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裕今城变
杜聆尹点头同意了。
那支车队已经走远,而他带着一堆神恩者出门未免太过显眼,只叫上了赤和霓,戴恩,加上必须随身跟着的郁倾,几人象征性的穿了个遮盖发色的斗篷。
越是往主道走,城内就越是喧闹,四处是花瓣飘扬,乐声震耳,还有街角拿着玩具,嬉笑打闹的孩子。
郁倾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手中的木符,似乎恢复了从前的阴沉,不说话,只是打量着四周,看着街道上的气氛依然十分热烈,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
他却极其敏锐的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或者说,不好的预感。
见他十分反常的一言不发,还沉着张脸,杜聆尹落后一步道:“你的身体若是不舒服,现在可以打道回府。”
少年抬头,在兜帽的遮挡下瞳孔十分幽暗:“什么时候还轮到你照顾我了?”
杜聆尹:“……”
郁倾不知为何更烦躁了,这股情绪并不是针对杜聆尹产生的,他想说的也并不是这种刺话。
他想说的是,让杜聆尹自己注意。
本想趁这个好不容易出门的机会,搜寻那颗遗落在城内的‘锁’,地图上的位置也不远。但今日的裕今城给他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让他突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鼠擅长躲避,自然也擅长预测危险。
就像再走下去,他们就要靠近那危险爆发的源头,不好的预感强烈到无法思考其他。
是他多虑了?
杜聆尹现在身边有神恩者护着,不是吗?他在担心什么?
……
西城门是一道不用经过外城便直通荒野的城门,相对而言守卫也戒严了许多,鲜少人来这里闲逛,但开放还是开放了,城外荒凉的景色让杜聆尹不由得愣了一下。
穿着白色斗篷的金发男人抱着他在城外走了一会,很快便看见一块被石板隔开的圆形空地,中间竖着约两米高的石碑。
这大致就是隐息阵的外纹了。
杜聆尹目光掠过上面繁复的阵纹,若有所思的开口:“原来是媒介。”
戴恩:“这是什么意思?”
“构成阵法的三要素是天赐之力,作用媒介,与阵法条件。”杜聆尹道,“这个阵法最出色的地方是将媒介和条件结合,将缺点化为了优点。”
“外阵的媒介使用了石,而内纹的媒介为木,用平衡的条件保障了阵法的稳固性,城内应该也画了内纹作保险,为防整个阵法因为缺失某部分内纹的木符而停止运作。”
说完,杜聆尹又让戴恩走前一些,仔细的看了看石碑上的阵纹,看的有些眼花:“不过,这个阵法还是有地方改良了。”
戴恩这几日是贴身看着他学习的,此刻不由得赞叹道:“殿下对阵法果然很有天赋。”
阵法可以说只占杜聆尹学习的很小一部分,而他居然将那些枯燥的东西一字不差的都记住了。
突然,一阵马蹄声渐近,一队人声势浩大的从城外主道出现。
杜聆尹目光从石碑上移开,转头看去,只见为首的是个高大且面色冷漠的中年男人,大概是身份尊贵,只在西城门停顿片刻,那守卫就毕恭毕敬的迎了出去。
城主回城了。
他们的位置隐蔽,没被那队人发现,但戴恩显然认识那个男人,冷淡的扫了队伍一眼:“真巧,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围剿结束,庆典开始才回来。”
“这些话可以回神恩教再说。”霓提醒道。
看来不止城内的百姓,连神恩教的人对城主府也没什么好感……杜聆尹注意力被分散了一些。
“城主府布下的隐息阵虽然范围大,但由于时效和只庇护阵纹持有者,其实并不怎么耗费天赐之力。”赤突然开口道,“说到底,设计这个平衡条件的阵法不过是为了方便城主府降低成本,这让那些买不起,或抢不到护身符的人怎么办?”
郁倾闻言微微抬起了头,目光落在那个说话的红发女孩身上,眼中有些惊讶。
高高在上的天赐者,也会关心这种底层人的话题?
“阵法是以覆盖面积来决定力量的消耗的。比起只覆盖有护身符的人,罩住整座城的话即使只在围剿时开启,消耗也定是现在的几十倍。”金发男人思索道,“城主府不会愿意付出这份代价,而且也不值得。”
赤瞪他:“什么不值得?那些得不到护身符的百姓不值得?”
戴恩:“在无法及时确认魔人存在的情况下,开了隐息阵也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浪费天赐者维持阵法的力量,要么……魔人早已把百姓杀完了。”
“他们的天启之器范围这么大,之前还不是……”赤说到一半就不再说了,眼中浮现出一丝厌恶。
“反正我们神恩教必不会做这等自私之事。不过是维持阵法的力量而已,既然想得出这种捞钱的手法,改良阵法难道对他们来说很难?”
