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红糖
此刻, 程月白还微微含笑地注视着他们。
或者说，注视着她。
宋知绵从他的眼神里品出一丝审视的意味，她不喜欢表里不一的虚伪, 挪开目光，又看到角落里的骆燃。
两人对视, 对方似乎又想起昨晚的窘境，低头佯装调整服装袖口，将目光避开。
“检查一下道具, 我们准备上台了。”
耳畔传来沈洄的提醒。
宋知绵点点头, 跟着沈洄往台阶上走去, 身后的骆燃才再度抬起头来, 注视着两人一高一矮的背影。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和宋之眠的这段谈不上友情的微妙关系里, 他慢慢变成被牵动情绪的那一个。
“第三组《傀影》一彩, 马上开始。”
现场响起导演的指挥声, 与此同时, 舞台的灯光也全部暗下来。
六个人按照排练定好的顺序在台上依次站开, 宋知绵站在最前面，看不见身后队友的表情。
她只能听到几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一下一下，在黑暗里格外清晰。
在这种氛围下, 她的心跳也跟着加快起来。
但宋知绵很快深呼吸两下, 调整过来，在黑暗里小声说：“大家别紧张。”
语调很轻, 咬字却很坚定。
明明是每次排练摔得最狠的队友，却率先说出平静的话来安慰自己，年纪大她几岁的楚阳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紧张, 咱们加油。”
“……加油。”
赵禹接着跟了一句。
很快，队伍里响起四声“加油”，几个人在这一刻仿佛拥有了同一颗跳动的心脏，感知又鼓励着彼此。
“嗯，加油吧。”
沈洄也启唇吐出两个字，语调少了往日的冷淡。
下一瞬，舞台上响起一缕如烟似雾的笛声，随着乐声，四周的灯光由暗转亮，笼罩在站在最前方的男孩身上。
精致的少年，忽然如上了发条一般妖冶地轻舞起来。
台下的观众都清晰听到舞乐里多了一段竹简相敲的脆声，而台上的男孩，也像拥有着不属于自己的四肢，神情茫然地跳出复杂怪诞的舞姿。
哒、哒、哒。
每一声，都好像是关节拧动的脆响。
现场本来还在恍神的学员们，都被眼前这形容不上来的诡异舞风瞬间夺走了注意力。
渐渐地，笛曲由缓变急，冷蓝色的灯光越来越亮，照在少年身后的人影上。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少年孱弱身躯上系着数不清的白色绳结，操控他的丝带随着乐声慢慢绷紧，在灯光下显露出来。
仿佛让人真的看到一位冷血的傀儡师，十年如一日地操控着自己制作的傀儡少年。
令他跪下，又被拽起。
再摆成令人观赏的漂亮玩物。
“嘶……看着就疼。”
当看着少年的腰肢被束紧，本来还被前奏吓出一身鸡皮疙瘩的学员们，此刻又随着舞蹈代入进去，真正心疼起舞台上懵懂可怜的瘦弱傀儡来。
没多久，乐曲里掺杂着一阵清丽的筝声，像清风拂开了眼前的迷雾。
宋之眠的表情由迷茫变得有了神采，舞步也变得灵动鲜活起来。
然而每一次的挣扎都会是被拖拽着下坠，笛筝声越发急促，她被受制住的部位也越来越多，直到扼住她脖颈的丝带蓦然收紧。
舞乐戛然而止，场上只能听见少年急促的呼吸声，像小兽无声的哀嚎。
场下的观众也跟着他大气都不敢出，怔怔地看着这绝望的一幕。
沈洄也看着前方挣动的宋之眠，指尖的动作有些犹疑。
训练室里就是因为这个动作，他撕扯力度太大，结果对方直接栽倒在地上。
他也看得出今天宋之眠的脸色并不好，惨白一片，上台前化妆师都省了给他按粉扑的步骤。
就在这时，他指尖又感受到一股挣扎的力道。
宋之眠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犹疑，半跪着朝前拉拽了一下，示意他继续。
沈洄垂下双眸，按照原定的舞台设计，抬起双手将绳结绕在手腕，如同冰冷的刽子手将丝带慢慢、慢慢地往回收紧。
随着音乐，傀儡少年也像被折断羽翼的蝴蝶，扑腾着一步步倒下，又爬起。
呼吸声越来越重，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
最终，少年轻伏在地上，眼眸里的神采慢慢暗淡下去。
就在此时，原本中止的伴奏猛地响起，凄美婉转的戏腔咿咿呀呀，仿佛诉说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话本子。
而看似放弃挣扎的傀儡，此刻再次爬起，用力扯下它身上最后的丝线，拖着惨败身躯一步步逃离控制他的魔窟。
他也跳出了最后一段艳丽的旋舞，带着满身伤痕和撕裂的绳结，慢慢走下台去。
直到舞台的灯光再度熄灭，一些人才从刚才的表演里回过神来。
“这是……结束了？”
