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成熟的剑修遇到任何匪夷所思的事,都该迅速理清状况,想出对策。
戚怀风于是沉默地理了理。
——若师尊方才没有低头,沈映宵那一口过去,会咬到凌尘的喉咙。所以……是有人想通过师兄,来暗杀师尊?
想到这,戚怀风又往那边看了一眼。
然后倏地收回视线,默然片刻,重新开始思考。
……退一步说,就算真的在亲。这也断然不是那个师兄敢做的事。
同理:有人操控了他。
嫌疑最大的便是那个银面丹修。
可丹修为何要这么做?莫非他想让师尊把修为渡给师兄,他再从对他言听计从的沈映宵那里将修为取走,因此才做下了这种事?
这个假设不能细想,越想便越让人杀气盎然。戚怀风无声攥紧长剑,幽沉的目光在周围扫过,却没找到那到让他心心念念想捅上几剑的黑衣人影。
无人可供他消磨,戚怀风只得又望向两位同门。
好在这一次,两人的动作终于变了。
——凌尘长剑悬在身侧,洞穿一只扑过来的蜈蚣,他的手则按着沈映宵的头顶,将人死死压在肩窝里,看上去成功制止了这一起阴险的袭击。
……
凌尘的心跳好像比平时要快。沈映宵被迫埋在他怀里,耳朵贴着他胸膛,听得真切。
可此时他根本顾不上这些。
脑中幻境和现实交织,沈映宵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一边恍惚一边委屈:明明是师尊主动的,为什么又忽然不让了?就因为他凑过去太慢?……若是这样,他多来几次补上行不行?
他有一连串的话想说,可偏偏受困于此时的形态,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旁边,戚怀风缓步走近过来。
天才剑修面上没有太多表情,甚至有些冷漠。但若细细望进他眼底,便能发现那里茫然、疑惑、震惊……种种情绪一样不少。
戚怀风停在凌尘和沈映宵旁边,谨慎措辞:“你们……”
顿了顿,他道:“算了。”
又顿了顿,重新开口:“是不是那个丹修……”
剑灵:“?!”
它连忙去晃沈映宵:“你清醒一点!再不干正事,你老底要被掀了!”
沈映宵此时满脑子浆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不过他倒的确误打误撞地解决了这个麻烦——趁凌尘分神听戚怀风说话,他用力一扑腾,从凌尘手下挣出脑袋,就要再凑过去。
可凌尘已经有了防备,沈映宵刚一挣脱,便被他扣着双手束到身后。凌尘紧抿着唇,目光不肯往他身上落,只道:“你冷静些。”
戚怀风原本还担心沈映宵被控制以后,会伤人或是伤到自己。
如今见师兄被迅速镇压,他反倒放下了心,头一次觉得沈映宵修为不高,其实是件好事。
而他身侧,凌尘虽制住了人,却紧蹙着眉,不
知在想什么。
恰好一道人影从附近路过,凌尘目光一动,抬手将人拦住:“道友先前说的那方灵池,是在何处?”
被他拦下的,正是那个神出鬼没的茶摊老板。
茶摊老板看他一眼,语气中多了几分兴味:“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因为你徒弟方才的异常?”
凌尘点头:“他不知被何人操控,我担心拖久了会有损伤。”
茶摊老板嗐了一声:“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没被控制,只是……”
他目光在三人之间打了个转,然后避开戚怀风,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凑到凌尘耳边:“只是被浊气激起了欲望,他亲你是喜欢你,心悦你,想跟你凑在一起。”
凌尘耳边如同一道惊雷落下。
他过了片刻才回过神,语气一寒:“……休要胡言!”