杜聆尹也转头问戴恩:“除了天赐者自身的力量,真的没有东西能维持阵法吗?”
“阵法是天赐者所创,其他力量无法催动。”戴恩摇头道。
杜聆尹微微垂下眼。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构建阵法,毕竟他的力量并不源于天际降下的流星。
既然天赐的力量能被规划利用,那自己的力量没理由不行……这么想着,戴恩似乎起身打算带着他回城了,杜聆尹很快问道:“是谁创了这个阵法?”
“……”金发男人认真想了一会,脸色却有些冷淡,“那个远近闻名的天才,谢映珏。”
街道上的人明显变少了很多,都往城中央去了,他们走走停停之间就到了正午,差不多也到那个焚魔仪式的时间。
虽然这个仪式听起来大快人心,但本质还是焚烧尸体,戴恩原本不太想带杜聆尹去围观这种场面。但杜聆尹言明了想去,尤其是他在知道谢映棠会在此次露面,便有些在意起来。
身后的郁倾一言不发,但在听到杜聆尹说出谢映棠的名字时突然抬起了头,眼神变得冰冷。
越靠近中央的高台,人流就更加挤挤攘攘,吵闹至极。
戴恩仗着自己够高够强壮将三个小孩都放在了手臂上,避免他们被挤得摔倒,郁倾也被他那有力的大手提着领子,脚尖着地,脸色有些发黑。
如戴恩讨厌他一般,他也十分讨厌这个金发男人,每被他碰一下,都想剁掉他的手指头。
“酒楼包厢……”金发男人才不在意他的表情,环顾着四周,让他就以这么没面子的姿势和坐在肩膀上的杜聆尹撞上了目光……
杜聆尹嘴角勾起了一点点。
只见这附近的酒楼早已被订满,今日所有酒楼皆是免费,一楼坐满满当当,简直比路上还要人挤人。
二楼的位置自然是要花钱的,他看着一个食客坐在楼上的窗前,挥舞着筷子吃菜,一边兴致勃勃的围观着那个燃烧的巨型火池。
……看着尸体焚烧也吃的下去?
戴恩有些恶寒。
以往在神恩教的驻地附近时杀了魔人,往乱葬岗一丢就是,他实在无法理解裕今城这有些疯魔的仪式,只觉得恶心,原本想找个清净地方的心思也没了。
“开始了?”
“还有一刻钟开始……”
“听说这次的仪式是那个天才主持,他来了吗……喂你踩到我了!”
“你眼瞎了,告示上写的明明是谢府大少爷!”
“嗯?他谁啊……”
戴恩侧头,对肩膀上几个小孩笑道:“我倒是很好奇他们会拿什么敷衍百姓,毕竟……”
那场围剿,算不上成功。
一个穿着华丽的白衣少年缓缓走上高台。
他有一张俊秀漂亮的脸,皮肤有些苍白,但表情却十分从容,后面尾随着许多黑披风的侍从,每一个都比他高上许多。
一个黑色的人形东西被铁链挂在了火池的上方,任他在大火之上炙烤和挣扎着,但无法挣脱束缚,城内的百姓立即惊奇的叫了起来:“那魔人还是活的!”
前排的百姓立即后退了许多,人群更吵吵嚷嚷了,但想起有这么多天赐者在场,他们心里的那一丝恐惧也缓缓散去,反而觉得扬眉吐气。
台上站的是谢映珏。
说实话,他比当了十几年正统城主之子的谢映棠还要早扬名城内。
他的母亲,城主新夫人被晾了几年之后终于彻底失望,但又不甘于一成不变的平庸,在九岁时挖掘出谢映珏无与伦比的天赋之后,便立即上报了官邸。
不过,她被城主提醒过避嫌,谢映珏就没有进入城主府,而是依旧和母亲住在内城的院子里,一面进修天赐,一面宣扬自己,打下了天才的名号。
谢映棠的名声反而被盖了过去。
此时的百姓见到谢映珏的脸齐齐欢呼起来,没人在意主持者是不是出错了,而戴恩看着那个挣扎的魔人,面色却渐渐严肃。
以他多年的经验,没人比他更清楚魔人的力气究竟有多大了,不可能连这么个黑布包都撕不开……
不是魔人……是活人?
