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特殊病例
斜倚在沙发上的张逸朗并没有睡多久，他醒来后看到了黄巧珠发过来的信息，显得有些失望，但他还是给她回复了。
“奶奶，要是您不方便回国，要不我跟科里申请假期，月底就过来m国陪您过生日吧？”
张逸朗的信息发出去好一段时间也没有回应，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有时差的交流，也没有疑心，把手机放到桌上，顺手取过笔记本电脑，随便放在膝上就看起下周要汇报的会议资料来。
这次由本院举办的跨省医疗会议，参会者不乏各个医院的名家和专家，院长赏识张逸朗的科研能力，指明让他在这次会议中介绍国内最新引进的治疗儿童过敏性紫癜的药物疗效。
由于这是新引进的药物，医院之前并没有相关数据，要是他研究对此出成果，就会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明眼人都能看出院长这安排是有意栽培张逸朗，院里很多科室主任都期待他今次的表现，这无疑让他倍感压力。
哪怕会议资料已经准备得十分充分了，但为了尽善尽美，他总少不了多次校对，确定无误后才会发给组委会那边备案。
他不时望向电脑屏幕显示的时间，但放在桌上的电话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一直等到夜里22:48分，市里急诊室实习生群里的一个小师弟终于给张逸朗发去了信息。
“谢谢师弟！麻烦你想方设法留住她！我马上就来！”
他迅速关了电脑，然后驱车前往离医院宿舍足有二十公里远的市一医院。
在市一医院的急诊室里，他果真如愿见到了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人。
留着一头利落短发的李心桥显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时看向护士站那边，似乎在等待护士的安排。
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懊恼，修身的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裤，脚下却穿着一双充满童趣的家居拖鞋，整个人显得既无辜又可怜。
她身边没有陪护的人，大概是独自一人前来急诊室就诊。
他稍一迟疑，抬眸就见到那个给他“通风报信”的实习生师弟从一个诊室里走了出来。
那个师弟一眼就从如同闹市一般的急诊室中看到了张逸朗，连忙向他招了招手，然后指向墙角处坐着的李心桥，示意他要的“特殊案例”就在那边。
张逸朗朝他点了点头，随即走进了李心桥所在的方向，然后若无其事地在她旁边空置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本期望李心桥能注意到他，却没料到此时她只顾着低头填写病历本首页的个人资料，她的确察觉到旁边的座位有人坐下，却没有抬头，反而下意识往另一边侧了侧身子，正好把那个病历本上的个人信息遮挡住。
张逸朗坐在她旁边，自然把她的小心思看在眼里。
看着她如今谨慎小心的样子，张逸朗忍不住想起她从前总是丢三落四，哪怕是做题时也不会认真审题，因此她的各科试卷上总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失分，一度让辅导她功课的张逸朗觉得十分头疼。
没想到七年的国外生活，反倒让她变了性子，连保护隐私这样的细节都注意到。
七年完全没有他为她收拾烂摊子的七年，她到底是怎么过的？
不对，她不是跟黄祖荫一同出的国吗？张逸朗还从别人的朋友圈中见过两人亲昵的合照。
此时他的心头不由自主泛起一阵阵酸楚。
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在她不告而别的七年来，他是有恨过她的。
只是当她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毫无底线地抛下自己定下的那些原则，只想再回到她身边。
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国的，也不知道原籍并非s市的李心桥为何会出现在儿童医院，他甚至卑微地觉得，会不会是她突然想起他了，所以跟别人打探了他的去向，特意来这里“偶遇”他。
然而在儿童医院急诊室看到她压根不想相认的样子，张逸朗才察觉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她对他避之不及，如同洪水猛兽。
