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忘川
空旷的会议室里一片雪白,头顶的吊灯垂下长长的流苏,岳棠只觉得一阵困意翻涌上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她觉得昨天的自己实在是太辛苦了:辛苦工作一整天,先是被同事发现恋情曝光,接着又被室友大倒相亲失败的苦水,接着还得安抚自己那个动不动就吃醋的阎王男友,陪着他回家打了一整晚的塞尔达。早上醒来她看看自己的黑眼圈,觉得自己可能等不到被公司折寿,自己就要先魂归天外了。
临走的时候无念还睡得很沉,岳棠想起昨天孟禹静跟自己说的那些话,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关于崔子珏的那部分告诉他,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前世的那些纷纷扰扰暗流涌动,尽管无念说不用去管,但她其实一直有种隐约的感觉——或早或晚,自己总是逃不过。既然这样,还不如得过且过就这么糊弄下去,好日子能过一天是一天嘛。
“抱歉,久等了。”
推门进来的严婧脸上也是重重的黑眼圈,岳棠有点好奇:“死了以后还会失眠的吗?”
严婧很勉强地笑了笑:“谁说不是呢。死了以后才觉得更睡不够了。这是你刚才说的那个人的档案,你看看。”
岳棠伸手接过文件夹打开,一张略显稚气的脸庞正冲着她有点羞涩地微笑。尚妍妍倒是没夸张,照片上的男生清秀挺拔,咧开的嘴角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株生机勃勃的向日葵。
“这是你说的记忆渗漏的那位没错吧?”严婧叹了口气,“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个了。出现前世记忆渗漏的客户越来越多,孟姥姥说她有办法,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岳棠却没听进去这些絮叨,她完全被面前的档案吸引了。高怀缨——也就是尚妍妍这次的相亲对象,今年才刚刚21岁,目前在某著名航天科技大学读研究生,一直以来是个跳级的小天才。他的人生履历很简单,一路学习考试过关斩将直到现在,只有一点稍显诡异:他的父母一个姓唐一个姓盛,“高怀缨”这个名字是在他上初中的时候登记修改的,而且还是当时未成年的高怀缨自己去派出所办理的。
岳棠感觉自己隐约知道他为什么改名,她把档案翻到第二页,刚才粘贴照片的地方变成了一幅工笔描绘的肖像,画上的男子玉面银冠,细致笔墨勾勒的清秀眉目虽然不及相片逼真,但那副笑颜赫然就是上一张档案里的男大学生本人。
“高怀缨,长安人士,祖父高显思官至丞相,父高盛官至吏部尚书,书香门第,世代簪缨。幼时好学,三岁能画,五岁能诗。年十五科试中探花,年十七授门下侍郎。”
“年十九,遇平康坊绮罗阁上官氏,求娶之,世家不容,宗祠去名,夺官逐之。”
“上官氏亦弃之,不知所踪。年二十一,病殁。”
光华显赫又短暂悲惨的一生,岳棠皱起眉头,如果说高怀缨确实发生了前世记忆渗漏,那么他和尚妍妍的那一通胡言乱语应该就是探花郎高怀缨的记忆,可是尚妍妍跟她转述的内容又和面前的这份档案对不上——流连妓馆、逐出家门、惨遭抛弃、病死街头,回忆起前世的高怀缨心里为什么还惦记着那个弃他而去的薄幸女?把她错认成尚妍妍,还说是自己害死了她。
“这个档案……会不会有错?”岳棠小心翼翼道,“这上面的记载和我听那个客户说的内容不太一样。”
严婧扬起眉毛,脸上出现一丝不快:“我们的记忆重制档案是直接从生死簿大数据系统导入的,绝不会有错。”她把文件夹从岳棠手里抽走,“高怀缨的上一世在千年前,那时候酆都的记载系统没有现在这么完备,信息不全是有可能的,但绝不会有谬误。毕竟,在引进大数据引擎之前,生死簿是由君上和栖梧帝君的仙气加持运转的。”
岳棠心里一动,正待开口问些什么,会议室门外却忽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就是叽叽喳喳的人声络绎不绝。严婧皱起眉头,抬手示意她不要动:“我出去看看。”
她很细心地把档案文件夹带走了,岳棠有点悻悻,后悔自己不应该质疑人家工作的严密性,现在想看也没得看。门外的嘈杂声渐渐远去,但严婧一直没回来,岳棠想着自己是不是要先走一步,毕竟一直在别的部门摸鱼也不太好……但桌面尽头的一个小小的文件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岳棠心底泛出一点点困惑:这玩意儿刚才分明不在桌子上,是严婧走的时候落下的?好奇心驱使她走到文件袋跟前,她原本只是想瞄一眼,但看清楚里面的东西以后,就再也挪不开脚步了。
文件袋里是她自己的脸。
岳棠左顾右盼,门外静默无声,严婧不像是要很快回来的样子。她一把抓起文件袋打开,一张有点发黄的宣纸掉了出来。
那正是刚才吸引她窥探别部门隐私的罪魁祸首,没有了文件袋那层半透明塑料的遮挡,宣纸上面的图像变得更加清楚了:这不是照片,是一张用细细的炭笔画成的肖像画。画里的人并不是她——尽管和她长得很像。墨色笔触汇聚成女子的黑发,不知为什么有股锋利的味道。女子的眼睛直视前方,似乎在看着什么,身上黑色的长袍似乎在随风飘荡,地上丢了一把带着波浪花纹的长剑。宣纸的右下角很潦草地写了两个小字:朔染。
