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劫束 原来不爱一个人,真的只需要一瞬……
50、
曳月垂着眉睫,神情冷冷的,比玉皇山冬天的岩石更加锋利冷硬。
没有任何感情,任何波动。
嬴祇没有松手,于是他也一动不动。
这里明明那么多人,那么喧闹,但在嬴祇出现后,他却觉得死寂得好像就只剩下他们。
大概是见到有人来制止曳月这个疯子,那方天境的弟子又狂笑起来,叫嚣着又要说什么。
曳月眼眸微睁,带着一点阴鸷的冷意望向对方。
不等他有任何举动。
站在他和方天境弟子之间,背对着对方的嬴祇轻慢地挥了一下手,就像赶走狂蜂浪蝶,亦或者是恼人的蚊蝇。
方天境的弟子和他周围的同伴一瞬被一股风凭空推出去几十丈。
嬴祇轻慢回头,望向他们,声音低低的,漫不经心,所见一切比任何时候都乏善可陈:“若是觉得已经活够了,大可继续待在这里。”
于是,所有人眨眼间如鸟雀散尽。
一直都是这样的。
曳月再凶戾冰冷,别人好像也不怕他。
往往他耗上十倍力气,才能震慑住的人,嬴祇每一次只需轻飘飘的,甚至带着几分揶揄散漫笑意就能达成目的。
年纪小的时候,曳月有时候会因此嫉妒。
那时候嬴祇一边漫不经心地笑,一边问他:“为什么?像我们少爷这样不是很好,人人都喜欢。”
“不好。”他也想变得,一个眼神毫不费力就叫人敬畏,“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想跟人打架的。”
尤其是一些人本事不济,打赢了没什么体验,还得小心控制着别把人打出好歹,很是让他苦恼。
嬴祇挑眉笑道:“啊,你这样想吗?那你不妨学我一样,多笑一笑。说不定人家就怕你了。”
曳月看他一眼:“你是有病吗?要人怕我,我自然要再凶一些才是。”
“昂。”嬴祇矜持颌首,下一瞬却捂着脸笑得不行。
雪花落下来。
冷不防想起过去。
曳月怔了一下。
他已经很久都想不起他和嬴祇的过去了,甚至想不起来,他们正常时候该是怎样的。
嬴祇回头的时候,曳月的神情已经坦然。
冰冷漠然的高傲、坦然,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好像被嬴祇握住的不是他的心剑。
亦或者,握住了他的心剑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一开始被发现心剑的时候的狼狈、慌张、绝望,好像都只是嬴祇看错了。
少年坚不可摧的冷漠,微敛的清锐的眼眸直视着嬴祇,声音冷清:“怎么,又要教训我不度情劫吗?”
嬴祇注视着他的冷漠。
松开手,任由少年将那柄心剑收入鞘中,归于心海。
什么也没有说。
曳月抬步就要走,从嬴祇身边径直擦身而过。
嬴祇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一角。
是身体习惯性的举动,在意识之前。
在曳月小时候,每一次生气离开他,嬴祇就总是和他玩这样的游戏。
只要轻轻晃一晃衣袖,那坏脾气骄纵的少爷就会软化。
因为这无法解释的举动,他们两个人都停在那里。
嬴祇没有松手。
曳月没有回头。
那抓住衣角的举动很轻,明明再走一步就可以轻易抽离。
却许久,谁都没有动。
雪花落下来。
一抬头就望到依靠玉皇山的那座巨大的高达百丈的玉像。
雕刻了年,却还尚未完工。
即便只是半成品,远远望去,水蓝色的天霜冰晶雕像仍旧璀璨夺目,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他们都不由自主望着那里。
那是曳月十六岁赢得大比后,嬴祇给他的礼物,原本是要作为十九岁的生辰礼的。
但曳月十九岁的生辰已经过去了。
嬴祇平静地说:“玉像还差最后一个步骤,匠修这段时日一直在问你,何时回来。莫要让人家再等。”
没有提及心剑。
也没有责备他。
“嗯。”
曳月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和感情,和他脸上的无动于衷一样。
匠修不可能一直绊在这一件事上。
曳月这次回来也是想了结这件事。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山上走。
有时嬴祇在前,有时曳月在前。
步调从未一致,从未并肩。
就像两个被迫同行的陌生人一样,毫无默契。
到了山顶上。
“我自己去就行。”
曳月独自来到雕像上。
得到传信的匠修已经等在那里。
彼此都知来意,并未有什么寒暄。
匠修开始比照着曳月的样子雕刻。
寻常的匠修都要事先画图,但这位匠修说,其他都可以比照画像,唯独眼睛是关键,是捕捉那一瞬的神,只能看着真人。
可是,就在最后一刻,对方凝神注视了雕像半天,却依旧摇了摇头。
曳月:“还是不行?为什么?”
