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心乱如麻
课堂上一阵愕然后,随即掌声一片。
这掌声,是对顾娟的褒奖。无疑,顾娟要对此事做出解读,她要在别人的提问中不动声色地展示自己甚至是宣扬自己——不这样还不行,回答问题本身就是对自己的宣扬。
顾娟扫了齐鉴一眼,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一种热辣辣,还有一种调皮。顾娟的心倏然一跳,这是齐鉴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在表扬自己,并且把自己的善行公之于众。
她觉得心跳微微加快了,周身涌着暖流。一边回忆着那次的陪诊,她讲了自己面临签字时的思考。
讲到最后,她总结说,当我们无可推脱时,索性勇敢面对;命运找到你时,你是逃不脱的。话音刚落,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培训结束,学员们陆续走出课堂。顾娟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因为她要整理一下课室,光靠保洁员是不够的。
她坐在讲台上整理下一节课的讲义,第六感告诉她,课室里还有个人。她抬头看去,齐鉴正坐在离她五米远的地方看着自己。他和她的眼锋交汇了,并没移开,而是微笑着问:“顾经理,您觉得我的情商高吗?”
顾娟停下手中的动作,不知为什么,心突突跳起来。她心里说,我是讲师,我是经理,我要镇定。
她绷着脸,假装嗔怪道:“你的情商不高。专门拿我的失败案例来说事儿,这不是治我难看吗?”
齐鉴起身,走到讲台前的第一排靠近顾娟的位置坐下来。他像被老师冤枉了的学生,仰头看着顾娟,争辩道:“老师,您在说反话吧?您不觉得我在变相地表扬您吗?我觉得我的情商超级高。”说完,黑黑的肉乎乎的圆脸露着调皮的笑,顾娟发现,他的嘴角竟然有两个不大明显的酒窝,增加了无限童稚的可爱。她的心刹时被吸引了。
“不管怎么说,我大意了,是我的离开导致了老人的摔倒,我当然有责任。”顾娟尽量谦逊,不动声色。
“我在公司的那篇宣传报道中没看到你离开的原因,我能猜猜吗——你离开的原因?”
顾娟的心猛烈地跳了两下。好刁钻的问题啊!这个齐鉴,太细心太生猛了。她不得不平静地微笑着说:“你猜。”
“您别介意哈——”齐鉴的声音少了瓮声瓮气,像是过滤了杂质,给它加了亮色,“您一定是去卫生间换卫生巾去了,对吗?”
天!这是学生对老师的猜测?如果不是他对事件本身的细致解读就是他对自己的过度猜想。可是,无论如何,他猜对了。
顾娟只能微笑着点点头:“你为什么这样猜?”
“很简单,以您的专业程度,不是万不得已的事情,您不会离开的。渴了饿了,您都可以忍,想下厕所您也可以忍,但换卫生巾不能忍,只有这件事,才会让您暂时离开,对不对?”
“你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论断呢?”
“我以前谈过一个女朋友,她因为在公众场合弄脏了裤子,以后每次来大姨妈,都必须马上换卫生巾,成了强迫症了。她说,一秒钟也不能等。所以我想——”
“你女朋友也在辛州吗?”顾娟问完,马上后悔不该问这个问题。但齐鉴却赶紧把话题接了过去:“早就分手了,也是因为她的强迫症。她老想改变我,从各个方面。我觉得这是一种自私,是情商低的表现。”
顾娟暗忖:齐鉴不隐瞒自己有过情史,变相地表扬自己,又说前女友情商低,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正想着,齐鉴的音量提了提:“顾经理,您的抖音号我关注很久了,留过好多次言,您也都回复了。只不过您不知道那个人就是我。我觉得陪诊师的情商都很高,您更不用说。邱古老人摔死的事件在辛州引起热议后,市民对您的评价可高呢!”
顾娟想起她的抖音号总有个叫“江湖相忘”的粉丝给她留言,遂问道:“你是‘江湖相忘’?”
齐鉴嘿嘿一笑:“没错,是我。”
“你的留言很有意思,也很与众不同。”顾娟说着,把话题转到邱古老人的事件上,“老人摔死那件事,我只是正常的反应,是谁都会那么做。”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说,真正高尚的是季虹。季虹的境界不是我目前能企及的,只能让我汗颜。
齐鉴却不理会她的谦虚,来了个直抒胸臆,朗声说道:“那可不一定,是你情商高。我最喜欢高情商的人。”
顾娟噗嗤一笑:“高情商的人多得很,这些新学员就有很多。想干陪诊的,情商都不低。你喜欢,抓一个去呀。”
“可是老师——”齐鉴突然红了脸,但表情并不局促,眼神也很笃定,“我能追求您吗?”
