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
9、
修行、打坐、冥想,战斗,破境。
不知不觉四年过去,曳月还没有逃走。
他已和嬴祇几乎走遍九州四海所有的秘境。
这一年,曳月十三岁了。
他长高了很多。
仍旧还是瘦,无论吃多少好像也只长个不长肉。
嬴祇想戳他的脸颊,也找不出婴儿肥来,只得遗憾摇头。
一身红衣高马尾的少年,抱着一柄剑,神情高傲清冷,在一座山石上打坐。
身后是嬴祇闭关的洞府。
秋风萧瑟,竹林轻轻摇曳,落下几片叶子。
途经他身旁。
闭眼冥想的少年睁开了眼眸,抬手接住一片,下一瞬手指向外将叶片飞去。
一无所有的草地上骤然出现十二个身影,每个人都穿着玄铁铠甲,武装到脸,透过甲面只能看到一双眼睛。
仿佛从地狱来的魔军团。
“嬴祇月在何处,说出来,饶你不死。”声音森寒,让人的骨头生冷。
曳月面无表情,眼底神情静定,注视着他们“我坐这里是为了给你们指路的”
少年清澈的嗓音,像初初凝结的冰凌,像梧桐木斫制的新琴。
黑甲军团齐刷刷举起刀。
中间的首领“你打不过我,他留你在这里只不过是送死罢了。”
声音意外的年轻,似乎不过十七八岁。
“打不打得过打了再说。”曳月右手拇指将剑柄推上,雪一样的刃映着他的眉眼,一双秋水清雾一样的眼眸,眼中战意傲然。
话音落下,红衣身影和剑一起杀向黑色人群。
刀剑相击犹如残影。
刀阵配合有素,密不透风,织成一片硕大的雪花,将那红衣困在其中。
下一瞬就要绞碎。
红衣和剑冷静异常,肉眼无法捕捉到的速度,几乎一瞬之间剑尖在“雪花”的每一个棱纹上游走了一遍。
“雪花”正中的曳月单手拟诀,神情空灵,心无旁骛,任由万千刀影落下“给我碎”
言出法随。
一剑迎上,刹那间十二柄长刀齐刷刷断截。
碎了的刀刃如碎玉乱琼,纷飞乱舞之间,让一众黑甲刺客方阵大乱,被乱刃刺伤甲胄关节之处。
然而下一瞬却有一柄完好的长刀直直刺入纷纷乱刃之中,直逼曳月的眉心而来。
曳月本来杀向众人的剑立刻后撤,带着他急速向后退去。
他已然用了最快的速度。
但黑甲首领的长刀却在这中途居然还再向前加速了一段。
避无可避,退不能退。
少年的眼眸中却无慌乱恐惧,清冷面容咬牙凛傲,不但不退反而手中剑势一变,他整个人后仰横腰,一张脸和对方的长刀平行,逆着长刀刀势向首领撞去。
刀身寒光映着他的眼眸,秋水清雾一样的眼中一往无前,唯有无视生死的凛然纯粹。
他手中的剑反手向着首领的腹部刺去。
然而他整个人也已经在对方刀身下,只要对方转动刀势,下一瞬就会将他整个人斩开。
可是在他被斩开的时候,首领自己也会被他的剑刺穿。
一瞬间胜负已分。
首领无疑占据上风。
他大可拼着受那一剑,少年修为尚浅,再天资过人那剑也只是凡剑,而他身覆甲胄,只要救助及时,绝不会一击致命。
而他的刀却是神兵锻冶,这一刀下去,少年绝无活路。
只要黑甲首领敢拼着以伤换伤。
然而,长刀主人却选择了撤刀挡剑。
他不敢
他竟然不如一个少年敢
他当然不敢。
曳月的剑和他的刀在空中交错相击相峙,一双清锐眼眸和对方黑甲后的眼眸对视,少年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和失望。
这笑不是劫后余生,不是庆幸赌对了,不是嘲讽对方怯懦不敢。
这笑是高傲,是冷静,是了然,是斩截的笃定。
是,确定。
他不是生死一瞬在赌,他是冷静预判了对方的选择。
可他为何失望,却叫人无法理解。
这失望的眼神比嘲笑更令黑甲首领难以忍受。
你在失望什么,难道遗憾我未能杀你吗
长刀瞬间发狠用力,长剑被斩断。
两个人也各自向后退去。
曳月看一眼断了的剑,乌黑的长眉轻蹙,望向对面的眼神,汹涌战意中带上一层冷意。
对面的首领也望着他“你叫什么名字,你很不错,我记住你了。”
“记住他做什么反正你们也要死了,九幽之下报我一人的名字足矣。”
低沉,慢慢悠悠的声音,温柔得傲慢。
如同春天傍晚和着微风的月光,在一片肃杀的深秋苏醒。
不合时宜。
随着他的声音,更加不合时宜的事情发生了,落地的竹叶由黄返青。
枯黄的草地,冒出青嫩纤细的绿芽,仿佛一瞬时间加速,四季更迭,春日降临。
黑甲军一瞬警觉“不好,他突破行道境了。”
九天之上,阴云瞬间密布。
劫云汇聚,雷电咆哮。
“先撤”
再不跑,恐怕他们要替对方先尝尝雷劫的滋味了。
黑甲军首领果断捏碎手中的符石,捏诀。
他们身边出现一道空间之门,不断缩小。
然而就在那门消失的最后一瞬,地面的藤蔓也长起了,它们一瞬之间涌进门内。
