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乞巧节 我要兔子灯
下完雨,天放晴后,头先的闷热一扫而空。火红的石榴花开始落了,结出了沉甸甸的石榴果。二院洒扫的小丫头看那石榴怪可爱的,忍不住伸手去摘,刚要过去,却见大奶奶温哲领着几个管事婆子和丫鬟朝这边走来。她虽年近四十,身段却保养得极好,穿着一身家常偏襟松绿色氅衣,抹额上镶了一颗祖母绿,尽显富贵雍容。
温哲穿过二院内门,回到自己的景明轩,脸上略有疲态,小丫鬟春兰过来给她捶肩。
“今年这各色丝绸锦缎可真贵,就这还是从自家铺子里拿的,走的公中的账。今年闰二月,七夕迟。幸而我早做准备,上个月要去参加佟大人额娘寿辰前,我便把家里三个女孩儿七夕庙会、盂兰节的衣裳都着人赶制出来了。”温哲用帕子扇了扇风,同陪房塔娜道,“阿玛说绸缎生意上,除了留给敏鸢的,其余分一半给挽月。往后天衣阁的账,就得分开把账目每个月报给二小姐了。”
说曹操曹操到,门帘打起,挽月走了进来。
温哲笑道:“呦,我同塔娜正说你呢,你就来了。来瞧瞧你这些家底子。”她豪气地拍了拍右手边高高的一摞书册,挽月怔在原地,“大嫂,这些是何物?”
“听说你上回问道,咱家和马齐家谁更富?你能问出这个问题,那就是我这个当大嫂的处事不周到。你都来家里这么久了,还对自家一无所知呢。来,亲眼瞧瞧吧!”
挽月哭笑不得,“这个乐薇,真是藏不住一句话。”
温哲也笑,“她是咱家最大的一张嘴,你往后有什么小秘密,可千万留住了,莫要同她讲。免得前脚跟她说了,后脚紫禁城房顶上的乌鸦都晓得了。”
原本听说过谁家书多,卷帙浩繁、汗牛充栋,可眼前这一摞半人高的纸页,可都是实打实的房契、田契、商铺契、银票,“这……这些都是我的?”挽月惊得险些说不出话来,猜到鳌拜家里不少钱,可没想到这么多啊!而且又不止她一个人。
温哲轻描淡写道:“啊不全是,还有库房里的字画古董、孤本书籍,金银首饰,我那过世婆母留下的只能给敏鸢,但这些年你阿玛也有私产,现平分成四份,你、乐薇、敏鸢还有雅琪,我也沾个光,分了一丁点儿。”
挽月觉得自己有点气喘不上来,随便抽出一张,是苏州的一个庄子。“我在苏州也有田庄?”
“嗯!苏湖熟天下足,上好的水田都在江南。”
“这是……盛京的田契。”
“黑土地,和江南的田不一样。”
“大理的茶庄……”挽月胡乱翻了几页,感动得简直要落泪。她这是投了个什么胎?简直比中了七星彩还要幸运。“大嫂,这太多了,我几辈子也花不完。而且,我毕竟是后来的,给我这么些,大姐、乐薇她们不会有想法呀?”
温哲爽利一笑,“为个财产争得头破血流的,都是那些小家子气的人家。我巴不得你们个个儿过得都好,带着这些往后不论嫁到谁家,都不怕受欺负。将来你们的夫婿也能辅助达福一二。一家人扶持都是相互的。”
说到这里,温哲想起了什么,悄悄靠近挽月问道:“大嫂今日跟你说几句体己话。”
“您说。”挽月还沉浸在被从天而降巨大财富砸到的晕眩中。
“我那傻堂弟马齐喜欢你,你不会没看出来吧?”
挽月一愣,略微有些尴尬地笑道:“我心又不瞎,怎会看不出来?”
温哲歪了歪头,伸出手去,暂时合上了挽月手中的账册,“那你呢?你是什么心思?”
“我?”挽月面露难色,“我这个身份你也晓得,虽说有阿玛宠爱,可说到底并不上得台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的阿玛额娘只怕不会同意吧。”
温哲不以为意,“你先别管他阿玛额娘是否同意,只看你的心意,其他我去说项。”
挽月摇了摇头,“怎么能不管?女子嫁人,不是单嫁这一个人,嫁的是一大家子人。如雅琪一般,嫁过来有你这么爽利的婆母,大哥那么厚道的公公,乐薇那样好相处的小姑子,日子自然是过得舒坦清静。否则就像大姐那般,即便阿玛给她撑腰又如何,糟心还是自己受了。”
“这么说你是怕嫁过去受欺负?那你倒不必担心。我看马齐是个有前途的孩子,如今做了工部员外郎,将来再谋个差事,放到外省做官,你便可以同他分府别住了了。”
挽月低下头垂眸,“还是别了。”
温哲诧异,“你不喜欢马齐吗?”