在曳月看来,雕像的完成度已经近乎完美,只差最后的眼眸神光。
可就是这最后一笔,匠修却拒绝下笔。
匠修说:“这双眼睛我雕刻不出来,也不该雕刻。”
曳月:“为何?”
匠修是一个外表清癯瘦削却沧桑的中年男子,一头长发扎成低低的马尾。
整个人显得无限理性沉稳。
在所有的匠修里,他是最不像匠修的,更像一个刀修。
他望着曳月的眼睛,那是一双盛满了水的眼睛。
锋利又脆弱。
就好像下一瞬就会流出泪来。
“对于我们匠修而言,每一次雕刻的作品就像是自己的孩子。”
匠修说,他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有那样一双悲伤的眼睛。
“请帮忙转告嬴山主,我不能再雕刻下去了。”
悲伤吗?
曳月错愕。
他很少照镜子,但也是看过的,并不知道那双眼睛在别人看来是这样的。
曳月面无表情:“我知道了。”
从雕塑上下来。
嬴祇还站在山顶的悬崖边,在他身边连风都是熨帖顺从的,好像接近他的那一刻,就进入了春天。
他戴着白玉扳指的手轻拢着一株草,上面肉眼可见开出一朵白色的花。
“十九岁生辰,有想要的礼物吗?”
曳月回神:“我的生辰在九月,已经过去了。”
嬴祇温和道:“没关系,明日补上就是。”
也是,曳月并不清楚自己的生辰,是嬴祇将他的生辰定在了每年九月的寒露之日。
节气的日期每一年并不固定在某一日。
迟或者早,便都一样。
曳月想了一下,冷静道:“我不想雕刻了。”
嬴祇:“为什么?”
曳月垂了眉睫,没有看他,声音和神情都无波无澜:“我不喜欢被人注视着眼睛。”
匠修雕刻不出眼睛,即便雕刻出来,意味着每个人都会看到他的眼睛。
“那就不雕眼睛了。”
他们重新回到雕像上。
嬴祇站在曳月身后,伸手蒙上曳月的眼睛:“照着这样雕完吧。”
视野一片黑暗,谁都没有说话。
嬴祇身上矜贵奢靡的沉水香,熟悉又陌生,让人恍惚以为是即将到来的春天。
时隔快一年,他们第一次靠这样近。
匠修这一次很顺利就完成了雕刻。
曳月仰望着。
他没有雕刻一只蒙住曳月眼睛的手,或者再雕刻一个嬴祇。
那蒙着他眼睛的人,在匠修的手中具象成蓝色的长长长长的锦带。
是神秘的尊贵的,像春天夜色一样,独一无二的温柔的蓝。
和嬴祇身上的蓝一样。
蓝色的锦带和雕像的衣袂一起飘荡在玉皇山的风里。
于是虚掩了眉眼的雕像,唯独只剩下清冷的高傲。
雕像耗时年终于完工了。
匠修看起来很满意,道心圆满,很快就要进阶,没有多说什么就告辞离去。
只剩下他们还站在雕像横持的剑上。
嬴祇收回望着雕像的视线,看向曳月。
“你这一次,走了很久。”
曳月一瞬不瞬望着嬴祇的眼睛。
声音是冷清的:“那不是合了你的意?不见面,对你跟我都好。”
这是嬴祇说过的话。
嬴祇的声音低低的沉下去,眼眸仍旧温柔:“你在生气吗?”
曳月望着他的眼眸,无动于衷:“既已无事,我先走了。”
话落便转身离去。
嬴祇站在那里目送他,看那笔挺锐利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也未曾有一丝回头的意思。
长大了的少年眉眼锋芒锐利,仿佛割伤一切,目下无尘的清冷高傲,比这座冰晶雕像更加非人,不可了解。
从他小的时候,就很难叫人了解。
握住他的心剑,嬴祇也很惊愕。
……
直到走出那视线很远很远,确保嬴祇不会看到他了。
确保他走在任何人都不会看到他的地方。
曳月停住脚步。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最不想被注视着眼睛的人,就是嬴祇。
黑暗里匠修雕刻的那段时间,嬴祇是否有看到雕像那双未完成的眼睛?