心神一松动,他又没扣住人。鱼要比人滑溜得多,凌尘又不敢太过用力地抓他。沈映宵这次扑腾起来,一口咬在了他颈侧——不是那种要杀人的咬,倒更像是孩童遇到喜欢的东西就放进嘴里啃一啃,他叼着那片皮肉轻轻磨了磨。
凌尘半边身体仿佛腾起电流,他指尖微颤,一把将人拉开。
下一瞬,旁边多出一道人影——戚怀风闪身过来,抬手在沈映宵唇上一点。阵法落下,他顿时张不开嘴了。
戚怀风收回手,看了一眼凌尘的脖颈,心里微松:还好,一口下去连皮都没破,只略微有些发红。
他看出凌尘此时也有些反常,只得道:“不必忧心,师兄妖兽化之后,犬齿比往常锋利了许多,可你却没被咬破。这说明他还保有一些理智,因此才抵抗了控制,有所留手。”
“……”茶摊老板,“那个,我刚才说了他没被控……”
话音未落,凌尘和戚怀风忽有所觉,倏地望向祠堂一处。
——他们进门以后,这里的四壁便被封住,无法离开。
可此时,有一处角落,阵法越来越混乱,终于崩坏成一处破绽。
现在不是处理那些异常的时候,正事当紧。
戚怀风推了凌尘一把:“你们先走,祠堂里的妖兽对我炼化火灵有益,我留下拖延片刻。”
凌尘点了点头。他抓紧沈映宵,一闪身便到了那处破绽面前。有妖兽察觉到异常,疯狂涌来,却被分身展开的一片火光骤然逼退。
等火焰褪去,那片角落已经没有了人影。
……
凌尘破阵而出,离开祠堂后,他回头一望,发现不远处的墙边倒着一个死人——那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长老,后心开了个大洞,整个人都已经从内部炸开。
正因他死了,阵法外壁才有了破绽。而其他长老的反应似乎要比活人慢,此时正后知后觉,缓缓挪动着,想要将空当补上。
剑灵盯着地上的尸体,总觉得那把山羊胡十分眼熟。片刻后它想起来了:“这不就是秘境中唯一的那个活人长老么!”
……莫非茶摊老板真的背后
给了他一刀?
它自己一把剑分析了半天,却没人回话。只好寂寞地去推沈映宵:“从你的温柔乡里醒一醒,我们该做正事了。”
沈映宵埋着头,思绪在幻想和现实中来回跳转。
凌尘听不到剑灵的声音,他看清楚情况,就近给了剩余的长老一剑。但这些都是秘境生灵,此时与阵法浑然一体,攻击无法穿透。
察觉到沈映宵又开始不安地乱动,凌尘只得暂且收剑,取出一块玉牌。
——正是在神兽宗拿到的身份牌。
方才进了祠堂没多久,凌尘就感觉到了它的变化:这个秘境似乎有两种对立的意念,一种想将“有缘人”赶尽杀绝、悉数收为肥料。
另一种则像其他正常的秘境一样,想要找到“有缘人”,给予传承。
创下这处秘境的远古大能,大概是后者。而前者则是有人利用了这方秘境,将它硬生生改造成了一片培养肢体的温床。
因此茶摊老板倒没完全说谎:秘境的基础规则仍在。只要闯过三轮进了祠堂,便有了拿到“奖励”的资格。
……
凌尘往玉牌间贯入灵力,很快便得到了指引,他带着沈映宵,身姿翩然,飞掠而去。
赶路这件事不需要消耗太多思维。而脑中一旦放空,有些事便难以克制地涌了上来。
——若茶摊老板并未说谎,难道……徒弟对自己有□□?
凌尘:“……”
不可能。
师徒之间怎能有这种感情,映宵刚才那般……应当是认错了人。
这道念头闪过,他本该松一口气。
可或许是祠堂中肆虐的浊气,也引动了他体内的魔种,凌尘竟突兀想偏到了另一个问题:
若真是认错了人,那么方才,映宵是想同谁亲近?
……
沈映宵忽然感觉凌尘手上的力道变大,勒到了他。他吃痛地挣扎起来。
那只箍着他的手回过神,松开摸了摸他脑后的乌发。紧跟着头顶便落下一道很轻的声音:“修道尚未大成,不可耽于情爱。”
沈映宵:“……”耽于情爱怎么了?我修的又不是无情道,我就耽!
他本想烦躁地这样反驳,可根本说不出话。他气恼这种口不能言无法争辩的状态,越看身下的鱼尾越烦,抬手就挠了一把。
“……”
凌尘越发确定了徒弟此时脑中不太清醒,他按住沈映宵的手:“就快到了,莫要添乱。”
沿着玉符的指向,两人到了后山一处山壁底下,却没看到哪里有灵池。
凌尘盯着那片山壁打量片刻,忽然直直撞了过去。
他并没有撞到墙上,而是突破一片障眼法,进到了一处山洞。
周围的灵气浓度骤然拔升,凌尘一路往里走去,在最深处寻到了一汪浅浅的灵池。
剑灵跟在他们旁边,看见这一幕,忽然想起一件事。
它仰头望去,就
见灵池顶部的石壁上,藏着一只佛龛。石龛表面刻着层层阵纹,同傲天宗后山的那只一样。
但也有些地方并不相同——面前这只佛龛已经空了,上面阵纹暗淡,显然已经空置了有些年岁。
再看看下方这座不甚饱满的灵池,剑灵隐约明白了。
“这里应该就是封印巨足的地方,只是它不知怎的从笼中逃了出来,吸干了下方的灵液,然后被神兽宗封印到了镇兽塔底。这里所剩的灵池,应当是后来又慢慢聚起来的。”
说完半天也没人捧场。
剑灵默默转过身,幽幽盯着沈映宵。
脱缰的□□真可怕。
主人到底什么时候醒?