城主府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他带着几个人悄无声息的瞬移到火池的附近,一片酒楼的顶楼上,却不小心和几个黑披风的城主府暗卫直接贴脸,面面相觑,在拔刀相向前连忙揭下帽子表明身份。
神恩者出现在这里自然可疑,但带着一堆孩子的神恩者就不一样了……几个暗卫看着他抱着三个孩子手里提着一个少年,收起了按在剑上的手,板着脸打算赶人。
“我听说谢二少爷已经被禁足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戴恩蹙眉看着台上的少年道,“谢大少爷呢?”
那个正在台上说话的不就是谢映棠?
暗卫不懂他在说什么,而火池上那个装人的布包终于被火星点燃,谢映珏对人山人海的台下轻轻的勾起笑容,然后掷剑斩断了悬于火池上的铁链!
被烧烂的黑布下,谢映棠近乎昏迷的面容若隐若现,最后坠落下去,被热浪与火舌吞没。
台下立即掀起了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
杜聆尹猛然挣了一下,他的视力比在场所有人都好,将那个所谓魔人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
谢映棠怎么会被丢进火池?!
那几个黑披风的暗卫也愣在了那里。他们的角度开始只看得见台上少年的背影,至于是谢映珏还是谢映棠他们不怎么分得清……
“去救人!快!”一个暗卫即刻命令道,翻身从楼上攀下,几个人却完全无法靠近那热浪滚滚,冒着浓烟的火池。
只见谢映珏又带着舒适的笑容往里扔了一桶烈酒,那原本就嚣张的火焰突然间炸开了,激烈的火星胡乱飞舞,火舌被撩起了三四米高,甚至点着了那些暗卫的衣服……
那些百姓的欢呼和尖叫一波比一波还高,眼里倒映出那象征着审判的火焰,挥舞着手臂,台上白衣的少年轻笑着,接受所有人的激动的称颂。
杜聆尹的手早已按在了怀里的乐器上,人却怔着。
他很清楚,在这种恐怖的温度下,必不可能存在活口。
另一边,游行的花车队伍从街道另一头行驶来,头辆花车被四匹矫健的马拉着,装饰的最为华贵,上面站着一个有着和那个被烧死的魔人一模一样的脸,面上含笑的少年……
谢映棠。
杜聆尹,戴恩,郁倾,还有赤和霓原本的思虑再次停滞了。
……那个被丢下火池的人。
突然又出现在了花车之上。
世界上自然不可能出现两个谢映棠,而一个光鲜亮丽的游街和一个被烧死,正常人会去分析原因利弊,然后选择相信可能性大的那个。
即使他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戴恩,麻烦你去查看一下那个在花车上的谢映棠身份。”杜聆尹的声线有些滞涩,“我去火池看看……赤和霓会保护我,你不用担心。”
戴恩迟疑:“殿下,我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我们现在身在城内,不可能置身事外。”杜聆尹深吸了口气,道,“谢映棠帮过我,我不希望他不明不白的死了。”
如果谢映棠真的被丢下火池烧死,那么谁会最容易被怀疑?
不用猜,一定是外来者。
不管这件事后续如何,神恩教想要带着济世者回程的计划必然泡汤,城主府是绝不可能放他们走的。
戴恩面色浮现出凝重,他和两个红发小孩交换了一下眼神,听从了济世者的吩咐。
金发男人带着四人从顶楼瞬移到了楼下,自己再从原地消失。
正当杜聆尹要往前走时,郁倾比他走的更快了一些,挡在他身前。
“你就打算这么过去?先不说下面还有那么多人看着这里,谢映棠必然是活不成了。”
比起调查真相,郁倾更想抱起杜聆尹赶紧从这个给他极大危险预感的地方离开,但他的重量当然不足以动摇杜聆尹的选择,所以……
“你想找不对劲,现在最应该找的是谢映珏。”郁倾沉声,“主持仪式的谢映棠怎么会变成被禁足的谢映珏,谢映棠为什么会在这时候被绑在火池上?”
“是的,谢映珏一定脱不开干系。”霓也安抚道,“谢映棠死了,下任城主便必然是谢映珏……”
霓说着说着又愣了一下。
“不对,台上那个也不是谢映珏。”
谢映珏的一臂断了。即使城主府的能人异士再多,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就恢复过来。
而台上的少年却灵活的张开了双臂,向台下的百姓微笑致谢,随后在黑披风护卫的保护下离开,踏上了一队同样是四匹马拉着的花车。
这大概也是刚刚暗卫分不清谢映珏和谢映棠的原因。
但这破绽未免也太过明显,虽然消息没有被宣扬出去,但凡是这几天去过城主府的人都知道谢映珏断了一臂,像是只为了糊弄百姓……
等等,万一他的目的就是糊弄百姓,完全不在意城主府后续如何追究的话……他想对城主府做什么?