张逸朗不晓得自己当年到底是那一步做错了，竟招致她的厌恶，连出国那么大的事也不跟他说，就连他给她发的信息和流言，她一个都没有回。
骄傲如他，本应该你若无情我便休，可惜她就是他的例外，要不然，他又怎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处？
就连他都觉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然而就是无法控制自己，步步沦陷。
他就这样耐心地等着她把所有资料都填妥，然后把病历本翻转过来，这才抬眸注意到他的存在。
就像他预料的异样，李心桥在见到他的瞬间，满眼震惊，下意识就是从椅子上起身，试图离开。
然而下一秒，却猝不及防地被张逸朗捉住了手腕。
“不是说了让你在清创室等我吗？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张逸朗深邃的目光望向李心桥，冷不防说了句。
李心桥微微一愣。
原以为两人多年后再次见面的第一句话，会是“好久不见”或者“你还好吗”之类，却没料到张逸朗的这句话，让她一度产生错觉，仿佛两人并非久别重逢，反而像他们原本约好了一起吃饭，然后对方突然爽了约。
她看不懂张逸朗眼底的情绪，但她却知道自己此时有些心虚。
她轻轻地挣脱了几下被他拉住的手腕，但张逸朗显然不打算就这样放开她，反而恢复了在医院看到的那副清冷的模样。
他把目光投向了她明显红肿起来的脚背，仿佛找到了突破口，便对她说，“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但你这脚背毕竟是因为我们医院的后勤职工不小心操作弄伤的，而且这件事就发生在急诊室，作为当班医生，我有义务来了解一下你的情况。”
他还是老样子，一如既往的能言善辩。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他总能说得合情合理，让对方无从反驳。
但不知怎么的，在他说出“陌生人”三个字时，李心桥的心突然一阵阵抽痛。
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心想，难道她和他之间，真的只能这样吗？
一阵从心底散发出来的疲倦感席卷全身，脚背的疼痛感也不合时宜地传来，她突然感到有些晕眩，竟不由自主地反握了一下张逸朗的手。
张逸朗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在她倒下之前迅速接住了她的身子。
他感到她很轻，轻得就像一片羽毛一样，随时都要飞走。
当年他也曾在雨天背过她，但在记忆中那时候的李心桥，甚至比现在还要重上一些。
他俯身把李心桥一把抱起来，然后快步走到护士站，请求护士给她安排一个临时的床位。
当班的护士刚毕业到医院就职，事前并没有见过张逸朗，又见他怀中的女子昏迷不醒，马上紧张起来，正打算传呼当值医生出来抢救，却被张逸朗劝阻了。
“她大概只是低血糖，给她扎个手指测血糖，然后喂些葡萄糖水就好了。”
当班护士虽然不清楚他的身份，但见他颇懂检查程序和治疗流程，不禁有所迟疑。
就在此时，一名叫秦子晴的女医生认出张逸朗来，连忙走过来问了句，“张医生怎么会在这样？这位女士又怎么一回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招手让护士把移动车床推了过来，好让张逸朗可以把李心桥放下。
这边张逸朗快速交代了一下李心桥的情况后，秦子晴便让护士帮忙连人带床把李心桥推进治疗室，亲自为她测了个血糖。
看了血糖仪的数值，秦子晴对张逸朗说，“张医生，这位女士的血糖的确有些偏低，才31，我已经让护士去准备葡萄糖水了，一会儿她要是唤不醒，就得静脉输入了。”
秦子晴一边收起血糖仪，一边准备为李心桥做体格检查，看看有没有存在别的问题。
但见张逸朗并没有回避的意思，反而目光始终未离李心桥，秦子晴不得不小声提醒了一句，“张医生，我得为这位女士检查一下还有没有别的伤，你先出去门口等一会儿？”
张逸朗这才回过神来，抱歉地说了句，“那就麻烦秦医生了。”
说罢，他退出了治疗室，站在门外耐心等待。
不一会儿，秦子晴把治疗室的门打开，让张逸朗进来。
她指了指她特意帮李心桥卷起来的衣袖，疑惑地问了句，“这位女士是有什么基础疾病吗？看手上的止血贴，应该是今天才抽完血。”
张逸朗看着她瘦弱的手臂上贴着一块医院专用的止血贴，又联想到今天在儿童医院见到她，马上猜到了她大概是来做骨髓配型的血液检查。
因为在儿童医院，有且只有这么一种情况，会给成年人抽血检查。
“这是她刚填好的门诊病历本，秦医生可以看看。”张逸朗把手中的病历本给她递了过去。
