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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妆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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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日渐短,马车从宫门口驶出不久后,日头就已西斜,天色渐暗。

    户部尚书府的马车跑得飞快,东摇西晃的,马齐时不时不耐烦地从马车窗户掀起帘子向外头探探,吩咐马车夫道:“赶那么快干什么?着急投胎?”

    马齐腹诽:跑得那么快,都没法和月儿的马车并排走了。

    马车夫心里暗叫一声晦气,方才老爷吩咐跑快些,这少爷又让赶慢一些,到底听老子的还是儿子的?嘴上却大声应道:“请好儿吧爷!”

    车轮果然慢了下来,马齐看到鳌拜府的马车由远及近了,心里说不上的美滋滋,就跟月儿已经和他坐在同一辆马车里似的。

    米思翰看着儿子一连串反常的举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也是打少年时候过来的,当年他中意夫人的时候,也干过这傻小子现在做的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别提多傻了!都臊得慌!

    看见阿玛沉着脸,马齐讪讪的,“那个……赵三儿赶太快,把我颠饿了。”

    米思翰没好气,心里道:老子才饿了呢!为了你个兔崽子打皇帝的事去御花园里吹了一下午的凉风,还喝了一下午的茶水。这皇上也是抠,赏赐盒点心还就一盒,都给鳌拜了。鳌拜那个老匹夫也是,得了御赐点心有什么了不起的?连嚷都不嚷嚷他尝一块儿!

    马齐早已心猿意马,满心都沉浸在皇上不追究、还提拔他做工部员外郎的喜悦之中,有官职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他更可以配得上月儿?

    儿子是个心里、脸上都藏不住事儿的,米思翰只好直截了当地出言提醒道:“你大了,如今也有了官身,立业成家,也该娶个媳妇儿了管管你了。”

    马齐欣然地一拍大腿,“阿玛,我跟您想得一样!”

    “除了……那辆马车上那位。”

    马齐犹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这是为何?”

    米思翰缓缓道:“她是外室所出,连庶出都不是。”

    马齐不以为然,“身份这规矩有那么死么?太祖、太宗都娶过部落首领的遗孀,世祖的宠妃董鄂氏还曾是博果尔王爷的福晋,区区一个外室所出身份又算得上什么?再说了,她阿玛可是鳌拜,是嫡出、庶出还是外室生在这点面前根本就不重要。如今满朝文武谁不想攀附上鳌拜府?”

    “我们家不想攀!”米思翰铿锵道,“咱家也是三代忠臣,他鳌拜这两年的司马昭之心,满京城还有谁不知道?上朝的时候就能同皇上争执起来,那是一个臣子应当做的吗?”

    “那您当时护驾了么?”马齐小声嘀咕道,唯恐被打。果不其然,米思翰被噎得一时语塞,气得涨红了脸,“你……你个……”

    米思翰气得哆哆嗦嗦点了马齐两下,猛拍了下大腿最后冲着儿子竖起一个大拇指:“你能耐!翅膀硬了,当官儿了哈!反正我就是不同意你娶鳌拜的女儿。我听说她娘还是个汉人!”知道儿子脾气倔,他转而语气缓和下来,开始顺着毛捋,“听阿玛的,你就找个清流人家的闺女,门第不用太高。国子监祭酒李大人家有个女儿不就与你年龄相仿吗?”

    马齐冷冷一笑,“清流人家?那大学士班布尔善家也有闺女。”

    谁都知道班布尔善是鳌拜那一党的忠实追随者。

    米思翰反应过来,“你存心恶心我是不是?”

    马齐一脸嫌弃,继续道:“再说了,李祭酒家的女儿长得难看死了,脸跟个茄子似的,还是个红鼻头。跟她阿玛长得一模一样,这我半夜醒了瞧见不得腿吓软喽?”

    米思翰算败给这个儿子了,再说下去唯恐自己家门没进就先气倒了。这种事还是交给夫人吧!“我就不信寻不着比她漂亮的!”

    “那您很难找到喽!”

    米思翰不无担忧,鳌拜如今太特殊了,万一要是有谋逆心思,马齐做了他女婿,焉知不会被牵连?退一万步讲没有不臣之心,可鳌拜权势太盛了,又太嚣张高调,不像当年索尼激流勇退,向皇上示好。自古权臣功高盖主都会被忌惮。

    马齐一侧首,从窗帘缝里看到挽月的马车已经超过了他们,在不远处街市口停下了。

    于是忙对赶马车的道:“赵三儿快停车!”

    米思翰道:“不停!继续走!”

    赵三苦笑,父子俩闹矛盾,干嘛折腾他们小喽啰?

    马齐知道今儿是拗不过阿玛了,于是便掀开马车门帘子,半探出身子。

    马车经过挽月的身边,少年回头喊道:“月儿!我先回家了!我当官儿啦!哈哈哈哈!”

    少年爽朗的笑声让喧闹的街市安静了一瞬,大家都纷纷伸头看是哪个权贵人家的傻小子。挽月从马车上提裙而下将将站稳,也忍不住笑着自言自语打趣一句:“烧包!”