“马齐少爷品貌皆佳,是人中龙凤,我喜欢他就像喜欢乐薇、达福他们那般,没有别样的心思。”
温哲虽仍感到可惜,但也能理解,“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再说了马齐他也不是属铜钱的,还能姑娘都喜欢他?”
挽月有些感激温哲的理解,“他送我东西,我都还了银子过去算我买的。他还邀我七夕一同去什刹海观灯,大嫂,我真怕辜负了人家一片真心。您说我该不该答应?”
温哲摇摇头,笑道:“你也不必过于忧心,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即便将来你们俩没成,咱们不还是亲戚么?你尽管大大方方地去!”
“嗯。”
从温哲的房中出来,挽月让南星、瑞雪、忍冬三人抱着沉甸甸的“家当”,心里也沉沉的。她们都待自己太好,她实在不愿看到梦魇里的情景,不想看到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流血流泪。
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挽月顿觉眼熟。对方也心里咯噔一下,盯着挽月再三确认了一番。
“这不是上天来我们天衣阁的小姐吗?”
挽月也认出了他。
瑞雪说道:“这是我们府上二小姐,往后你那天衣阁,二小姐便是东家了。”
掌柜的赶紧对挽月拱拱手,“小的有眼无珠,没认出来,还望恕罪。”
挽月瞥了他一眼,“掌柜贵姓?”
“小的惶恐了,小的姓宋,单名一个鑫。”
“宋掌柜,生意上的事我不懂,往后还需您多费心了。”挽月浅笑,心里清楚这个掌柜的精明。
宋掌柜眼珠转转,见她年岁不大,说话又柔弱有礼,知晓是个好糊弄的,于是满脸堆笑,“小的必定每月将账目清清楚楚地送到您手里。”
同宋掌柜擦身而过,笑意从挽月的脸上渐渐褪去。
在额尔赫、扎克丹、温哲等人的眼皮子底下做假账倒不至于,这些人也都是人精,姓宋的不必丢了西瓜捡芝麻。可进价呢?明面上的进价京城所有的丝绸商都知道,江南私底下的进价呢?
回到自己房中,挽月提笔,给远在太仓的表舅王时敏写了一封信。舅母姚氏的娘家在江南产业也颇多,有些事情,她还要跟她打听打听。提笔间忽而想起表哥王掞,明年便要春闱,回忆起在江南为数不多的一段日子,倒也宁静安和,不像现下处境,看似繁荣似锦,实则前路未卜、如履薄冰。
七夕将至,所有内宅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本也不是什么大节,但对家中有适龄子女的人而言,这日子便是个极好的相看机会。若有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人家,便可借此时机,想邀去河上放个灯,逛个街。相看对眼了,回家也可跟父母言及提亲之事。
马齐更是忙得上蹿下跳,牢记那日挽月的吩咐,说是要多带几个人,她才会跟着一起去。小女儿家害羞,怕只有他二人在怪不自在。马齐越想,心中越是甜得如吃了一大罐子蜂蜜。恨不得把自己昔日里那些狐朋狗友全都召集上。
身边的小厮如风赶忙拦住了,对自家少爷建议道:“别介啊!您也说了,挽月小姐那是含羞带臊,怕就您二位一起,不好意思。您倒好,叫上一大群少爷公子的,那挽月小姐当时还不就被您都吓跑喽?而且您想邀的那几位小爷……”如风没说下去,都是些平日里斗鸡遛鸟的纨绔,“您邀上两三个意思一下就成了,最好熟悉一些的,沾亲带故靠谱的人,到时候能给您架个势,助个力。”
马齐一听,颇有道理啊!于是拍了拍如风的肩头,“还是你心思活络,比我想得深远。”他摸了摸下巴,思来想去,一拍大腿,“这样,我找叶克苏来,再喊上达福,再加一个容若哥哥。三个人,足够了。”
如风面露尴尬,“叶克苏少爷可以,容大爷要不就别叫了?他模样生得那样俊,又会写酸诗词,京城里好些姑娘都喜欢他。您不怕他去了,把您给比下去?”