那青嫩的枝叶缠到人身上,只一下。
黑甲军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灰飞烟灭。
唯有那个首领及时用刀缠住藤蔓,撑到门关上。
对方带着恨意的眼神,向这里望来,是最后的画面。
曳月眉头微蹙,迎着对方的目光。
满地碎刃。
绿藤收割完生命,尖端眨眼睛长出了花苞,开出一朵大如碗口却轻薄如纸的花。
像沙漠上仙人掌的花。
花朵五颜六色,红的黄的粉的橙的绿的,甚至还有黑的。
只开了一瞬,转眼便萎蔫凋零,和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
曳月已经习惯嬴祇是会杀人的,何况对方还是一群刺客,却还是对这种场面无法做到坦然。
劫云已然集结完成,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雨声,碗口粗的闪电落向这里。
尚未落下的时候,一道身影已经主动迎着闪电而去。
曳月在雨中看着,嬴祇飞身到上空伸手,像是一把抓住了闪电。
他手中拿着的一截黑色的剑一样的东西,雷劫闪电全都被吸引过去。
仔细看去,那是从地面到他身边,长出一根手指细的灰白藤。
在他周身凝聚出一个庞大的闪电组成的光球,将他困在中间。
那雨点密集坠落在光球上,仿佛闪闪发光。
“这就是雷劫吗”曳月一眨不眨望着,仿佛出神。
雷劫劈了整整一刻钟。
最后一道天雷结束,雨也骤然停住。
阴云散开,祥云漫天。
到这一刻,嬴祇才算是真正进入行道境。
嬴祇落地,看着被雨淋成落汤鸡的曳月,微微蹙眉,眼神温柔关切,就要拟诀。
曳月回神,面无表情看着他,神情高傲冷清,先他一步捏诀,一瞬间荡清周身所有水汽。
只有高高的马尾微有凌乱的发丝落下,证明发生过什么。
嬴祇微怔,松开手指,垂眸望着他,脸上难得没有笑意,只有声音一如既往低沉温柔“为什么不退”
“想赢。”他说。
嬴祇“谁教你那种不要命的打法的”
曳月不看他,眼神静定“我不会死。”
嬴祇“倘若他不退呢”
曳月平静斩截道“他会退。他是来杀你的,他若不退,就一定会重伤,对上你绝无胜算,他会死在这里。我的命和他自己的命,他当然选他自己。”
嬴祇低声从容“倘若他是个蠢货想不到这里,就是不退,那一刀落下,你要如何”
曳月望着方才的战场,眼底浮现方才未尽的战意“不如何。那就打。”
嬴祇微微抬头,狭长眼眸半阖注视着他,很轻很慢的点了点头,垂落的指尖微动“能赢”
曳月视线别向一旁,最矜冷不逊的眼神,最平静的声音,说“会输。我打不过他。”
他自来傲气要强,自执剑以来,四年对战过上千次,对手有人也有妖兽,未尝败绩,这是第一回输。
嬴祇轻声“你才拿剑几年,他拿剑的时间比你的年纪都长。输是一定的,打成这样才意外。”
曳月面无表情“输了就是输了,和年龄无关,不用你为我开脱。”
嬴祇“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打”
曳月看着手中断剑,眼神平静里透着执着“我要破洞虚境,需要他那一刀置之死地。可惜他不敢。”
“好得很,十三岁破洞虚境。”嬴祇轻轻颌首冷笑,声音冷极却还从容,“前人不到百岁,都不敢奢求,你不知道急功近利这四个字怎么写”
曳月看他一眼。
知道他一向不怒形于色,如此表现已是气得很了。
曳月不解,淡淡道“他不是怕死没斩吗左右无事,你气什么”
嬴祇一顿,已然气极,然而下一瞬唇角却扬起一分笑容,轻笑一声。
“我气什么”那狭长深碧的眼眸里却毫无温度。
嬴祇用手指点着他,对上少年矜傲冷清的神情,气到嘴唇微颤,无话可说。
他微微摇头,敛了笑容,一语不发,拂袖走出院落。
那树藤和满地草茎在他走后,齐刷刷转向曳月,向着他的方向垂倒。
曳月捡起另一截断剑,脸上无动于衷“看什么看你们也同他一样,不识好歹。”
他抬脚出门。
满院错季的植物在他走后一瞬枯萎,恢复从前。
而曳月的前方,沿途冒出一茬草色,仿佛指路一般。
曳月脚步一顿。
他本来就一直想要逃走的。
那人不领情生他的气,随他便。
他又不是非得跟着他。
分道扬镳也好。
他转身,毫不犹豫朝没有草色的那条路走去。
指路的草色不知所措停在那里,慢慢枯萎与周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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