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前尘3当头棒喝
一场春雨过后,城墙上的绿藤长出了层层叠叠的新芽。丝丝缕缕的嫩绿沿着砖缝往上蔓延开来,远远看去,长安城好似被泼溅了一点浅浅的春色。
城门口检视入城文书的卒长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昨夜春雨淅淅沥沥一宿未停,他刚满月的小女儿受了惊似的哭闹了一整晚。刚出月的妻子早已筋疲力尽,他只得抱着小小的婴孩摇晃到天明。抬手擦擦因为打哈欠泛起的泪花,卒长忽然发现眼前站了个一席黑衣的少年郎。
此时宵禁甫过,城门口几乎没什么人流,面前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足弱冠,玄色衣袍上绣着简单却华丽的纹饰,想是位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只是脸色十分苍白。此刻他踯躅不前,眼里有一点不安,却有更多的跃跃欲试和莫名兴奋。
卒长清清嗓子开始履行职责:“这位郎君,你的入城文书……”
黑衣少年仿佛没听见似的,依然在左顾右盼。
卒长心头不由浮起一丝恼怒,但看少年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度,腰间隐约可见一柄短剑,想是必有贵重身份,便忍住生气道:“小郎君……”
那少年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嘻嘻一笑:“啊?入城文书?我没有啊,我就过来看看。”
什么叫就过来看看!卒长生起气来,正待开口呵斥两句,少年的衣袍轻轻一摆,他眼前忽然吹过一阵冷风,瞬间就被迷了眼。再睁眼看时,那长身玉立的小郎君早已消失不见了。
来到人间的第六十天,无念终于抵达了长安城。
长安一百零八坊远比传说中热闹得多,他买了一只糖葫芦叼在嘴里走街串巷,从这坊到那坊边走边逛,心底泛起一点欢快,但很快又被翻腾的思绪吞没。
他有点搞不清遥阕到底是怎么想的:那般严厉,说是让他下来补好自己捅的篓子,结果还没等他出发,唤作青荇的小童便把一本卷宗交到了他手上。那三十六对被搭错了线的倒霉蛋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断缘之法、脱身之术、甚至怎么把香火功德兑成人间的银钱都写得一清二楚。难道老头子还是刀子嘴豆腐心?他这趟人间之旅轻松得不像是办差,倒像是春游。
花了五十九天时间,无念很顺利地解决了那些结错的红线,一路游山玩水,也终于来到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长安城。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阳光下几乎看不出来,关节上一缕微弱的红光,缠绕几圈后悠悠飘荡在空中,看不见去处了。
这便是遥阙所说的,他的“缘灵线”。在正常的顺序里,注定结缘的两人相知相爱之后,灵识便会从手腕生出这缕缘灵线相连,而四海姻缘架的红线则会帮助他们把这份联结加固,自此白首相依。而无念闯的祸却导致这个顺序反了过来:因为四海姻缘架倒塌导致红线错搭,让不相干的两人强行长出了缘灵线,这会让这两人出现原不该有的错乱交集。解决办法倒也很简单:揭开红线后将这根缘灵线斩断,如此便能避免之后的错位姻缘。
眼见他腕上长出缘灵线后,遥阙先是惊骇之极,接着便沉默了很久。有那么一个瞬间,无念甚至觉得遥阙就要开口反悔,免了他下凡的差事。可是几经犹豫,遥阙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问了句:“你怎么想?”
无念看到手上那缕红光,良久开口道:“父君当初……有过这条缘灵线吗?”
遥阙摇摇头:“我不知道。你父君和栖梧帝君是三古神归隐后仅存的两位神明,地位超乎六界之外,四海姻缘架上是不会有他的红线的。至于小苑……她还在的时候,我并没有看过,她走之后……这里也没有她存在过的痕迹了。”
无念伸手探了探那条微弱的红光,它看起来是那么的若隐若现,似乎随时都要消失一样。
“我很想知道,被这条线牵扯着会是什么样子。”无念轻声道,“哪怕是注定没有结果的人……也要不顾一切,乃至赔上自己的性命。这真的值得吗?”