马齐不以为然,手一叉腰,“谁比谁啊?他容若有才学,我就没有了吗?”
小厮讨好道:“您内敛,他高调。我这不是为您好么!”
“不用!我的月儿,眼光不会那么差,看上一个写酸诗的。”马齐起了逆反心理,越不让他请,反而正儿八经地给容若下了一个帖子。
那容若收到帖子,觉得十分新奇,抬眼望了望那一脸不耐烦的小厮,新奇加倍了,别是有什么猫腻吧?
“我只听说过七夕小伙子邀姑娘出去观灯,没听说过一个小伙子给另一个男人写的。你们家少爷到底几个意思?”
如风压根就不爱搭理,此番见到容若,见其比先前生得更加唇红齿白、一副小姑娘见了都想为其跳河的风流种子模样,更加没好气,心道我家少爷请你那是看得起你!还问那么多为什么?但也不好拂了面子,于是便道:“我家少爷不独邀了你一个人,还有叶克苏少爷,达福少爷。”
听到达福,容若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将拜帖搁到一边,笑了笑,“鳌中堂家的少爷小姐都去吧?”
“都去啊!”话刚说出口,如风深觉说漏嘴了,自己被诈了出来。再看容若狡黠地笑笑,更觉眼前之人是自家少爷的劲敌。
“行啊,我去了。”
容若又看了一眼那拜帖,轻轻笑了笑,站起身来吩咐自家小厮道:“套马车,我要进宫。”
秋高气爽,云比之前更低了,一团一团如堆叠在一起的小山,衬得紫禁城如飘在天上的宫阙。
“容大爷安!”一路上遇见的太监宫娥对容若颇为熟悉,他相貌儒雅清俊,待人接物使人如沐春风,常出入宫廷,与皇上交情不浅,是以宫人也对其恭敬有加。
远远的,四个宫人抬着一副轿辇,上面坐着一位宫装女子。容若感到惊异,宫中除了太皇太后,那便是皇后娘娘了,再无旁的能够资格坐轿辇。难不成皇上这几日纳了新妃嫔?
他按照宫规,给贵人请安,轿辇经过身边时,随风飘出一股淡淡的药香和墨香,是位年纪不大的小主子。
他看清了规制,不是宫妃,是位郡主吧。
忽然,风骤起,从轿辇中刮出几页纸,宫娥惊慌。
容若弯腰一一捡起,只见那上面抄的皆是苏轼、李清照的宋词,女子多用簪花小楷,此上笔迹却是颜真卿的颜字,飘逸秀颀。
宫娥忙跑过来,“多谢大人!”
容若将纸整理好,轻轻放到宫娥的手中,回头望了一眼那轿辇,朝西六宫方向过去。猜到这多半是恪纯长公主的女儿吴氏,听闻她身体弱,父亲尴尬的身份,如今三藩和朝廷剑拔弩张的形势,不免让人心生唏嘘。
他打神武门进来,去到乾清宫要过御花园。
如今御花园里唯有茉莉、紫薇开得盛,路过时宫人正在摆放各色菊花,还未到盛放之时,一盆盆地倒也令人赏心悦目。
一步一景间,一个中年宫人大摇大摆出现在御花园中央的路上,与容若走了个对脸。见到他,那人阴恻恻笑了笑,发出了太监独有的嗓音,“这不是明珠大人家的容少爷么,奴才见过容大爷。”话虽这么说,人却岿然不动,并未如其他宫人那般行礼。
容若认得他,他是先帝身边权倾一时的大太监吴良辅。原本内廷效仿前朝设立内府十三衙门,将内务府繁杂的事务分给十三衙门各司去分工,彼时内务府形同虚设,基本都为吴良辅所掌控。皇上登基后,不想重蹈前朝太监掌权的覆辙,意欲裁撤十三衙门,但吴良辅早就勾结朝臣,牵扯利益者众多,裁撤反对声大,便只好暂时作罢,重启内务府总管的权力,重任也就交到他阿玛的身上,以此制衡十三衙门。
是以吴良辅瞧见他,脸色自然不好。
他也并不恼,只淡淡笑笑,径直走过去经过吴良辅身边,“吴公公有日子不见啊!”