是否透过雕像那双无神的眼睛,看见他?
不可以让人对这双眼睛有和匠修一样的感受,于是极力堆出冰冷漠然的锋利。
他抬起右手,缓缓地,轻轻地蒙在自己的眼前。
模仿着那一刻嬴祇的动作。
就好像那一刻还持续着。
黑暗里那段时间,很安静,他觉得很好。
好像藏起来了一样。
想,多逗留一会儿。
在没有他的这九十五天,至少一次,嬴祇有想起过他吗?
会想起吧。
捂住眼睛的,苍白寂寥的脸,缓缓扯出一个笑容。
孤独,寂静。
但,想起了又能如何?
他想要的,这个人永远也不会给他。
……
夜深了。
潮生阁。
曳月看着手中的锦盒,里面放着他送给嬴祇的生辰礼。
他选了很多礼物,最后只决定送最中规中矩的那个。
一些破真境时期可用的天材地宝。
他闯了个秘境,才找到合适的。
与此同时,还有其他预备的礼物。
他手写的寒渡的风土人情笔录。
一根他自己做的笛子。
他画的寒渡夜里万千愿灯飞天的盛景。
画得不太好,他从前不会画画,才开始学。
当时准备的时候不觉得如何,现在看起来,这些都是小孩子的玩意,拿不出手。
他将它们收起来,随意放在一堆礼物里。
不打算交给嬴祇了。
若是没有心剑那件事,或许还可以,但一切都已经毁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长大了,心里期盼的,为之努力的,以为一定能发生的未来,能达成的愿景,全都事与愿违?
度不过的洞虚境。
度不过的情劫。
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彼此淡然从容的重逢。
小时候听人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1]。
当时不解。
现在却渐渐发现是事实。
潮生阁一切还是离开前的样子,他甚至在自己的衣物里发现了一件嬴祇的衣袍。
忘记是什么时候,对方披在他身上,被他带回来遗落在这的。
大抵是很久前的事了。
至少不是这一年。
他在没有月光的黑暗的房间里躺着。
衣服像被子一样盖在他的身上,试图将他藏起。
小时候他就喜欢做这个游戏。
但他已经长大了,即便嬴祇比他高,嬴祇的衣服也很难完整地彻底地将他头从到脚藏起来。
于是他侧着身,微微蜷缩起来。
让那柔软的衣物将他全部覆盖住。
轻轻地缓缓地深深地呼吸。
身体里说不出的细细碎碎的疼。
不知道究竟是哪里。
并不很严重,只是一刻不停折磨着他。
许久,才意识到那细碎的痛意,是身体里有什么在挣扎,祈求。
他的身体好像是一条河流,河底沉着无数个曳月,他们都在对他说。
在说……
已经九十五天了,可以了吗?
让我去见他,我真的很想他;
说……
为什么要回来?走吧,现在就走,别让我前功尽弃。
我不想见他,我已经不爱他了;
说……
我只有他。
可是我,我只有他;
他按着痉挛的胃,咬紧牙关。
人都说伤心,但痛的实际上是胃。
痉挛,抽动着五脏六腑。
他安静地,徒劳地抓着嬴祇的衣服。
我很疼。
嬴祇,我真的很努力了,但是……真的好疼啊。
他一直都很怕疼。
眼泪无声打湿了脸。
他放弃去希海,因为意识到无论到哪里他都是一个人。
即便他有了朋友。
但,他的两个朋友已经有彼此了。
希音待他很好,可是希音已经有长离了。
那两个人才是一个世界的。
他进不去,也不想过去。
他有的只有嬴祇。
即便是一点点的嬴祇。
也足够驱散海上漫长寒雾一样的人世。
寒渡比玉皇山更寂寞。
寒渡没有嬴祇。
他缓缓地轻轻地呼吸,平复着要将他撕扯的挣扎。
不该嬴祇争吵的,不该那么冷漠。
明明那么久没见了。
那个被他冰冷直视的人只是温柔地望着他。
错觉好像下一瞬就会说。
我想你了。
但那个人到底没有说。
蜷缩在衣服里的少年,像一只孤独的幼兽,不住地发颤。
咬紧牙关,冷汗却溢出。
别去。
已经努力了那么久,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等春天来了,一切就好了。
他知道的,总有一天嬴祇会离开他。
他只是嬴祇的万分之一,嬴祇却是他的全部,这样下去是错误的。
对他和对嬴祇都不好。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
没有谁是谁的全部。
他永远也无法得到嬴祇的爱,无法拥有嬴祇。
嬴祇是对的,他是错的。
他知道他应该自救。
应该离开,应该不爱。
他是真的想不爱嬴祇,他是真的,想要放过嬴祇。
想要救救他自己。
可是,真的好痛。
他每一天都会想念,梦里都是那个人要离开他,因为失去,失声痛哭。
像个小孩子一样哭着醒来。
明明是我在离开你,为什么哭得却是我?