秦子晴察觉到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又见他额上都出了一层薄汗，不由得对两人的关系有所猜想。
由于秦子晴和张逸朗同属市里急诊室体系，平日里交集也不少，张逸朗处事利落干脆，待人谦和有礼，哪怕是眼高于顶的秦子晴对他也青眼有加。
虽然出于自尊，她从没有向别人透露过她对张逸朗的好感，但她对于他身边出现的女性角色特别留心。
出于女性的第六感，秦子晴觉得这个躺在病床上的瘦弱女子和以往徘徊在张逸朗身边的女子都不同。
她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同，但张逸朗望向那女子的目光实在过分炽热，秦子晴心中泛起一丝酸楚，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了句，“这位女士是张医生的谁啊？难道是女朋友？”
张逸朗愣了一下，双眸突然蒙了一层雾气。
他显得有些无奈，耸了耸肩，“今天中午，我们急诊室的后勤人员推车床的时候没注意到她，把她的左脚给辗压到了。当时我恰好当值，便让她留下来检查一下伤势，她非但不听，还趁大家都在忙碌时偷偷离开。”
“这不，我到这里找我师弟聊些事，没想到再次碰到了她，这才多说了几句。”
秦子晴却有些不信，但见他不想过多地解释，也就知情识趣地不再追问。
她看了一眼李心桥红肿的脚背，对张逸朗说，“毕竟有外伤史，一会儿等她醒了就安排拍个x光，她的家属有在吗？”
张逸朗摇了摇头，“我看她是一个人过来的。”
秦子晴露出为难的神色，“如果实在没有陪人的话，到时候就让运输队的阿姨帮忙推着轮椅过去，只是检查前需要把费用先缴了。”
张逸朗一听，马上说，“那麻烦秦医生把缴费单给我吧，我去帮她缴就好。”
张逸朗下意识的回答让秦子晴越发觉得两人的关系不简单，她饶有意味地望了张逸朗一眼，这才离开了治疗室。
给张逸朗报信的实习医生一直留意着这边的情况，此时见秦子晴已经回了自己的诊室，这才走到治疗室那边去。
“师兄……”他站在治疗室门口，轻声呼唤张逸朗。
张逸朗抬眸见是他，连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回头见李心桥还未醒，帮她掖好被子，这才走出治疗室。
那个实习生全然没有察觉到张逸朗的异样，反而为自己能给他帮上忙而感到十分荣幸，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几分欣喜。
“师兄，这个病例符合你的要求吗？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数据分析、资料收集、翻遍文献，我都可以……”
张逸朗见这个小伙子一脸的殷切，目的性太强，未免显得太过功利了，便回了句，“师弟，你也知道我是做儿科的，相关论文的数据大多来自于儿童医院的小朋友。”
“这次让你们帮忙找这么一个成人病例，全因为受一个老教授所托。想着急诊室接触的病人多，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这次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改天我请你吃饭，时间就由你定。”
那个实习医生闻言不由得有些失望。
他本想着借这次机会能在张逸朗的科研成果上挂个名字，排名靠后也不打紧，但如今看来倒成了他一厢情愿。
但张逸朗的话也没有漏洞，因为他既往发表出去的论文都是用儿童作为案例，的确没有使用成年人的先例。
加上在此之前，张逸朗已经给他们这群实习生分享了许多有用的医院资讯和用药指南，他作为当中受益的一员，也应该投桃报李，哪里还敢让张逸朗请他吃饭？
于是他连忙摆手，“师兄平日帮了我们这么多，理应该我们这群实习生做客才是，哪里用得着你破费？”
“再说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事，师兄实在无需客气的。以后还有什么需要用到我们的，即管开口就是。”
此时他注意到急诊室外面的走廊都坐满了人，便又说了句，“今天急诊室来的病人有些密集，我就不跟师兄说那么多了，先去帮忙了，有空再来请教师兄学术方面的问题吧！”
张逸朗点了点头，笑着说，“去吧……”
目送那个实习生离开后，张逸朗重新回到治疗室里，正欲坐到她身边的椅子上等待，却发现双目紧闭的李心桥，眼皮一直在颤动。
他心中了然，当即伸手敲了敲移动车床的床板，冷不防说了句，“既然醒着，就不用把眼皮闭得那么紧了，也不怕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