吴良辅冷笑一声,回头望了容若一眼,也继续朝前走去。
容若来到乾清宫,却见顾问行站在门口,见到容若,顾太监恭敬笑道:“皇上去习武堂了。您正好可以过去陪皇上练练。”
容若到了习武堂,见皇上正在对着靶子射箭,便也从墙上取下一弓,“上回和皇上在御花园练武,皇上说时机到了,就把刀还给挽月姑娘。”
“嗖!”箭矢正中红心,玄烨放下弓,“刀朕已经还给她了。本来就是朕一时赌气,想通了也就罢了。想动鳌拜,哪有那么容易?这就好比是,他的胳膊比咱们的腰还粗,打得过么?”
二人相视一笑,玄烨自嘲。
“皇上最近同鳌拜关系如何了?”
玄烨又拔一箭,“这话你不应该问朕,该问他去!朕也想倚重他,尊重他,他自己倚老卖老,又结党营私,丝毫不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他都快花甲了,回家颐养天年有何不好?”
容若犹豫,没有作声。
玄烨是了解自己这位好友的,放下弓箭,擦了把汗,“你来找朕想说什么?”
容若微微抬头,“那您喜欢那位与您羁绊颇深的挽月姑娘吗?仅仅是因为鳌拜,所以才留着刀?奴才认识您很久了,无关紧要的人,您连一个眼神都吝惜。”
羁绊?玄烨闲置了弓,听到这二字,起初只在心中轻轻重复念了一遍,竟愈发觉得这词用得精妙,像是终于点破了他最近的困顿疑惑。三番五次牵扯不清,说不清是仇还是怨,好像也挺有意思。冥冥之中,似乎有根线在牵引。
“没有的事!”玄烨若无其事擦干净汗水,站了起来,穿上外袍,“朕才见过她几面?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子,觉得有意思,逗逗她罢了。你呀就是出去天南地北游学久了,沾染了那些文人酸腐,成日里写些情啊爱的,朕可不会让这些耽搁朕的时辰。”
容若一笑:“没有那便好!情字一事,给人欢愉,也容易伤人。主要那位姑娘太特殊了,奴才也怕您万一喜欢她,夹在她阿玛之间为难。”
玄烨信手拨弄那弓弦:“若朕喜欢谁,不论她是谁的女儿,朕也要得到她。若朕不喜欢,不论她是谁的女儿,朕也可以不要。”
只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容若此时为难了,他本想告诉皇帝明日七夕,马齐邀了挽月去什刹海附近看庙会一事,毕竟论亲疏,他和皇上才是交情深厚。可一则,他方才否认了,自己反倒不敢多嘴了。二则,两年不见,他当真感受到眼前的少年与年幼已大为不同。
他在迅速成长,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帝王。帝王心是揣测不透的,若他起了心思,利用那位姑娘对付她阿玛,岂不是毁了人家?
是以,容若收了原本要说的话,只道:“皇上,明日是七夕,您可有兴致去什刹海逛逛?”
玄烨头也不抬,“不去了,比不得你富贵闲人。近来事务繁多,晚上朕还想再练练拳脚。”
“那奴才朝告退了,改日再来陪皇上练拳。”
玄烨抬起的手顿了顿,半天也不言语,似乎还在等着他继续说。容若却已出了习武堂。玄烨深深地看了容若离去的背影一眼,他到底欲言又止些什么?容若的性子与自己真是不一样,太优柔寡断,或许适合做个好诗人,不适合做官。
玄烨将护腕摘下来丢掉一边,心口没由来地又疼起来。这该死的马齐,上回那一拳到底出手有多重!偏偏太医号脉说没什么大碍。
他隐隐有些发不出的怒意,也不知是箭射歪了,还是容若吞吞吐吐,让他怀疑还有事情对其藏着掖着。
不一会儿,顾问行瞧见皇上回来了,面上似乎有些不大痛快。并未见到容大爷,也不知是不是二人起了龃龉。顾问行也不敢问,只赶紧打起帘子,玄烨迈进去,不冷不淡道:“叫叶克苏过来。”
“嗻。”顾问行心道:主子最近阴晴不定,他得提醒三福、四喜这些徒弟们伺候得小心些。
叶克苏进来的时候,皇上正在用朱笔目不转睛地批阅奏折。
“上回让你查鳌拜家的事情,可有眉目?”
叶克苏一愣,找他来是问这个?