记忆深处似乎忽然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岳棠只觉得脑中一阵剧痛,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撞倒了身后的高背转椅。耳边响起一个怨毒的声音:“朔染……你血洗仙庭,残害无辜,万物苍生都要因你涂炭,你怎么敢……怎么敢……”
岳棠抱住自己的脑袋:“不……不是我……不是我!”
似乎又有一阵喧闹传来,书生打扮的少年把她推倒在地,厉声大笑:“裴棠……你也配姓裴!你不过是逆贼和娼妓生下的贱种!碰你一指头,爷都嫌脏了手!”
岳棠只觉得数不清的拳脚落在自己身上,她蜷缩起来,地面仿佛结了冰一样冷。
“阿棠……你没有错,不怪你……”虚无缥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回过头去,却看到荒芜山洞里的一面冰墙,有个人躺在里面……那是谁……
怨毒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他如何待你?你这么回报,就不怕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安吗?”
“岳棠!清醒一点!醒醒!”
岳棠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幻象逐渐散去,她先是看到了一脸讳莫如深的孟禹静,接着发现自己正半躺在某人的怀里——
崔子珏的脸色很难看,但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自己能站起来吗?”
岳棠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跳起来,脑袋还在会议桌的边缘撞了一下。“我我我我我我我可以!我没事儿!”
她只觉得自己此刻已经社会性死亡了,衣冠不整、浑身冷汗、满嘴胡话地被自己公司的顶头上司从地上捞起来,大概能在豆瓣获得一个高赞热帖。
崔子珏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先是看了看散落一地的文件,接着又看到了那张画着人物的宣纸。他似乎是吃了一惊,伸手一挥,地上的狼藉瞬间消失不见。他抬起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眸死死盯着岳棠看,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生气还是嫌恶——反正不是什么好情绪。但他再次开口的声音依然很克制:“没事的话,就先回你自己的工区吧。我和孟部长有事情要谈。”
岳棠转身就走,她一秒钟都不想在这个活阎王面前多待,而且……刚才看到的情景太吓人,她觉得自己需要马上和常晴请假,找到小神仙,好好聊一聊。
崔子珏看着她消失在会议室门外,脸上最后一点忍耐消失了。墨色的判官笔瞬间出现在他手中,尖锐的笔头直指孟禹静的咽喉:“你到底想怎么样?”
孟禹静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没想到……他们说的是真的。”她伸手轻轻把判官笔拨开,“事到临头,你舍不得。”
崔子珏冷声道:“我不明白你们在揣度什么。我只在乎事成的时机——时机还没到。”
孟禹静微笑:“时机什么时候到,我不在乎。”她把刚才翻倒在地上的转椅扶起来,“我只希望你别把我们当傻瓜。秦破刀已经很不满了,阎罗九科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可以等下去,”她伸手帮崔子珏掸了掸肩膀上的灰尘,“他们会做什么,我可不知道。”
崔子珏咬紧牙关,孟禹静只是耸肩笑了笑,转身也离开了会议室。“哦对了,”她忽然探回脑袋,“你的画,很不错。”
岳棠匆匆和常晴请好了假,她看了看时间,无念这个时候应该还没起床,便打算直接到他的家里去找他。她有点心烦意乱地敲击电梯的按钮,只觉得电梯上升的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2层,到了。”悦耳的机械女声响起,岳棠没头没脑地往出迈了一步,才发现自己走错了——凡间出口还没到,她早下了两层。刚才慢吞吞的电梯却仿佛逃命一样飞速地往楼下落去,岳棠心里直骂娘,只得拖着脚步往楼梯间走。
她忽然发现今天的枫渡接待大厅很不正常:往常井然有序排队的鬼魂们此刻正三三两两地盘坐在地,有的抱头痛哭,有的满面狐疑,还有的在眉头紧锁地交头接耳。前台负责接待的地方也没有员工值守,一向川流不息的光梯(也就是黄泉路)居然是停止运行的状态。
她的脚步随着这一阵张望放缓,盘坐在大厅里的鬼魂客户们注意到了她。一个,两个,岳棠忽然发现大厅里所有盘踞的鬼魂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她。坐在最前面的鬼魂伸出一只手,指向她胸前的小木牌:“这个有工卡……她是员工!”