太突然了,顾娟的心猛然一阵狂跳。这是她第一次被男生表白,竟然还是如此的赤裸裸,并且是火箭发射的速度。再怎么是新新人类,也不带这么玩的啊。怎么着也该来点儿浪漫的铺垫。
“我……”顾娟因为没经验,一时不知怎样应对,猝然答道,“我是你老师!”
“这是社会性质的培训课堂,时长只是半个月,不是清华北大。”齐鉴的语调里显然很冷静。
是不是男生们说出了表白的话,就会更加笃定?
顾娟心里大叫着淡定,淡定,不能失了老师的风度和气度。她把身子挺了挺,正欲慷慨陈词,齐鉴继续大发议论起来:
“民国时候的邹兰芳追求老师吴宓时,她才二十多岁,而吴宓59岁了,还不是结婚了?我可是黑发美少年呢!”说完兀自嘿嘿一笑。
顾娟心里一阵笑,是不是有过恋爱史的人,经过了恋爱的训练,说起话来都这么厚脸皮的?怪不得有《爱情厚黑学》这本书,看来这真是门技术。
但她讨厌吴宓。她对吴宓的情史知道一些,认为他在感情上就是个巨婴脑,尽管她是个大学者。“吴宓娶邹兰芳,那是中了邹兰芳的圈套,邹兰芳名为爱情,实际就是利用吴宓当护身符,给她解决生存的困难。而吴宓呢,59岁了,娶个20几岁的黄花大姑娘,金钱上吃些亏,心理上也该平衡吧。”
俩人就吴宓的感情史谈了起来。顾娟这才发现,齐鉴很有些文史知识,并且颇有洞见,就问起他的学历职业等。
齐鉴说他毕业于历史系,没什么出息,也不想教书。因为亲戚的原因,在辛州呆了半年。前不久顾娟陪诊邱古老人的事件上了热搜,他关注到这件事,并留意到了顾娟。
他报名学陪诊,是想回老家哈尔滨干陪诊的。他不想走弯路,又因为喜欢顾娟,就直接报了培训班。
从吴宓的感情故事里走出来,顾娟忽而坦然多了,她笑问齐鉴:“你好直接啊,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都这样吗?”
齐鉴双肘支着课桌,双手托着两腮,仰头看着顾娟,一声坏笑道:“老师,您是不是没谈过恋爱呀?”
顾娟抬起眼帘,白了齐鉴一眼:“干吗要告诉你!这是老师的私事。你还有事吗,我要整理课堂了。”说完,站起身。
“那我能问您个公事吗?”齐鉴也站了起来。
“问吧。”
“你们家政公司会到哈尔滨开分部吗?”
“这个问题,你得问老板。”顾娟迈步往台下走。
“老师,能加您微信吗?”
顾娟扭头看过去,齐鉴正笑吟吟地拿着手机看着她。学员们有个培训群,所有的问题可以在群里问,统一解答。所以,顾娟和学员们基本上没有互加私信。
但此刻问到头上了,不得不加。
靠近,扫码。顾娟发现齐鉴比自己高一头。都说东北的小伙子高大,果真如此。趁齐鉴填备注、存号码的间隙,顾娟把齐鉴的头脸细看了一看。
齐鉴毛孔粗大,肤色黧黑,头发是又粗又硬的那种。淡眉大眼,高鼻阔嘴。肉嘟嘟的嘴唇和圆乎乎的脸庞相得益彰。
当上经理后,季虹给了她一本相面的书,叫她闲了翻翻,说,你是经理又是讲师,天天和学员打交道,得学学相面学,吃透每一个学员。
齐鉴的五官,照相书上的说法,是“温柔敦厚”之相。可他刚才那调皮样,好像够狡猾的,相书也未必靠得住。这样想着,顾娟由不得又扫了齐鉴一眼,看到了他嘴唇上泛青的胡子跟。她赶紧把目光往回撤,但已经晚了,她的眼神和齐鉴的眼神再次交汇了。
“我黑的像非洲人是吧?”齐鉴及时打破尴尬,“咱东北那么多的雪也没把我染白,怕是这一辈子也白不了啦。”
顾娟笑。齐鉴收起手机问:“怎么整理,老师,我帮您。”
“没什么,就是把课桌和凳子摆整齐,明天上课好有个形象。”顾娟说着,动手干起来。齐鉴也帮着整理,不大的工夫就整理完了。
顾娟慢慢走回讲台,装着整理讲义,她想让齐鉴先走。
齐鉴走到课室门口时回头问:“老师,能请您吃饭吗?”