于是回禀道:“据安插的探子传信,鳌拜六月共与其党羽聚了三次。两次家中书房,一次正阳门大街上八方食府。还是之前那几个人,添了两名正白旗军中兵将。”
“正白旗?”玄烨勾了勾嘴角,食指摩挲了起来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苏克萨哈真是四面楚歌,还有呢?”
“鳌拜的党羽比他激进,鳌拜并不赞成冒进。目前党羽也分两派,以班布尔善为首,主张反。鳌拜主张制衡,观望再说。”
扳指在下颚线轻轻划过,又在掌心握紧,“这次秋闱和春闱,朕要好好在汉人中选拔几个贤能学子,朝中这些老臣,不能让他们一直独大下去了。”
玄烨抬眸,“还有呢?”
“还有?”叶克苏疑惑,该说的都说了,还有未言尽的地方吗?
“鳌拜家那个新来的女儿?”
原皇上是要问这个!叶克苏忙道:“回皇上,也是据探子来报,鳌拜对这个女儿十分宠爱,已经给了很多珠宝、产业、房田。这女子也很讨上上下下的欢心,来了有一个多月,人缘极佳。”
人缘极佳?她倒挺会笼络人心的。
“银子在哪儿,宠爱在哪儿。给她那么多,看来是真疼爱这个女儿。”玄烨听罢并不意外,继续阅奏折,“能把御赐之物赠予她额娘,足见宠爱。能做出这种不要命的蠢事,一可见其狂妄,二可见其鲁莽,三可见鳌拜也是性情中人,三个都是致命弱点。这就好比一头只知道生扑撕咬的老虎,再勇猛,也斗不过猎手。如果再护崽,就更容易对付了。”
叶克苏也甚是赞同皇上的话,屋里静悄悄的,忽而有一阵轻微地响动,叶克苏听觉灵敏,对细微响动也很敏感,他循声侧首,发现竟是从右边檀木架上一口越窑青釉瓜蔓纹敞口瓷缸里发出来的,里面盛着浅浅的清水,还用几片荷叶、鹅卵石做装点,边上趴着一只小乌龟。
顺着缸壁爬了一阵,发现爬不上去,反而四仰八叉翻盖了,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叶克苏:皇上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养这个了?
玄烨发觉叶克苏在发怔,这可是极少见的稀奇事。抬眼却见他正在观察那瓷缸。
玄烨站起身,踱步到瓷缸前,见那小东西不知怎么的,四脚朝天挣扎,他轻轻拨弄了一下,让它重新翻过来。那家伙也不怕人,并不缩头,反而生气似的,爬到角落里趴着不动了。
朕救了你,你还生气?早知道让你继续仰着了。玄烨顿觉有趣又可爱,神色却平淡如常。
叶克苏也并未有疑,养花养鸟养龟,皆修身养性,磨人耐性。
“容若最近在做什么?接触哪些人了?方才来同朕比划拳脚射箭,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那个性子太柔太善,不随他阿玛那般老狐狸。”
叶克苏回忆了下,“回皇上,近来奴才忙别的事,未与容若来往。不过明日晚,马齐邀我们几个一道去什刹海逛庙会。奴才本不想掺和,给推了,让奴才的三弟隆科多去。您要这么说,奴才可以去替您探探。”
玄烨敏锐地捕捉到了要紧的字眼,微微侧过身,问道:“马齐?是不是上回在舅舅家打朕一拳那个马齐?”
“正是他。”
玄烨的脑海里浮现那日在佟国维家后花园,那个冲上来不由分说与自己打起来的红衣少年,是在替人出手“教训”他,看样子和她很熟。“邀你去什刹海作甚?中元节不是还有几日么?”民间近年盛行在七月半过“鬼节”,什刹海那带、清水河、京城其他几条河流附近都有人赶灯会、戴萨满面具跳驱鬼舞、放河灯祈福,很是热闹。
“明儿是七夕乞巧节,什刹海那边的庙会每年七月从初七便开始了,一直热闹到十五。”
竟是七夕。玄烨恍然大悟,不免自嘲,也是,自己哪里会记得这个节庆,压根儿就不过。
玄烨联想起方才容若的欲言又止,心里想道:那小子果然有名堂。问了他一堆有的没的,又言及鳌拜。明晚逛庙会,马齐必定邀了鳌拜家那姑娘,不晓得哪根筋子搭错了,还邀了一帮子狐朋狗友。而容若起先忧心瞧上瓜尔佳挽月,万一逛个庙会那二人彼此相中,倒叫旁人捷足先登了。是以匆匆进宫给他通风报信。
怪就怪容若这个人,优柔寡断想得太多,又怕他与鳌拜不和,殃及其子女,索性不说了。怪不得方才在习武堂,那家伙一副胳膊肘子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拐的惆怅模样!直接落荒而逃了。
玄烨的手轻轻敲了两下瓷缸:容若啊容若!你还真是朕的好“兄弟”!你以为你了解朕,难道朕就不了解你了么?
