷酷手段皆是见识过的。他想了想,转而问道:“您方才为什么不吩咐属下们动手杀了康熙?虽满大街都是銮仪卫,但咱们的人也不比他们少,且个个都是教中高手。”
“杀了他有用么?”对方的目光清绝冷漠,他将茶壶里的清水又再次浇到那盆翠竹上,将那药的痕迹冲淡了些,漫不经心道:“他死了,宫里还有昭圣那个老婆子,立裕亲王福全,或是宗族过继,总归会有人当这个皇帝。”
“老王爷在西南已经在部署兵力,兴许用不了太久,您和小王爷、世子爷便都可以脱离这京城囚笼之地了。”
“逃离?哈哈哈哈!”吴世璠扶住桌子发出一阵笑,瑞凤目的眼角微微发红,转过身来望着属下,“莫夫,你也蠢了吗?吴三桂那老东西将我爹送过来做质子的时候,就压根没想要他回去了。何况我的身上还有一半靼子的血!”
他本五官本生得很俊美,模样更是随了长公主母亲与小平西王吴应熊的长处,可方才那通笑得凄厉,莫夫不寒而栗。
吴世璠冷下眸子,“我刚才在楼上看到了极有意思的一幕,康熙和鳌拜的女儿竟然站在一起,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起风了,隔着窗,还是有风动的声音,吹得那烛火晃动在平静无波的眼中,修长无血色的手指轻而易举便将翠竹齐齐折断,随手扔在那盆中,“这盆翠竹死透了,扔了吧!”:,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