……
凌尘进了灵池,把沈映宵放进水里,扶着他让他凝神调息。
沈映宵身下一凉,紧跟着就被浓郁的灵气包裹。他清醒了一瞬,可一晃眼,山洞的灵池又变成了华丽的汤池,凌尘坐在水中,浸透的薄衣贴在身上,又开始朝他招手。
“……一会儿让人过去,一会儿又让人走,你究竟什么意思。”
沈映宵在幻境中难得的跟凌尘甩了脸色。
可盯着那样的师尊看了又看,他到底妥协,一边在心里默念这是最后一次,一边很没出息地凑了过去。
……
山洞灵池中。
凌尘伸手展平徒弟的鱼尾,想试试能不能通过灵力刺激,将这种变化逼退。
他随意压下自己体内躁动的魔种,正要干正事,谁知刚老实下来的徒弟忽然勾着他脖子,又一次急切地迎了过来。
刚才发生在祠堂中的事,突兀从脑中闪过。凌尘心绪混乱,本能一挡。
忙乱间他忘了控制力度,沈映宵本就坐不太稳,如今又被这么一撞,扑通摔坐回灵池当中。
不知是终于玩够了,还是被周遭浓郁成实体的灵力压制,幻境渐渐开始褪去。
那个温柔了许多的师尊也随之消失,渐渐与面前这个一身寒意的白衣剑修重叠。
……
凌尘其实还是原本的模样,只是沈映宵看多了幻境,两相一比,便显得面前这人格外冷淡又真实。
浊气渐渐被浓郁的灵力压制,沈映宵跌坐在灵池当中,仰头看着凌尘,茫然的目光清醒了一点。
紧跟着,刚才那些杂乱的记忆,便陨石般轰然袭来。
沈映宵:“……”
第一反应是,天啊,他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紧跟着又想:他要杀了那个混账魔种!
羞恼和愤怒轰然充斥了沈映宵的脑海,可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思绪隐藏在深处。
——好消息,他好像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且在幻境中与那人情投意合。
——坏消息,幻境终归只是幻境,现实中的师尊只会冷冰冰看着他,并在遭遇这种孽徒行径时毫不留情,一把将他推开。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什么,沈映宵垂下头,一眼
都不敢再看凌尘,眼眶生生憋红了一圈。
剑灵悄悄飘近,纠正了一些小细节:“你师尊倒也没推你,是你自己撞上去摔的,谁让你这条鱼尾巴平衡性太差。”
沈映宵却听不进去。幻境虽然褪了,可浊气尚在,他的思维仍旧不太受控:撞的和推的又有何区别,若在以前,师尊只会扶住他……可现在到底不一样了。
他低着头,凌尘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实在太熟悉这个弟子,只看动作便知道这人如今有多难过。
沈映宵跌坐下去时,有几滴灵液落到了脸上,沿着脸颊滑落,像是一道泪光。
凌尘指尖蜷了蜷,很想扶起他,可想起刚才那些荒谬的事,却又硬生生顿住。
……那些不祥的苗头,不能放任。
——很奇怪,教出这种目无尊长的徒弟,他本该失望至极,甚至勃然大怒……可实际上,凌尘却竟然第一时间想起了那些书。
丹修洞府后院,那个银白少年读给他的小传里,记载了一对对不同下场的师徒,有些以楚傲天为原型,也有些是他不认识的人。
小传中有混账师尊也有混账徒弟,可不论作恶的是哪一方,徒弟的下场一个个都不怎么好。
有一些经脉寸断,有一些堕魔重来,还有一些身陷囹圄,九转历劫,被世人唾骂,受遍万般苦难……那些人是怎么挺过来的,凌尘并不清楚,可他熟悉自家这个徒弟。那些事随便落一件到映宵头上,他恐怕都难以承受。凌尘也绝不想看到。
他低头看着沈映宵,本想狠下心呵斥,让他走正道。
可酝酿许久,实在说不出多少重话,最终只能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凌尘低低叹了一口气:“是我没有教好。”
沈映宵豁然抬起头,直勾勾看着他,指甲无意识地深深嵌进手心。