“这么说,马齐邀你们几个一道去逛庙会,还喊容若了,想来还要赛诗。朕都不知民间每年七月这些节庆竟都如此热闹,明儿未时之后,朕也出宫瞧瞧去,你随朕去吧!”
叶克苏大惊,“皇上您又要出宫?”
这话让玄烨听得心里不舒服,“什刹海很远吗?不就家门口?”
叶克苏自觉失言,可一想到这一阵子,只要是他负责皇上安危的事情,就会出岔子。上回阿玛叮嘱得对,万一皇上有个不测,他有几个脑袋够砍?
呆板无趣的那张脸上难得流露出为难来,“皇上,什刹海明儿人特别多,奴才担心皇上安危。上回在光华寺遇上血月教教众;在奴才家宅院里,竟还发生那样出奇的误会。”
玄烨重又回到桌案旁,笔锋沾了沾丹砂,落笔淡淡笑道:“又不会回回都遇上马齐那样的愣头青与朕争执;至于血月教隐匿在民间各个角落,这倒是头疼的事。”眉宇间染上一丝狐疑,他批了一封甘陕总督的折子,继而对叶克苏道:“宫里有漏洞,所以才会往外透风。明儿放假消息,安排辆马车叫三福子坐上去,往城东寺庙去。”
玄烨顿了顿,抬眸看了一眼叶克苏,“你给朕清出一条街来,闲杂人等都清干净。”
叶克苏错愕,“皇上,这不妥吧。”
玄烨抬手,将新批阅好的一份摊开,搁置到一边。朱批刚阅好,墨迹未干不能合上。顾问行站在一旁,负责将干了的奏折合上,再整齐摞好。对皇上与叶克苏的对话充耳不闻,只照常忙碌着。
叶克苏紧盯着玄烨的手,似乎不敢相信方才皇上对他发出的命令。果不其然,玄烨在伸手拿下一本后,开口淡淡补充道:“不许扰民。”
这还不如不说!又要清理闲杂人等,又不许扰民,这任务简直比登天还难!
“下去吧。”玄烨头也不抬,十分专注地继续批阅,也对顾问行吩咐道:“你也下去吧。”
“嗻。”
“奴才告退。”
待退出乾清宫,叶克苏特意在门口等了等顾问行,“顾总管,敢问皇上究竟是何意啊?”
顾问行笑道:“呀,这圣心奴才岂敢揣测?况且连大人您都不懂,奴才就更不懂了。”
“公公是跟随皇上身边的老人儿了,还请公公指点一二。”叶克苏平时为人倨傲,但今儿皇上吩咐的事却是棘手,只得拉下脸来向顾太监讨教。
顾问行转身对门口的小太监吩咐道:“去,给叶克苏大人取一把伞来。”小太监进屋,不一会儿便将伞给取来了。顾问行捧着伞,递到叶克苏手中,“公公这是何意?”
“连日来阴晴不定,奴才怕您走半道上淋雨。您带领銮仪卫,皇上出行贴身伺候,又要摆威仪、又要给皇上遮风挡雨,还要负责皇上安危,实是辛苦。伞您拿好喽!”
仔细端详着手中的伞,叶克苏倏然间回过味儿来,影子侍卫不就是对皇上如影随形么?皇上让他清出一条街,他便多派些銮仪卫身着常服、或扮作商户,跟在皇上附近,一丈方圆皆是他们的人,如同罩着伞,这不就是既未扰民,又确保了安全。
“多谢顾公公指点了。”
见他明白,顾问行也笑了,送叶克苏下了台阶。
叶克苏边下,心里却琢磨开了:皇上平时吩咐他做事,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甚少这般拐弯抹角,而且还是可以出难题。这分明是有惩罚他之意,看来是他最近什么事情没有办妥,惹得皇上不高兴了。
他复盘起方才在乾清宫内,汇报一应任务时,皇上神色并未异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不悦神情的?电光火石间,叶克苏陡然停步,拍了一下脑袋,他彻底明白了,是提到马齐的时候。皇上还是在意上次马齐动手的事情,不!也许皇上真正在意的是另一件事,马齐名义上邀众人一起逛什刹海庙会,实则为的是鳌拜府的那位二小姐。皇上在意的是她!