岳棠心里大叫不妙,她低头加快脚步只想快速走到楼梯间入口,但漂浮的鬼魂们比她更快,三三两两地把她团团包围起来。冲在最前面的是个有点发福的中年人:“怎么回事啊?说给我解释这都等了多久了也没有负责人出来,我都第三次带着记忆投胎啦!每一辈子都是苦命的打工人,生生世世都在受苦!太过分了吧!”
旁边一个满脸憔悴的年轻女人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黏腻的触感让岳棠浑身发毛:“浩然呢?浩然在哪儿,我忘不了他,我这辈子也不要了,我特地来这里找他的!他在哪里,有没有在这里等我?我们约好了生生世世在一起!”
岳棠连连后退,膝盖窝却忽然被一双小手抱住,她低下头来,看到一张胖乎乎的小男孩的脸,一开口却是浑厚的成年男子的声音:“有没有搞错啊?我一个生物学博士投胎到一个骗子中医家里,每天给我喂三无营养品,我还不能反抗,活活给我吃死啦!你说说你们怎么赔,我下辈子非得投胎到诺贝尔得主家里才行!”
围过来的鬼魂越来越多,岳棠忍不住大叫:“等等……等等……你们搞错了,我只是个路人……我不负责记忆重制的,大家有问题可以找客户服务部……找范无咎也行!黑无常你们知道吧?他是做客户体验的,你们去找他……”
“你哄鬼呢?”打工人大叔咆哮起来,我们在这等了一上午了,那个长得像蛇精的前台早就跑了!你们还把下楼的电梯停了,我们根本没法下去找负责人!你给我们负责!”
痴情女紧紧钳住她的胳膊:“浩然呢?他是不是还活着?他骗我!我都投胎两次了也没找到他!”
众鬼越聚越紧,岳棠已经退到了楼层边缘的扶手玻璃上,她现在几乎动弹不得,只能有点绝望地分辨:“和我有什么关系啊……我真的不负责这块……我帮您们联系联系好吗?”
抱住她膝盖的小鬼忽然喊道:“她身上是暖的……她是活人!”
众鬼忽然静默了一下,这时痴情女忽然低声道:“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到了这里……你还有命活?”
岳棠崩溃道:“大姐!我只是个打工的!只是工作单位特殊了一点而已!”
众鬼似乎并没有听进去她的辩解,越来越多的鬼魂往前凑上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活着?”
身后的玻璃传来不详的碎裂声,岳棠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后背噼啪作响,接着就是可怕的悬空感。
世界仿佛陷入了静止,这一刻的感觉很奇妙,她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被按下了缓冲键。她看着自己从四溅的玻璃碎片中缓慢跌落,看见那些急赤白脸的客户发出事不关己的惊呼,看见刚才聚成一团的鬼魂忽然散开,一个身影猛地从她跌落的地方一跃而下,向她焦急地伸出手来。
念念,你今天起得蛮早的嘛,岳棠心想,都没睡到下午。
不过……还是晚了那么一点点。
重重跌入忘川池中的那一刻,岳棠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位了。疼痛从后背蔓延开来,即使是在水里,她也能感觉到自己口腔里奔涌而出的血腥味。
她不由自主地张开嘴来,忘川的泉水涌入她的耳朵,鼻腔,喉咙。
逐渐陷入窒息的那几秒里,她的脑海却仿佛有人点上了火把一样,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我是谁?
这不重要。
不。这很重要。
我是谁?
你是裴棠,你是朔染,你是……
你是一切结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