“哥，快帮我看一下眼影被弄花了没有？刚才眼泪直掉，早知道喷点定妆喷雾。”
骆燃听着周围的议论声，回想着昨夜男孩白皙肌肤上的那些淤青，一贯地没什么表情，毕竟宋之眠为了舞台做出的努力，他和其他队友都有目共睹。
何况刚才退场时，宋之眠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一样，简直和虚弱的傀儡没什么两样。
“宋之眠……进步好大，单子昊的戏腔也好绝，我不敢上台了。”
“你看他们组，别人就知道把好的part让给合适的队友。”
直到听完最后一句，骆燃才皱了下眉，看向说话的贺惊涛。
“你在内涵什么。”
“你理解的是哪种就是哪种呗。”
对方很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看上去上次组内争c位带来的舆论并未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骆燃沉默了一会，微微颔首，“好，不服的话这场彩排后我们可以换位置。”
贺惊涛先是目光一亮，继而装作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换就换呗！反正你那part我早就练会了，不比你差多少，而且之前队内投票我也只比你少两票……”
骆燃没有听他说话，目光重新看回台上。
而第三组早就已经退场，台上留下几根扯断的带子。
与此同时，屏幕外的观众能看见的只有被模糊化的消声舞台和现场学员们的反应，不免议论纷纷。
【程月白表情好严肃，这组是不是车祸了啊……】
【傀影远景好不齐，比pose那组差的不是一点点，真的像村口跳大神的】
【学员表情也好凝重呜呜呜，不要啊我想pick这组的】
【原创yyds我只能说，导师还是赢麻了】
【纯路人，我还是挺期待的，起码这组颜值都ok】
舞台后方，刚退场的第三组一行人快步走回休息室，直到身陷柔软的沙发里，每个人才吐出一口长气。
“太险了啊，刚才唱歌好几句我都以为要跟排练时一样跑调破音，还好都拿捏住了。”
“我也对今天的彩排好满意。”单子昊长舒一口气，但语气还是透着担忧，“不过，最后程老师为什么没有点评啊？他是不是还是觉得比不上原创？”
宋知绵捧着杯子站在饮水机旁边接水，想到最后谢幕时程月白再看她的眼神。
傲慢的审视消失，变成了对她充满兴趣的凝视。
宋知绵看过太多这样的眼神，毕竟很多攻略角色开始沦陷的第一步都是对她萌生好奇和兴趣。
可不涨积分，她对这位才没什么兴趣。
“不一定。”
杯沿的热水烫到她指尖，宋知绵把盖子拧好，将杯底的红糖摇晃开来，才捂着杯子慢吞吞走到旁边的小沙发躺下。
“说不准是他觉得跟原创比各有千秋。”
单子昊半信半疑，“真的吗？”
赵禹在一旁疯狂点头，“那必然的，这波是企业级理解。”
但下一瞬，还没等宋知绵反应过来，她的发顶就忽然被人狠揉了一把。
“不过你哥我今天真的担心死你了，我好怕你跟上午一样摔台上，这小身板可经不起折腾了……你喝的什么？中药吗？”
楚阳自顾自地，“哎，你哪像男生，我觉得跟个小女孩似的。”
宋知绵身体一僵，差点以为是哪里出了破绽，一口气都没喘上来，才听他又道：
“……你看，你长得秀气说话还斯斯文文的，身子骨又柔弱，真的特别像我家幺妹。但舞台嘛，看着有股说不上来的劲儿，好看。”
她松了口气，余光注意着其他几个人的表情，好在都没什么异样。
但到了沈洄这儿，对方却好整以暇地打量了她两眼，眉尾微扬，像是在思索什么。
“你怎么……”
声音刻意地停顿几秒。
他玩味地看着宋之眠像一只生气炸毛的小猫一样，要立起全身戒备反驳时，忽然轻笑一声，转头看着楚阳。
“啧。”
“你怎么泥塑队友，不会想粉丝嗑你们两个吧？”
宋知绵：“……”
楚阳：“……”
泥塑可是个大罪啊！他蹭不起！
他双手合十，“错了哥，我不乱说话了。”
就这样，一个玩笑话般插曲很快被大家抛在脑后，休息好之后五个人很快又回了排练教室，拿着台下学员帮录的视频一帧一帧地找着自己的不足。
宋知绵是动作最多，也是最耗体力的，时不时就需要坐下来休息。
邻近九点的时候，沈洄回过头，发现宋之眠已经靠着落地镜睡着了。
男孩裹着宽大的外套，被汗打湿的碎发正贴在额头上，被正前方的冷气吹得微微晃动，下方的脸颊依然是没有血色的苍白。
沈洄走过去，正要把空调风叶拨高一些，忽然看到他口袋下方滑落的药盒。
看名字，还是退烧药？
沈洄目光变得凝重，走过去半蹲在宋之眠跟前，伸出手背贴上对方的额头，探了半晌。
并不烫，甚至比他还冷。
他抓起旁边的杯子，在灯光下看了看杯底的沉淀物，黄褐色的小颗粒实在看不出是何种药渣的残留。
糖浆一样的液体，倒让他觉得莫名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