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43中 黄河浊浪走白马天德城高闹英雄
第二天一早,时溥便揣着路审中的书子寻到了支谟的私宅,门上的小厮狐着眼打看着道:“汝是新军来?我家大人逢着休沐便要下州县的,此时如何在宅的?真有什公务,房判官当着衙来!”时溥诺诺退了,也没有往衙中去。回到营中,胡雄还是不见人,直到日昃时分才回来了,一身酒气,哈欠连天,一晃眼便倒在床上起了鼾。
第二日晨起,这厮鼾也没止,时溥便没有唤他,将营中事吩咐了张友,另使了一个军卒牵马,独自到了衙院。天色还未大亮,他以为自己是头一个,不想里面早有了人,除了两个在阶下散站着,堂上还歪坐着好几个。这也真是怪的,在徐州,节帅未至堂,众将都得在院中立着,没有兀自上堂踞坐的礼!正思忖着,旁边一个汉子便搭话过来:“公可是徐州来的时军将?”时溥抬手道:“正是时溥!”俩个汉子便都走了过来,一个抬手道:“丰州顾彦朗,这是我阿弟顾彦晖!”这虽兄弟俩虽及不得朱瑄兄弟雄锐,可还真有君子之风,也是怪哉,都说边塞鄙野,若以气性论,这兄弟俩合是中夏生长的。后来的人有招呼的,有侧眼的,但谁都是直入堂上。
顾彦朗还在说介天德的情形,顾彦晖却插话道:“阿哥,进去罢,一会又倒似迎他!”顾彦朗点了头,笑道:“汝田兄,里面再说,那人要来了!”
时溥正要问是谁,便听到衙门外传来了拖拽的声响,转头看时,一个醉酒的汉子早知人半扶着拖了进来,扶的是一长一短,长的颇肥大,短的尚未成丁,长相衣着都像蕃户。那醉酒的年在二十上下,一脸虬须,健壮非常,也不似汉将,却穿着紫袍,缠着金带,蹬着青云靴,也不知是谁,竟有如此之贵!顾彦朗轻声道:“沙陀世子李克用!”时溥吃了一惊,这厮如何在这里,莫非也如那拓跋思恭一般在这衙中做将?
俩个小厮将人扶拖以阶上,高大的便嚷了起来:“二郎君!二郎君!到衙了!”那厮赤皮没眼的,身子耷挂在俩人肩上,没有一丝醒转的意思。矮瘦的少年摇着头翻了一下眼睛,大概是鄙夷的意思,只是不知道他鄙夷的是谁。那高大的抖着肩重喊了起来,声音粗壮多了。蓦地,朱邪氏醒了,抽出少年肩颈上那只手,颇轻熟的揪住了个大的一只耳朵,看得出来,他的左臂也在使劲。个大的便哎哟、哎哟嚷起痛来,唤了一会,朱邪氏松了手,跌坐在地,嚷骂道:“狗奴,阿哥死了,我就是他娘的大郎君——大郎君!”这蕃奴却道:“昨日又不是这话,再唤大郎君便要打杀人来!”这胡猛然抬了头,伸手便抓打,却捞空了,便怒嚷道:“污落,刀!”瘦奴即口应了:“有刀!”却是扯下腰上的长嘴银壶递了过去。
醉胡也不管,接在手里,半挣起,一壶就砸在了高个头脸上,那奴跪下,低头缩脖,不敢躲。那壶变形了,不称手了,李克用将壶子往地上一掷,嚷道:“污落,拖出去打!死了不要埋——曝着喂鹰!”瘦的即口应了,踢了地上的伙伴一脚,真个揪着他的袍领便往外拖,这厮身样与年龄虽是大不如人,拖拽起人来却感觉不怎么吃力。
李克用听得外面起了踢打声,便跄进衙堂来,口里嚷道:“诸公,久等了!”却也没人理会他。李克用扫看了众人一眼,指着时溥道:“这人是谁?我怎识不得?”时溥要起身,顾彦朗摇了目。李克用跄过来,瞪起一大一小两只眼睛怔看了时溥一会,又缩了缩鼻,道:“徐州来的!徐州我去过,骑马弯弓,杀贼无算,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皇帝可欢喜了,赐了我李姓,还赐了这柄内坊宝刀!”便从腰间拔一柄尺长的短刀,柄、鞘金玉装饰,刀身寒光湛湛。挥了一圈,又到了时溥跟前,道:“我阿哥没了,徐州人杀的!”刀便逼了上来。时溥没动,这厮醉意是有,可没失心丧志,不信他敢放肆!