醒来的时候,他无数次不顾一切地想要回去,回去玉皇山,回到那个人身边。
就算失去一切,就算那个人不爱他。
可他本来就什么也没有。
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他有的一切都是嬴祇给他的。
我就只有你啊。
如果连你也失去,还剩下什么?
他从衣服里爬出来。
他要去见嬴祇。
告诉他,他早就知道错了。
嬴祇是对的,他是错的,他不该那么爱他。
他已经很久都可以不想他了,他已经少想他很久了,但,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不能一点也不见嬴祇。
他很想他。
他想对他说,我们和好吧,我很想你,我一直都很想你。
你从未拥抱过我。
你抱我一下,我就听你的。
我会好好度情劫。我会很乖的。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度过情劫的,我一定不会这样爱你了。
他从未低过头。
这是他一生唯一一次低头。
……
那是清晨。
大雪覆盖着玉皇山。
世界洁白如新。
玉皇山的梅花开了。
空气里是梅花的清香,并不冷,是温暖的。
他挨到天亮,洗了澡,重新梳了马尾。
换了最新的红衣。
他走得很快。
潮生阁离嬴祇的玉霄宫本来就很近。
那时候他们每日都一起吃饭,形影不离。
玉霄宫很安静。
这时候嬴祇应该是在练字。
修士不需要服侍的人,一路上没有别人。
门是开着的。
让天光和雪色一起进去。
曳月走进殿内,嬴祇日常起居的地方。
那里摆着一张长长的书案。
从前,曳月会坐在那里写字。
嬴祇就站在旁边看着,看他写得好的时候弯着眼眸笑着夸奖,看他写坏的时候,笑着揶揄。
他因此总是写着写着就生气了。
嬴祇就拉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晃一晃,说他少爷脾气。
他看到。
此刻,那张乌木的宽大的书桌正前方,坐着一个小孩。
嬴祇在旁边一手托着侧脸,深碧的眼眸垂敛望着对方笔下的字。
小孩写着写着不高兴了,骄纵的样子一把丢下笔,笔墨弄脏了嬴祇的衣袖。
嬴祇回神,温和地看去。
小孩拉着嬴祇的衣袖,乌黑的眼眸里包着一点眼泪。
嬴祇任由对方拉着他的衣袖,看着小孩伸手抱住他的手臂。
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一瞬间冰冻。
曳月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偏着头,一瞬不瞬望着他们。
他知道啊,他知道嬴祇有了别的弟子,很多很多弟子。
他知道,嬴祇不是他的。
嬴祇对他甚至没有半分情爱。
他知道,他不是嬴祇最重要的人。
但是,但是……就连最重要的弟子,也已经不是了吗?
眼泪无法控制地溢出。
你在做什么?
为什么哭?