    这一刻,她真羡慕马齐。羡慕这个活得鲜活敞亮,明朗恣意的少年。远去的马车湮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她站在这街市的中央,目之所及是皇城根下一个个平凡生活的人们。

    “阿玛,我想走走。申时三刻前会回去。”

    鳌拜应道:“那好,我让额尔赫跟着你。”

    挽月笑道:“不必了,大管事那么忙,有南星、瑞雪陪着我就成。”

    瑞雪是家生奴才,对京城熟悉得很,鳌拜便也放下心来,对挽月道:“这条街上有好几家店铺都是咱们家的,以后都留给你做嫁妆!”

    挽月给鳌拜蹲了个半福,笑道:“阿玛对我如此宠爱,我却还险些给阿玛惹祸,实在太不应该了。”

    鳌拜被女儿一夸更加高兴,“你这不是把刀找回来了吗?你就是长生天送到阿玛身边的明月。好了去吧!京城以后就是你的家,你是该走走看看,你上回去逛的是正阳门大街,也叫前门大街。这儿离后门大街很近,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和白天不一样。若遇到不怀好意的人,你就直接亮我的名字。街头这间米铺,永利当铺、天衣绸缎庄掌柜都是自己人,你把玉佩给他们看便知道。”

    “女儿知道了。”挽月应道。

    与府里马车分道扬镳后,主仆三人融入这喧闹人潮中。

    南星赞道:“老爷对咱们小姐可真是宠爱极了!”瑞雪道:“放眼北京城,除了王爷府,谁比咱家富?谁比咱家贵?所以二小姐的宠爱,更胜于其他人!”

    挽月出言制止道:“这种话往后不要再说了,闷声发财偷着乐儿,没听过这句俗语吗?树大招风!你忘了上回南星和我大姐的冲突?虽说南星是无辜的,但保不齐还有其他人也盯着拿咱家的错处呢!要谨言慎行才好。”

    瑞雪伸伸舌头,“瑞雪知错,再也不说了。”

    “小姐,这便是老爷说的天衣绸缎庄,咱们要进入看看吗?”

    “走!看看去!”挽月今儿兴致特别高,既是她的嫁妆铺子,那不得好好看看经营如何?

    店铺大又气派,各色料子琳琅满目。比之路边其他的绸缎庄要亮堂多了。

    一进门,掌柜的便打量上了,“呦,这位小姐,瞅您眼生得很,不是京城人士吧?”

    挽月冲瑞雪南星使了个眼色,暗地里摆摆手,转而对掌柜道:“怎的?您做生意还挑人?”

    掌柜的讪讪笑笑:“那当然不是!四海来者皆是客。只不过我这铺子里的料子可都是上上佳品,您可着满京城,除了玲珑绣庄,还有皇上的内务府,再找不出其他强过咱们的。价儿也不便宜!”

    挽月腹诽:是个势利眼啊!往外赶客那哪儿能行!

    离得近了些,那掌柜也打量仔细了挽月一身的穿戴,“呦,您这身儿是玲珑绣坊芸娘大师傅的手艺啊!”掌柜不由刮目相看,能得芸娘亲手做的衣裳,必然非富即贵。而且这花样也是时兴的,可见是请芸娘赶出来的,那得是什么人家?不会是个格格吧!

    “敢问您是哪个府上的?小姐若是挑好料子,我也好给送到府上。”掌柜的态度也恭敬起来。

    柔荑轻轻抚摸料子,比绸缎更光滑细腻。挽月淡淡笑道:“住东堂子胡同。”

    东堂子……安定门那一带大多镶黄旗居住,是上三旗的。吃不准到底是什么来头,掌柜的也不敢再小瞧。只陪着挽月一样一样看过去,“小姐,您看中哪个了?”

    瑞雪挡在挽月前头对掌柜道:“我们小姐先瞧瞧,你去忙你的吧!”

    正说着,从门外又进来一位客人。

    “呦,曹大爷,有日子没见您了!”

    “噢,这阵子身体有恙。这不立秋了么,来你这挑两匹杭绸。”

    “您这边儿请!先看看!”

    挽月触摸一匹秋香色的料子问道:“掌柜的,这个。”

    “小姐好眼力,这是苏绸,这个月从江南新供的货。”

    “价儿呢?”

    掌柜的竖起两根手指头。

    “二百文?”

    掌柜嗤笑一声,带着轻嘲,摇摇头道:“小姐说笑了,二两。”

    “二两?”挽月蹙眉,“苏绸在江南的市面上不过卖到二百文到三百文一匹,好一些的至多不过五百文。您这店里竟然卖二两?”

    掌柜了然于心,“看来小姐是半个行家,打江南来的?”