果然,这厮一会就嚷着跄开了:“阿哥没了,算什鸟事,我一年便养下了两个好孩儿,两个妇人生的,有什鸟事?天上云,地上草,沙陀儿郎杀不少!”嚷着嚷着竟跄到军使大榻上坐了。
众人都不由地吃了一惊,这胡虽狂,往日却无此态。李克用猛然坐直,喝道:“座下诸军,何不参拜新使!”众人疑惑,都面面相觑,顾彦朗便道:“李公,堂堂军衙,可不好戏剧的!”李克用道:“堂堂军衙,谁敢戏剧?兀那新军,姓什名谁?”时溥心中一转,便拜了出去:“感化军军将时溥拜见军使!”若无拜者,这厮怕也吃不着罪。李克用点头,问道:“感化二字,你可知道是何意?”时溥道:“末将不知,还请军使开示!”李克用嗔道:“这也不知,可见无心,来人,拽下去杖五十!”时溥便磕头。
这时,门外便嚷出一个声音来:“拽谁?杖谁?”进来的是朱瑄、朱瑾。朱瑄看了一眼地上的时溥,继续嚷道:“时公,一衙为将,拜他做什的?这胡野得很,什的也别信!”便扯了起来。时溥还挣,道:“彼不是军使,安可坐此大榻?又安可呼我拜?”李克用道:“正是此话,朱四、朱七,趁早拜,本使有赏!”朱瑄道:“不忙,等支老子来了一起拜不迟!”指了下堂外,嚷道:“还他娘坐来!军使正立在衙门外问张污落的罪,问他为何当公门殴伤贺回鹘!”李克用一笑,又歪卧了。
一会,便看见几个文武拥着一个着深绯的文样将官进来了,大概便是支谟了,人比时溥想像得要年轻,至多四十出头,面皮虽劳出了黄褐色,仪态却比寻常势门子弟又多了不少劲气。看着大榻上的野胡,脸上也不见愠怒。一站住,身后的一员大将扯出刀便嚷了起来:“使公,这瞎胡放肆,合斩!”此公坡额拳鼻,一看便知猛悍非常。
支谟道:“东美,言过矣!”上前道:“李二郎,酒醒未?”李克用睁眼,露了一个顽童式的微笑,拜在地上道:“使公,克用又醉昏头了!”支谟扶他起来,从袖内掏出一封书子递过去道:“这是汝父托使者捎与你的!”李克用接了揣在怀里,下来便对着那骂他的道:“郭琪,你骂我!”郭琪道:“骂你怎的?谁合骂,我郭疤子便骂谁!”李克用却笑着在他身边坐下,道:“你直,我也不恼,一会请公吃酒!”郭琪将手一扬:“罢!”此人是忠武人,年十五戍边,从长武到灵武,从灵武到天德,已经与羌胡厮杀了二十年,作为长征兵,他也不为功名,有衣粮便好,气性恶,不谄长官,不和僚友,闹得一处难呆他打马便走,支谟却赏他的粗直,将着做了个心腹悌己。
支谟还没坐下,笑道:“军汉当如是,笑得,也骂得!”又指着大榻道:“此榻往前是苏公之座(注:苏弘靖),现今是我支谟之座,往后也不知是谁,或者便是他李克用,或者便是诸公,也无定主,但竭忠奉国,有功有绩,在座诸公谁人不可哉?也只恐功大,此榻也坐不下!”便坐下了。
众将一齐拜出,支谟唤起来坐了,时溥便捧牒拜了出去:“感化军将时溥拜见军使!”判官房凝接了(注:房玄龄六世孙)。支谟看了道:“时公,副将胡雄何在?”时溥道:“回禀军使,胡雄水土不服,今晨未能即起,还请恕罪!”支谟道:“好,嘱他好好休息!将士远来劳苦,本使也予三天假,病者不限此数!”时溥拜谢了。支谟又道:“时公,适才为人所戏,心中可有怨愤?”时溥道:“军使且不罪,末将何言?且庞勋之乱,李将军赐我徐人多矣,末将也合有一拜,又有何怨愤?”
支谟道:“好,宽厚而知大体!”使时溥坐了,便敛笑说道:“感化军、平卢军来此,是为防秋而来,今夏麦已收,秋草正黄,诸公须将气力用在防戍上,昨日休沐,本使往北城以及阴山诸戍巡看了一过,将士多疏怠,不勤不谨,使人生惧!诸公,莫谓塞外无强虏,突厥消亡,薛延陀兴起;薛延陀消亡,回鹘兴起;回鹘消亡,塞外有尚黠戛斯!莫谓其远,无近塞之心。公等皆老军,自然知:无恃敌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也!况且回鹘亦未亡绝,便在甘、凉一带,循河来掠,亦非难事!”便处置起换防、修缮、操练诸事来。
这些事也与李克用无关,他年前才到天德,当时防御使苏弘靖递牒与他阿爹,对沙陀安庆部放牧天德境界,以及由此而与天德蕃汉百姓生发的纷争表示了担忧,希望他阿爹命令史元庆勒归(注:安庆部都督),于是他来了,既没能勒归,也没能减少多少纷争,他倒是给留了下来,做了衙中一客将,什事也不干,白领一份衣粮。他也愿意留下来,这里有酒有妇,什也不缺,还少他阿爹的管束,他是年纪越长便越耐不得他阿爹!
大榻上唤散,李克用的酒也差不多散了,拜了出来,贺回鹘、张污落便迎了过来,一个捧着胡饼和酒,一个鼻青脸肿的耷拉着眉眼。朱瑄过来便指着贺回鹘道:“吃得恁肥大,唤得恁凶煞,却恁的没气性,夹鸟穿袍做什来?莫说这狗子也是个奴,是主又如何?拳大力壮,作侯作相!”挥挥拳头,愤愤去了。
李克用只笑,漱了几一口酒,问道:“回鹘,因什打你来?”贺回鹘见他清醒了,愤愤道:“噇多了马尿!”李克用道:“污落,你因什打他来?”张污落道:“一口马尿也没噇!”李克用大笑起来:“回鹘,你要恼,与你杀一回如何?”张污落道:“他倒是敢!”贺回鹘还真是不敢,他是个回鹘,张污落的阿爹张君政便是这支回鹘的“可汗”!
李克用道:“朱四嚷得对,怕什鸟的!弄死这只百灵鸟,我去与他阿爹交代!”挥着手啃起饼来。张污落道:“郎君,我这百灵鸟没了,大主的书子谁来读?杂虏的小女娘谁去招引?”李克用道:“是了,回鹘,你但通四种番语,我便与你出口恶气!”便将了书子出来。张污落看了,道:“大主嘱郎君留心公事,勿撒野,支公虽是文士,可比苏公贵重!”李克用笑道:“这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