他本知道此事,却没有第一时间同皇上汇报此事。若没汇报后果是什么?马齐很可能会捷足先登,与那姑娘相好?
叶克苏的步子放慢,皇上是担心户部尚书与鳌拜结为姻亲、所以有意拆散?不,那直接让他去便是了,何故自己亲自上?除非……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在美人也!
可那是鳌拜的女儿,是皇上政事上最大劲敌的女儿。
难道仅仅只是看中了一个女子,为之倾心,想要将她得到手、并不去管可能带来的对皇位的威胁?
旁人不知,他是銮仪卫指挥使,是直接领皇上密令办事的人。近一年来,替主子办过很多秘辛事,他愈发知晓这位主子的心性,看似宽和,实则强势;看似稚嫩,实则早已如被风霜磨砺过的雏鹰,在摔打中暗自养护自己的羽翼,静待一飞冲天的时机。心狠冷酷吩咐他做的事,手段城府他是见识过的。绝非爱美人不要江山的主儿!
也许宠幸是假,捧杀才是真!
不论圣意如何,自己配合照做便是!叶克苏一如既往地冷着脸,拾级而下。
转眼便到了乞巧节那日,京城家家户户都格外热闹,尤其是有女儿的人家。按照习俗,家中女性长辈会在盆里放上清水,放置到院子里晒上一天。然后把针给丢进去,让女孩儿们挑出来。若是能瞧见水面上有画影子,便是讨到巧了。
一大早,阿林嬷嬷便把水盆给放到院中了。这水晒了有一天,早落了尘埃,再挑针出水时,总能瞧见图案。惹得南星、忍冬等几个小丫头欢欣不已,“嬷嬷,我讨到巧儿了!”
温哲给送来了好几件衣裳,供挽月她们挑选。南星和瑞雪她们先兴奋上了,“小姐小姐,穿这件,到时候一定惊艳。”
瑞雪拎了一件银红色云华裙,裙边用金线绣了荷花,“这走起路来步步生莲,那叫一个好看!”
南星蹙眉,“不行,红色在夜里太暗了,反倒不如月白色衬人素雅。你想啊,满大街都是人,花红柳绿的又是灯,红色的进了人堆就瞧不着了,不如月白出挑。”
二人争论不已,挽月笑道:“好了,我都不选,我要那个……淡黄色和藕粉色。”
南星和瑞雪皆皱眉,“这件啊!太素了!”
“就穿这件,我又不去找夫婿,穿那么好看做什么?”挽月打定了主意,叫瑞雪给拆了头发,重新梳了个简单的旗头,只簪了一朵珠花并一个带小流苏的簪子。
待几人梳妆打扮好,马车早已候着了,乐薇倒是穿了件鲜亮的苏绸湖蓝色旗袍,冲挽月挥挥手,“小姑姑,什刹海在西边,咱坐马车吧。”
乐薇和挽月同坐一辆,挤挤热闹。挽月同乐薇叮咛:“我上回答应你舅舅,纯粹是不忍心一口拒绝到底,所以让他多找几个人来。到时候你可得站在我这边,始终与我寸步不离,不可自作主张,留我跟你舅舅独处的机会。”
乐薇垂头丧气,“原来舅舅的心思已经被你看穿了。你是真不想做我小舅妈啊?”
挽月戳了一下乐薇的额头,“想什么呢你!我是你姑姑还不够!就那么想我嫁到富察家?不许有花花肠子,给我老实一点!”
被挽月这么一训,这一路上乐薇果然老老实实,原本按照马齐给她准备的词儿,准备了一箩筐的夸赞,此时也只好咽了下去。
马车到了德胜门附近,停了下来。
“小姐们,前头马车实在太多了,进不去。不若你们就此下来走走吧!”