“嘭隆隆隆——!!!!!!!”
城主府传来巨响。
本来还在跟随着花车走动的百姓齐齐一静,目光往城主府的上空看去……
不知哪里发生了巨大的爆炸,浓黑的蘑菇云缓缓笼罩了城主府,将天空染成赤红的色泽。
浓烟卷着灼烈锋锐的气流席卷而来,空气中一瞬间蔓延来一股烧焦的气息……
城主府……出事了。
“啊啊啊啊啊!!!!!!!”
人群很快恐慌起来,没人觉得觉得这是什么游行表演了,气流带着沙烁拍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稍吸一口气便是火燎般感受,像要烧穿肠胃一般!
城主府附近的一片楼房都被震榻了,花车上的天赐者面色陡然严肃起来,面露焦急,谁也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拔剑迅速朝城主府掠去。
“去鸣鼓!”杜聆尹突然道,“官邸离这里不远。”
“殿下,我怀疑谢映珏叛乱了!”赤面色焦虑道,“城主府的良机阁直接控制所有在编制内的天赐者,这种时候鸣鼓根本没人会来!”
“先让百姓避难。”
“可是……”杜聆尹身边绝不能无人保护。
杜聆尹快步从台下走到了最高处,拿出怀里的埙,将小口贴在唇边,悠扬安宁的乐声便缓缓响在广场上每个人的心中。
那些神情焦虑的人脚步缓了下来,恐惧的面色终于柔和下来,原从原本的拥挤吵嚷变得井然有序,按照自己的意愿躲回了家里。
这首曲子叫‘乐乡曲’。
另一边,戴恩早已接近了车上的“谢映棠”,却由于百姓太多,始终没找到机会查探。
而且,“谢映棠”的举止毫无异样,一丝不苟的笑着,直到城主府的爆炸来临,他才猛然变了神色,从轻松的笑容变为了极度惊慌和错愕。
“母亲……”
戴恩没时间去想这其中的意思,抓住机会立即闪身上前,拽住他的手打算带他瞬移到杜聆尹面前,却惊奇的发现他拽了个空——左边的袖管空空如也。
那少年低头看他,露出了极为阴沉的神色。
一道火刃擦着戴恩的肩膀过去,他心中大骇,迅速拔出身后的那柄巨剑挡了好几十下凌厉的攻击,少年操控天赐的速度快的不可思议,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谢映珏?
“别妨碍我!”
他身上天赐的力量很强,甚至能短暂的击退戴恩,越是战斗,戴恩的面色就越发凝重,他想起围剿之时,谢映珏看似懦弱,原来连手臂被砍断都在伪装。
而且他的计划不是成功了?为什么反而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怎么,怎么会,怎么会……”
“那妖物……为什么……”
“母亲……都死了?都死了……?”
少年不断喃喃自语着,但终究是难以抗衡戴恩的力量,他从身上拿出一块阵符,趁机拍在地上就打算遁走,而郁倾的巨剑却激发出炽白的光芒,猛然劈向了他!
少年从花车中被击飞,猛然撞碎了一堵墙,却因为失去一只手臂无法维持平衡,吐出一口血,暂时爬不起来。
“谢映珏。”戴恩·格纳尔的剑指着他,冷声道,“你这一出是想做什么?”
“关你们什么事!!”少年突然吼道,“你们神恩教为什么偏偏喜欢和我作对!”
“你烧死了谢映棠,炸了城主府,在这种日子里作乱你可知会起什么效果?”
“我没对城主府出手的!”天赐失效,谢映珏的脸从那张端正清朗的脸缓缓变成了惨白的面容,剧烈咳着血道,“我只是……利用了那条蛇。”
“我只是听了母亲的话而已。”
戴恩·格纳尔猛然一怔,立即想起了那只城主府逃出的妖物……不对,那妖物为什么没有听他的话逃出城去,而是去了城主府!
他身上,还有自己下的封印啊。
那染红半边天的爆炸气流刮过戴恩呆滞的脸,将兜帽掀了下来。
城主府几乎被夷为平地,这种程度的爆炸绝不可能是人所能造成的。
那蛇人无法攻击人类……唯一能做的,就是自爆了。
“我只是偷了他的妖珠而已。”谢映珏泣不成声,“只是要他杀了那个人……杀了谢恒……”
但他没想到,这妖物的怨气如此深重,不仅没有听话,反而和谢府所有人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