不该哭的。
不应伤心。
就好像对方做错了什么一样。
嬴祇对他够好了。
嬴祇无论收许多人做亲传,还是要跟别人成婚,有多少夫人,都是假的,都只是为了让他度过情劫。
就算嬴祇对他不是最好,在这个世界上,嬴祇也已经是对他最好的人了。
他不应该嫉妒,不应该生气,不应该伤心。
嬴祇没有错,错的有病的是他自己。
是他病了。
他只是曳月。
嬴祇是嬴祇的嬴祇。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只是属于自己的,没有人是什么人的。
不可能也不应该有人是另一个人的全部。
是他病了是他错了。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后退。
别看我,别发现我。
请别同我说话。求你。
他不该来,他没有来过。
书桌旁的小孩依靠着嬴祇,忽然转头看向前方。
让曳月把他的脸看清。
曳月停在那里。
呼吸停在那里,世界停在那里,一切都停在那里。
那张脸……
他一瞬回到了那个小岛。
他并不是最后一刻才逃跑的。
他早就逃跑过,差一点就逃走了。
他花了很长时间偷偷造了一条小船,准备了很多食物淡水。
但是,他遇到了母亲。
在他四岁那年,因为不堪父亲的殴打逃走的母亲。
小岛上偶尔也有大人,照顾那些孩子洗衣做饭的女人。
他认出来新来的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即便四年不见,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要带她一起逃走。
母亲说好孩子,让他等等她。
然后,她和另一个孩子坐上他做的船,他们抛下他走了。
他在海水里追。
母亲崩溃哭着压着声音质问他:“你一定要我死是吗?”
他一动也不能。
可是,那是他的船,为什么不带上他?
为什么总是他被抛弃?
母亲压着声音哀求:“你哥哥还小,你在娘心目中是最聪明最懂事最坚强的孩子,谁都比不过你,但你哥哥什么都不会,他会死的。你留在这里,你还能想办法再逃。你这样闹,是打算让我们陪你一块死吗?”
哥哥靠在母亲的怀里,拆开他包在叶子里节省的食物吃起来,望着他,眼神漠然,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他的痛苦,让他感到快乐。
哥哥?
他在叫曳月之前,有一个小名。
因为小时候太饿了,抓住一只咬他的老鼠,往嘴里塞。
被大人发现,及时打掉。
他的哥哥就拍着手笑嘻嘻地喊:猫,弟弟是猫。
他的小名,就是叫猫猫的。
是,他还有一个哥哥。
比他大两岁。
父亲喜欢哥哥,哥哥没有挨过饿,也没有挨过打。
哥哥还会学着父亲的样子打他。
他们说,他可能不是父亲的孩子。
所以,挨饿、被打、被卖掉的是他。
但他有时候会想,是不是他也不是母亲的孩子。
不然的话,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他被抛弃?
他在那座岛上的名字,叫作林溆。
大人物给他取的名字。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2]。
“我亲眼看到,林溆悄悄偷走了你的牌子。”
这是哥哥?
偷走其他人的牌子,告诉对方,是林溆偷的牌子,因为林溆想要别人犯错去死,这样他就可以晚一些死。
朝不保夕的环境,即便是孩子也不是天真无害的。
那一次,他差点被他们杀死。
因为他比其他人照顾得灵草更好,所以最后一刻,大人物出手救下了他。
他问母亲:“你知不知道他要害死我?”
母亲却哭着骂他,果然留着和那个男人一样自私恶心的血,问他难道非要逼死他们吗?
她哭着压抑地说:“我回来找过你,我若不是找你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我已经尽我可能了,我不欠你什么。你帮我一次……”
于是他一点声音也没有出,看着他们乘着他的船走远。
天亮了。
大人物在旁边看着他。
“人间之苦最是如此,可你怎么不哭?”
他从小到大都不哭,他不会哭,不喜欢哭。
很多人说,他生着一双看起来便适合流泪的眼睛,秋天的风露一样,可他从来不哭。
直到这一刻。
谁都可以对他不好,谁都可以抛弃他,谁都可以袒护哥哥,谁都可以对哥哥好。
嬴祇可以对所有人好,对任何人好,对任何人都好过对他。
但嬴祇不可以,对哥哥比对他好,嬴祇不可以像对他这样的好,去对哥哥。
他伤害过我,他欺负我。
嬴祇不可以……
他那一瞬,好像变成了一个孩子。
他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揉着眼睛抽噎地哭着,拉着他的手指着那个孩子。
对他说,这是他的位置,嬴祇是他的,你帮我抢回来。
他就成了那个小小的八岁的夜月。
他以为自己在嚎啕大哭,抽咽着说不出话。
但实际上他一滴泪都没有。
他以为他哭了,但他只是疯了。
他疯了一样的拿剑指着那个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冷静地让对方滚开。
他颤抖地粗暴地企图将对方从嬴祇的身上拉开。
但他拉不开,他只有八岁。
嬴祇帮着那个人。
那个人明明什么也不缺,父亲母亲都爱他,保护他,他却只有嬴祇。
嬴祇为什么要用对他的方式对那个人?
为什么让那个人坐在他的位置上?