挽月同乐薇闻声,一起兴致勃勃牵手下了马车。待车帘掀起的那一刻,见到眼前情景,挽月方叹为观止。
街口密密挨挨停满马车与轿子,眼前人影幢幢,都是十几岁的青年男女,一眼望不到尽头。夜幕初垂,街两边的商铺都亮起了五彩纸糊的灯笼,同一家挨一家的铺子连成一片,宛若天上的银河落入凡间,铺满了一颗有一颗星子。
原来这就是乞巧节的热闹。
乐薇已经司空见惯了,大摇大摆地向前走着,“今年没什么新鲜的,这些东西都和往年一样。就是人多,牛郎织女都赶在今天相会了。人都能搭个鹊桥出来。”她随便看着,一边同挽月说着话,见挽月一双美眸间尽是新奇与欣喜,乐薇也高兴地摆了摆绣了玉兰花纹的月华裙,“怎么样?热闹吧?这都不算什么,等中元节的时候那才叫真的热闹,还有上元节。”
有一个个戴着面具的人迎向走来,那些面具全都做得面目狰狞,形似鬼怪,边走边跳着奇怪的舞。
挽月看着他们,感到怪不自在的。“乐薇,这些是什么?”
乐薇“哦”了一声,忙解释:“小姑姑你别怕,他们戴都都是萨满面具,京城的满人还有东北的其他部落,很多都信萨满教。这些面具不是鬼,是神,都是用来驱逐邪魔的,祈求平安健康。前些年中元节的时候大家才会戴面具出来。这两年从乞巧节便开始热闹了,很多人也都会戴。喏,也给你一个!”
听完乐薇的解释,挽月心里便不怕了,反倒好奇地打量起手中的面具来,在脸上掩了掩,再看乐薇的面具,“你的比我的还丑还像鬼!”
两个姑娘一路走一路笑着。
“月儿!”是马齐的声音。。
挽月回头,只见马齐今日穿了一件深绿弹墨竹纹直缀,比之平日里的潇洒恣意多了一分稳重,左手拿着一个糖人,右手是一个纸包,“你饿了吧?新买的驴打滚。”
乐薇忍不住背过脸去,真是没眼看,舅舅啊舅舅!刚吃完晚饭,吃什么驴打滚啊?又甜又腻又噎人,嘴都糊上了,还怎么说甜言蜜语?
挽月觉得眼前的少年真是太真诚可爱,这次没有推辞,欣然接受道:“谢谢乐薇的小舅舅。”转而碰了碰乐薇,“给你一个,你吃不吃?”
“我吃我吃!”
“你朋友们呢?”
马齐转头介绍,“你都认识,叶克苏,他弟弟隆科多;这位是明珠大人家容若,曹玺大人家的儿子曹寅。”
曹寅一见到挽月,登时认了出来,大为惊讶,“哦哦,是你啊!原来你是鳌拜大人家的女儿!”我的天,我竟然当着人家东家的面,骂了半天鳌拜。长生天啊,地上变出条缝儿,让我钻进去吧!
挽月笑着寒暄了几句,目光却不动声色划过叶克苏身上。这人怎么也来了?她对他着实没有什么好印象,一张无甚表情的脸,让人猜不透冷面底下的真实心思,很神秘。或者说,他效忠于的主子心思很神秘。
什刹海对岸放起了烟火,人潮忽然涌动起来,众人纷纷都朝前挤着。
“哎哎,别挤散了!”
几人如同铜墙铁壁,挡在挽月和乐薇周遭,马齐看见容若伸手,不由想起小厮如风白日里对自己说的话,见那容若今日也穿了一件和自己颜色相近的衣裳,却穿得比他穿得好看似的!那小子肩更宽,腰更窄,袖口还绣了什么纹路?
“挽月姑娘小心,您往这边走。”容若话音刚落,马齐便伸手挡了他,不客气道:“挽月姑娘今日我护着了,不劳你操心。”
容若发笑,这小子是把他当做假想的敌人了不成!瞧这神情,似要把他打一顿似的。
乐薇招呼挽月,“姑姑,这角灯也好看!”
挽月同她一起挤到卖花灯的摊位前,昏黄的烛光因灯罩的颜色而映出七彩的光晕,让人忍不住心生暖意。
卖灯人热情地伸出手介绍,“二位姑娘,买一盏灯吧,可以去河边放。”
乐薇兴高采烈地挑选起来,挽月却留意到卖灯人的手掌心,满是茧。扎灯的人,应当常用的是手指,和前手掌处。而这人的茧子却在掌心两处,和阿玛的一样,是握兵器的手!
她不动声色地朝四下里看了看,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似并无异样。
马齐呢?
不知什么时候,马齐、容若那几个已经被挤散了,周遭只剩下她和乐薇,还有一个不远不近跟着的冷面判官。她心下顿生警惕,但略一思忖,便了然一笑:是那个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