不到半个钟的接触,顾娟感到齐鉴是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她想不通,喜欢一个人,追求一个人,竟可以这样毫无遮拦地频频进攻,简直像耍流氓。
尽管她和齐鉴是同年龄段的人,可和齐鉴比,她觉得自己落后了一个世纪,她差不多要怀疑自己是不是90后了。
但齐鉴那憨厚的长相和清澈的眼神以及他低沉的磁性嗓音,都让顾娟感觉他是个厚道的男人,可以信赖的男人。
“谢谢,无功不受禄。”顾娟微笑着扫了齐鉴一眼,“你又不是交答辩论文怕我刁难,干吗请我吃小灶?”
“你是我老师嘛……”齐鉴嘻嘻笑着,“不给面子就算了。我太黑了,影响你的食欲。老师拜拜!”
顾娟把齐鉴的每一个字都收进耳朵里,听完最后两个字“拜拜”时,他抬头看过去,齐鉴留给她一个灿烂的微笑之后,转身带上门,走了。
顾娟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空洞洞的课室,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比课室还空旷。这半个钟,她恍如置身梦境,和齐鉴的对话仿佛在月球上拍电影,台词、身段、眼神、还有外景,都是那么虚飘飘的不着边际,似乎一阵轻风就能让它们无影无踪。
可是,一切都是真的。齐鉴的每句话依然在耳边萦绕,他的厚厚的嘴唇,泛青的胡子跟……顾娟猛地合上讲义,心头一阵烦乱一阵恼怒。
从高中到大学,她如丑小鸭一般,从未引起男生们的注意。她矮,胖,圆圆的脸上有些许粉刺。唯一让她有些自信的,是她的好人缘,因为她爱笑,人人都说她有张可爱的苹果脸。
她也知道,她只是可爱而已——可怜没人爱。她不奢望英俊男生的爱,因为知道得不到;也不敢追求相貌平平和她般配的男生,因为她发现似乎没人喜欢她。她害怕被拒绝。
貌美如花的女人被拒绝可以不必伤心,她们有安慰自己的理由——对方不敢高攀。但丑小鸭被拒绝,打击就是致命的,因为被拒绝的理由只有一个——除了丑还是丑。所以,她的感情世界一直是白纸一张。
每每看着勾肩搭背的恋人从面前走过,她心里酸溜溜的。偷偷照镜子,自己其实算不得丑小鸭,只是没什么亮点罢了。
她暗暗开始减肥,节食,注意身材,很吃了一段苦,倒也收到一点效果,不过有几天饿得眼发黑,她恼了,再不节食。一放开,腰腹以翻倍的速度反弹,三两天就打败了她一个月的业绩。
专科毕业后在超市里打工时,她活得随意,放旷。身材一如既往地随意,放旷。在认识季虹干起陪诊后,她才认识到自己活得有多么不自律、不上进。
季虹那么漂亮,又是护士本科毕业。但她辞了护士,努力干陪诊,编教材,卖课,赚了钱后感恩帮助过她的每一个人。她自尊自爱自强自立自信,对黄默山那样帅气的富二代都不甚热心,简直成了顾娟心中的女神。
顾娟从各方面向季虹看齐,首先开始减肥。难得干陪诊是跑腿的活,她如果不赶时间,有时候特意不挤电梯,专门爬楼梯。不出一个月,她瘦了6斤。季虹和林倩打趣她,说长此以往,苹果要变成香蕉啦。
半年多的时间,季虹和黄默山的变化不用说了,林倩的饭馆也做得风生水起;就连刚刚起步的肖逸,不过才18岁,听林倩的小道消息,竟然在帮女朋友找门面做生意了!
只有她顾娟还在原地踏步。这样子陪诊下去,啥时候是个头?诚然,她爱这一行。但人怕比较,“不是活给别人看的”,其实就是个虚幻的自我安慰。
她这个经理的位置,该是季虹的苦心安排。虽然是利益和价值的交换,她依然要感恩季虹,因为这个位置,季虹自己可以兼顾,要说她想撤出来,林倩也不是不能胜任。
半个月的身份转换,顾娟感到一种全新的人生体验。她幸亏半年前就开始减肥,否则,站在讲台上,妥妥的一个圆苹果。现在,当一个直黄瓜还是没问题的。
往讲台上一站,她很快悟明白了:有些鸟不会飞,是因为它们没有飞翔的欲望。
她从着装、语言、仪礼、学识各方面开始给自己充电,她要给自己一双翅膀,她要飞起来。这时候,她会在闲下来的短暂时光里,想一想恋爱的美好。
不料,刚才的齐鉴,打破了她内心的平静,像一颗突如其来的炸弹。他不该那么生猛,那么直接,那么肆无忌惮。追求一个人,不该这样!他弄脏了她内心的那一片净土,带着几分狂野。
但他走后,她如弃儿一般,生出凄清的孤单。她骂自己没出息,竟会如此禁不起撩拨。而他,是那样云淡风轻。
她恼了,为自己从不曾恋爱过而恼。冰清玉洁,未必是好事。当污物袭来时,冰清玉洁的死穴是毫无免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