他心底实在是有怨气的。
没有战神白枰,凡人姜苑也许会只是会度过嫁人生子的平凡一生,而不是……形魂俱灭,再无轮回。
长安城里的无念晃了晃脑袋,好像要把这些扰乱心绪的想法甩出去。塞在前襟的卷宗很适时地悠悠飘了出来,徐徐展开的淡青色宣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棠“字。手腕上的缘灵线活泼地飘了起来,荡荡悠悠半天,指向了前方一片熙攘的人群。
“这么巧?”他手一挥收起卷宗,捏了个诀隐起身形,无声无息地向人群走去。
“彩弦非触指,锦瑟忽闻风。今日是小女幼弟生辰,彩窕鸢只得九十钱一个,列位可想好了,去朱雀坊各处打听打听,绝没有更称心的价了。”
熙攘的中心是一位少女,身量娇小,想是及笄不久,额前还生着浅色的绒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尽是天真纯然。她身上的鹅黄色襦裙虽不是什么名贵料子,但明显精心打理过,柔软透光的布料在春风里微微摆动,像朵带了露珠的水仙。这少女的身后还站了只小驴子,耷拉着耳朵百无聊赖,背上驮了只泥土色的口袋。无念只觉得手腕又一紧,他抬眼仔细看,果然在那少女洁白若藕段的腕上看见一缕红光。
得来全不费工夫。无念松了一口气,遥阙给他的卷宗只有个大致的位置,之前那三十六对被胡乱结缘的人大都生活在乡野村落或市井小镇,行为稍有古怪便十分显眼,每每让他抓个正着;他原本还担心在这偌大的长安城中寻他的结缘人有些困难,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坐享其成了。
只不过……他左右看看这摩肩接踵的人群,即使人们看不见他,在此处动手也是多了些麻烦。他用来斩缘的短刃名为“藏鹤”,是父君留给他唯一的遗物,取材自三古神隐居的荒於山,遥阕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在四下无人之时再动手,否则一刀下去,周围凡人的寿数也所剩无几了。
无念转头看了看坊市口的日晷,思索着大概只能等这位棠娘子闭市返家时斩缘了。
那少女的彩窕鸢销路十分好,小驴子背上的口袋没过多久就瘪了下去,无念正暗暗高兴计算着节省的时间,高处却忽然传来一阵筝乐之声。他抬眼一望,这才发现有只纸鸢悬在天上飞得正欢。这只纸鸢却和她手上的彩窕鸢不同,隐隐可见的交错的竹条勾勒出逼真的立体轮廓,蒙在上面的材料不知是什么,在阳光下闪着斑斓的彩光,远远看去倒真像一只流光潋滟的彩凤了。而那乐声也随着风起渐渐传来,接着有人兴奋道:“是破阵乐!”
“小娘子,天上那只纸鸢怎得不见你拿来卖?”有位妇人开口问:“好漂亮的彩鸢,还会奏曲儿,我从来都没见过呢。”
少女一边数零钱一边笑道:“此物换做‘玲珑鸢’,是我阿弟闲时鼓捣出来的,光做一个不知费了多少时间银钱,他自己贪玩儿罢了。娘子若是给家里的小郎君买便不值当了,这东西装起来就很费劲呢,小孩子贪玩,一不小心弄坏了,白白浪费银钱。”
众人一听便知此物定是要价不菲,人群中却传来一个声音:“银钱要多少有多少,做什么扭捏,你尽管拿出来便是。”
无念转身一看,却是一位身着紫金华服的小公子,手上一柄悬了玉坠的折扇,显是权贵人家出来的。
少女的眼中浮现出为难:“郎君说笑了,这东西确实不值得买……”
那小公子不耐烦道:“花得是我的银钱,你胡乱操心什么?有多少尽管拿出来。”
少女恭顺道:“阿弟只做了五个。”
“我都要了。”那少年摆摆手:“多少钱一个?”
那少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左右看了看,小声道:“一千五百钱。”
小公子“哈”地笑出声来:“我当有多少!”他回身挥手叫来一名小厮,递过一粒碎金:“不必找了。”
那少女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转身从小驴子身上取出几个“玲珑鸢”,用油纸包了递给那小厮。
“慢着。”那小公子忽然道:“你给我的这些怎么都是扁的?你天上飞的哪一个分明是有棱有角的。”
少女笑道:“这也是我阿弟的主意,平日里不用的时候收起来便是现在这模样,带出门也方便;若是郎君什么时候想玩耍,只需拽住这鸟儿的尾巴一抽,这玲珑鸢就立时鼓起来了。”
无念围观至此,只觉得这一通对话无聊之至,唯一让他高兴的是那驴子背上的口袋看起来终于空了。待他再转眼一瞧,小厮已然收好了玲珑鸢,那小公子却恋恋不舍,趁那少女整理摊位之时,偷偷捏了一把她的手。
他忽然觉得心里倏地燃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怒火,却见那少女神色丝毫未变,只浅笑着点了点头,便牵起那已然睡眼朦胧的小驴子离开了。
无念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正事,直觉得自己的恼怒真是莫名其妙,同时又生出一丝自嘲般的鄙夷:果然像栖梧说的那样么,凡人,贪瞋痴怨,实在浅薄之至。
就和他一样。
那少女牵着小驴子独行,他跟了小半个时辰,总算跟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街坊,周围已基本上没什么人影,终于是动手的好地方。无念抽出藏鹤缓步贴近,却见那少女忽然停下脚步,一脸焦急地抚摸那小驴子的耳朵:“她怎么不在这儿呢?”
还有旁人?无念稍迟疑了一下,左右一望,并没看见半个人影。
再回过头来,原地只剩了一只耷拉眼皮的小驴子。
背后倏忽袭来一股冷风,还没来得及他反应,背上和膝盖接连重重挨了两下,无念瞬间眼前一黑,踉跄了两步便狼狈地跪倒在地。
待他刚刚缓过一口气,略一抬头,一只油光水滑的竹棒正悬在他的头顶。
眼前俨然是那鹅黄衣衫的小娘子,刚刚的巧笑美目如今正瞪圆了盯着他看,白玉般的脸颊上满猖狂和不屑:
“哪里来的昧了心眼的小毛贼,胆敢跟踪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