无数种可能迎来的斥责里,他最怕听到这一句。
回到这个世界后,他隐瞒分身,百般同分身撇开关系。除了怕天雷劈、怕本体镇不住师尊、怕这样那样的理由……更是因为他怕师尊接受不了现在的这个分身。
他知道如今的自己,和从前的那个“沈映宵”区别多大,一个是简单勾画了几笔的白纸,一个是乌漆麻黑的涂鸦。
他宁可躲藏一辈子,也不想让凌尘看到。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分身的事还未暴露,本体在师尊这里的形象倒先一步崩塌掉了。
沈映宵慢慢低下头,忽然笑了一声:“以前我总是在想,若分身惹师尊生了气,就能换本体跑来让他安慰。可如今,这点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唯一能听到他声音的剑灵:“……”
剑灵用力抹了一把脸,觉得这场面简直没眼看。
一些关于楚傲天的痛苦记忆,又克制不住地浮了上来。
它飘到满脸郁郁的主人身边,抬手戳戳他,试图打断:“你看看你,中个幻境画风都变了,简直像听了什么不该听的镇魂魔音一样——你本体修为低,魔种对你影响太大,你
的情绪也会反过来让它更加活跃,甚至勾得你师尊体内的魔种也不太稳。
“这么下去不行,听我的,你先换分身冷静冷静,至少别把你师尊彻底带偏。否则若你师尊也一并中招……”
它脑中已经浮现出惨痛的后续了:
凌尘对这个以下犯上的孽徒失望至极,一掌轰来,震碎主人的经脉,废了他的修为,要把自己教授的一切全收回来。
然后沈映宵被抛下山崖,摔断全身骨头却侥幸不死,躺了九九八十一天堕魔重生,杀回天行宗,把师尊抓到后院这样那样……
嗯?等等。最后一步听上去怎么有些耳熟。
剑灵正在发怔,忽然面前落下一块阴影。
它一惊,倏地抬起头,发现凌尘居然真的俯身过来,聚起灵力,朝沈映宵伸出了手。
“放过本体吧,他已经够惨了。”剑灵喃喃道,“不过主人这元婴期的修为,放在现在和没有也差不多……罢了,你要是想废就废吧,毕竟他的确是个孽徒,但一定要给他留一口气。”
沈映宵原本还被悲伤的氛围笼罩。
然而剑灵实在太能念叨,假设出来的场景被它念得活灵活现,简直像真的会发生一样。
沈映宵其实也偷看过那些话本,见识过剑灵所说的震碎经脉、抛下山崖——山底阴冷潮湿,届时不仅要被蛇兽啃咬,还要被淤泥淹没,可怕的吸血虫在血肉里来回钻……迷迷糊糊间,一想到凌尘马上就要把他扔到那去,沈映宵浑身血都凉了。
等回过神,他已经哆嗦着召出分身,神智移到了这具安全的身体当中。
身体一换,魔种的影响顿消,灵台一片清明,如同从一场噩梦中惊醒。那些翻涌而让人难以自抑的情绪,也悉数减弱定格为幻影,同现实隔开了厚厚的一层。
沈映宵:“……”
沈映宵:“…………”
他僵硬地抬起头,看着远处的灵池,只庆幸自己先前把分身放得远,因此召出来时也离本体格外远。
趁凌尘没留意这边,他收敛气息,转过身,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山洞。
……没脸见人了。
……对不起,师尊。从今日起,您就当本体死了吧。
剑灵:“你冷静一点,没有本体你拿什么让你师尊老老实实留在洞府。”
沈映宵目光空洞,恨不得挖个坑把刚才的自己埋了,再蹦跶着踩上几脚:“缓一缓。你让我先缓一缓。
剑灵:“……”
把你师尊独自丢在话本氛围里,你自己一个人跑了是吧。
宗门第一孽徒果然非你莫属。
……
几息前。
山洞的灵池当中。
凌尘正想引动沈映宵体内的灵力,帮他把体内浊气驱出,然后再谈别的。
谁知刚一俯身,却发现池中多了几缕血迹。
他一怔,顾不得冷淡,一把掰开沈映宵的手,看到了他掌心深深的刺痕。
凌尘蹙了蹙眉:“我怎么不记得教过你自伤泄愤?”
他正说着,面前的人却忽然软软地垂下头,毫无意识地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