嬴祇可以对任何人这么好,对很多人这么好,但为什么是那个人?
他疯得就像是要杀了那个孩子。
让对方滚,或者死。
他确实疯了。
他知道他应该理智一点。
哥哥比他大两岁,哥哥不可能现在都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孩。
这有问题,也许这不是哥哥,也许只是长得像,也许……
然后,他看到,那孩子在被他粗暴地拉着手的时候,毫不挣扎毫不反抗,因为信任嬴祇的制止和保护,就只是放松安静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眼神漠然,张开嘴对他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曳月的痛苦,让他快乐。
是他!
他要他死,他要母亲抛弃他,他要他的嬴祇……
他要杀了他!
“你疯了吗?曳月!”嬴祇的声音一瞬打破所有的迷障。
严厉的凌厉的冰冷的声音,从未有过。
他僵硬地缓缓地朝嬴祇的脸望去,想要看清他眼里的情绪。
看到那个人深深蹙着眉,仿佛难以接受,他如此暴戾。
他看着嬴祇,张了张嘴。
“你不要对他好。”
他颠倒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忘了他长大了。
还像小孩子那样去告状。
他从未告状过,他没有可以告状的人。除了嬴祇。
他想告诉嬴祇,这个人对他的坏,这个人欺负他。
嬴祇那么好,嬴祇只是不知道,这个人那样欺负他,才对欺负他的人比他好。
求你,不要对他。谁都可以,他不可以。你不要……
“所以,我只可以对你好吗?少爷。”平静冷寂的声音,仍旧是温柔的。
哥哥背靠着嬴祇,露出大大的笑容看着他:“少爷?”
是啊,他是假的少爷。
他看到这张脸,被提醒,终于想起,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从来都不是少爷,他是谁都可以欺负的小可怜。
要被拆穿了吗?
他感到恐惧。
他想求救。
嬴祇:“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
以前是什么样子?
“……师兄变了好多,我还是喜欢他以前的样子,骄傲冷淡耀眼,像永远追不上的月亮。”
“……他现在看上去,好普通。”
“……许多人说,十六岁初出修真界的曳月,大半个修真界都爱慕着他。传说一样。但他看上去,跟传说并不一样。”
“……阴郁可怕的样子。”
这样的话他已经听过了许多。
但从嬴祇这里还是第一次。
他以为自己会哭,但他甚至话都说不出来。
嬴祇问他那句话,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血液冰冻住一样。
他看着嬴祇,摇头。
他想起,他长大了。
他是曳月,他不是林溆,也不是猫猫。
他是骄纵高傲坏脾气的少爷,他可以暴烈,可以杀人,唯独不可以软弱。
他一步一步后退。
他没有哭,甚至从未如此冷静。
望着那双深碧的眼眸。
嬴祇对他很好,但不是唯独对他好。
嬴祇是嬴祇自己的。
嬴祇可以对任何人好,任何人里当然包括伤害他的人。
他知道,或许有内情。
也许是又一个为了让他度情劫的法子。
但,都无所谓了。
他只是终于清醒,他永远也不会得到嬴祇全部的爱。
谁都能抛弃他,嬴祇当然也可以。
他年少遇到那样惊艳的人,全部心神都凝聚对方身上。
奉为神明。
他连自己都没有,他都不爱自己,嬴祇为什么要爱他。
他不怪嬴祇,即便嬴祇不要他讨厌他了,嬴祇也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
他知道的,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像嬴祇这样对他好的人了。
他知道,他爱嬴祇,胜过这个世界的所有,胜过他的命。
但是……
他望着嬴祇的眼睛。
如果你不能最爱我,只爱我。那我就一点都不要了。
他只是看了他一眼,牵着那个抽噎哭泣,难过得话也说不出的八岁的曳月,缓缓后退,安静地走了出去。
走出玉霄宫。
走出嬴祇的世界。
小时候的曳月是不会哭的,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小曳月只是不住地揉着眼睛,抽噎着一直回头,指着嬴祇的方向。
你没有遇到他,遇到他的是我。
他停下脚步,单膝跪下,在无边的冰雪里拥抱那个小小的身影。
没关系。没有他了,但你有我。以后,我会爱你,保护你的。
不用替我哭。
他已经不会再哭了。
嬴祇是对的。原来不爱一个人,真的只需要一瞬间,一个念。
他不爱了。:,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