    瑞雪不客气道:“跟你没关系。”

    挽月瞥了一眼这屋里的绸缎,“掌柜的,你这价儿未免抬得太黑心了些。”

    掌柜的也不客气,“您若真住东堂子胡同,那就可那儿打听打听,我们家店是谁开的。”

    挽月淡然一笑,“不就是鳌拜家么,您卖这么高,主家也未必知道吧。”

    听她对鳌中堂直呼其名,掌柜还是收敛了些,“小姐只知江南的原价,不知这两月南方闹血月教,百姓苦不堪言。这养蚕的商人也受了波及,生丝价格翻了几番。再通过水路运过来,到京城成本就不止五百钱。更何况我这绸缎是上上佳品,专门卖给达官贵人的,那卖一两银子以上已经不算贵了。您这条街上、再去正阳门大街打听打听便知道了,货比三家,满京城都是一水的价。”

    “他说的没错儿!小姐不必比较了,我已经一路比过来了。”说话的正是后进店的男子,约莫十六七岁,端得是天庭饱满、方面阔耳、丰神俊朗,一看便是个福气富贵的长相。

    挽月心道:阿玛家中产业众多,多半都是额尔赫、扎克丹等人打理,未必晓得里头的猫腻。今日她也不便继续逛下去,待明日取了账册来看再说。

    “瑞雪,我们先走吧!”

    “小姐回见了您!”

    挽月一行才出了天衣阁绣庄,那位买杭绸的少年便也跟着迈出了门槛,在店门口同挽月寒暄道:“听小姐口音不是京城人士,是江南人吧?”

    “怎么你们京城人都爱问这一句么?”挽月不欲与其多话,多半又是个搭讪的富贵人家公子。

    “哦不不,小姐误会了。我只是方才在店里听到小姐说起苏绸的价格,好奇而已。都说南方正在闹血月教,小姐既然是从南方来的,不知是否知晓一二?”

    挽月闻此言,转过身来,“我早已动身上京,对江南当下的情形不大清楚。”

    “是这样。”富贵公子指指天衣阁的招牌,“您若真想买苏绸,可以去城西看看,这条街和正阳门大街上的一多半绸缎庄都是鳌中堂家的,价儿是谈不下来。有他家的高价,京城旁的绸缎商也不敢卖低。这不,皇城根儿下的寻常老百姓,本来就穿不起丝绸,逢年过节还能赶两身儿出来,这下更穿不起了。都叫富人给买了。”

    言语中不乏对鳌拜的不满。

    挽月也不同他争辩,轻轻笑笑,“公子不也是富人家的?”

    男子哑然,笑道:“曹某算不上大富大贵人家,家父正白旗曹玺,我们家祖辈起就是包衣。”

    “瞧您面相,日后必能显赫通达、富贵盈门。”

    “那曹寅就借小姐吉言了!”说罢拱拱手,同挽月在街市口道别。

    挽月深深地望了那个背影一眼,心里道:原来他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那不也是跟在康熙身边的人?依稀记得他后来替康熙去镇守江宁织造府了。真是应了那句话,站在前门楼子上扔个石子儿都能砸到个侍郎。京城果然遍地是人物。

    “小姐,咱回去么?”

    “回去吧!”

    回到府里,天色已向晚。好在府里温哲主事,并没有待她和乐薇很严格。今日是三十,朔月,天上看不到月亮,只有满天星辰,闹嚷嚷地挂在树顶。蝉鸣有一下没一下地叫着,晚饭挽月并没有用很多,吃用那白粥就着一点六必居酱菜,吃了一个葱油卷子,便不吃了。

    白日里这院子已经被熏过艾草与薄荷叶,没有什么蚊虫。挽月便推开窗子,半趴在窗栏杆上,轻轻摇着扇子,望那星辰。宣纸上的小乌龟越瞧越可爱,像是气急败坏的样子,翻又翻不过来。

    挽月端详了再三,末了将那纸用书册压住,“我有那么狼狈么?画得那么难看!还将我比作乌龟!”

    说罢,便气咻咻地从窗户那儿回到屋中,搁置下那扇子,将古琴搬来轻抚。

    指尖拨弄琴弦,两声是寂寥,三声是百无聊赖,连着拨弄五六下,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南星从庑廊绕过来,端着一盘切好的新鲜瓜果进来,“小姐,这是大奶奶让送过来的,说是新疆进贡的绿瓜,叫哈密。宫里给赏了咱们府上几个。可甜了!”

    “知道了。”双手划过琴弦,流水一般的声音从琴弦上流泻而下。

    南星蹙了蹙眉,旋即笑道:“小姐今日的琴声不似往日平静,反倒有些乱似的。”

    “胡说!我的琴声哪里乱了!”挽月嗔道。

    南星抿嘴一笑,“奴婢说错了。”

    挽月双手捧着脸颊,尝了一块哈密瓜,瓜丝丝甜着,可却不如那蜜饯甜到心底,反倒有一丝青涩,“你说……你要是讨厌一个人,你会把她比作什么?是好的还是坏的?”

    南星想了想,道:“当然是坏的!什么蚱蜢、臭虫、老鼠、蝇子……什么丑,我就将他比作什么!”

    “砰!”挽月止住了琴弦,径直向床上走去,“不弹了!睡觉!”

    南星同瑞雪面面相觑,小姐今儿是怎么了?怎么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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