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如意居的凉室,是府里最佳的避暑之所。
天蒙蒙亮,管事的嬷嬷就领了丫鬟过去晨扫。
“夏天浮萍疯了似的长,你们仔细着些,小姐好容易家来,且要教她住的舒服才是,你们尽心尽力,夫人、老夫人瞧见了,自是要赏,说出去,也是我的体面。”
那嬷嬷指了两个人划船入水,另点了几个小子,将漫水桥的石柱子擦拭干净:“可别差了哪个去,水生青苔,踩了打滑,回头跌了主子,当心你们的脑袋!”
众人小心应是。
嬷嬷看看天光,算着时间足够,才领着亲近的丫鬟进屋。
一推开门,便瞧见映窗的美人榻上薄被拱起。
“哪里来的小贼?敢在国公府撒野!”那嬷嬷是王氏特意为女儿选出来的,胆大心细,是个不怯事儿的主。
嘴上嚷着叫人,又随手夺了一杆扫帚,眼疾手快,批头就朝美人榻上去夯。
“李嬷嬷!你要杀人啊?”
张承乐鬼叫一声,跳着脚就窜了起来。
高举的扫帚打到一半儿,听出了贼人是谁,李嬷嬷才连忙住手。
叫人开窗引天光来,又凑近了去看。
“是您呐!”李嬷嬷拍着腿让他们去拿跌打的药膏,“我的小祖宗哎,您怎么就一个人不吭不响地猫在这儿呢?怪我没瞧出来,打脸打脸。”
张承乐噘着嘴,把红了的手腕子伸她面前:“瞧瞧,要是肿了,我可念不了书,回头您自己去找我娘说去。”
“祖宗哎,您……这……哎……”
李嬷嬷急的连连跺脚。
阖府谁不知道,自大爷出了那档子事儿,夫人满心只盼着这位爷能金榜高中,搏个功名出来才好。
这会儿他拿念不了书出来说事儿,天大的责任,谁能担得起啊!
“您先别急,这不还有个将功赎过的机会么。”张承乐鬼贼的一笑,挥挥手将底下的人打发出去。
踢了踢脚边的圆凳,“嬷嬷坐着说话。”
常言道:人老奸、马老滑。
他态度稍有转变,李嬷嬷心里就隐隐猜出了几分意思。
不等张承乐斡旋周转,便赔着笑指了指四知堂道:“昨儿您没回来,夫人还正恼着呢,又不敢叫老夫人知道了,搪塞说吃醉了回屋歇下,醒了只过去跟老夫人谢罪。”
张承乐眼珠子滴溜溜转:“谢罪?我娘又要打人?”
李嬷嬷笑着看他:“您这不是已经有了主意么,待会儿小姐起了,您跟着一道过去,老夫人疼孙女,说笑两句,也就遮过去了。老夫人都不追究了,夫人那儿自是要揭篇。”
张承乐拍了拍手里的书,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浓浓几时能起?”
他渡步两圈,又怕太晚了不好圆谎。
将手里那本《论语章句集注》塞给张嬷嬷,吩咐道:“你把书送集雅轩去,可别折了,我过前头催催去。”
“老夫人叫小姐晚些过去,您别过去……”
张嬷嬷踮着脚拦他。
张承乐早就风风火火地过了竹桥,翻庑郎远去。
正房那里,张婉正在镜前挽发。
听到外面脚步匆匆,明琴出来探看,惊讶道:“五爷来了,怎么今儿起了个大早?”
平日里念书都要迟到的主,好容易得一日歇息,怎么往这院儿跑?
“浓浓起了么?”张承乐站在门口,扬声跟里头问,瞧见伺候洗漱的丫鬟捧着水盆出来,才迈步进去。
“再打水过来,我也要洗漱。”
他随手点了个丫鬟:“你,去集雅轩一趟,叫芳蕊找套干净的衣裳,快些拿来。”又补一句嘱咐,“绕园子里过,别叫人瞧见了。”
“小哥哥昨儿夜里没回去?”
张婉梳好了头,摸了摸鬓间偏凤,笑着从里间出来,打一眼,果见他还是昨儿那身衣裳。
她是自己的亲妹妹,张承乐也不拘束,大喇喇瘫在圈椅,捡起桌上的团扇就打起凉风。
“本来是要回的,路上碰了个熟人,耽误了。”
张婉叫人摇一旁的风轮,为他打风,又倒浓茶,让他漱口,顺嘴问道:“哪个熟人?怎么还不叫人回家的?”
张承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面上欲言又止,“你又不认识,说了也不知道。”
“切,谁稀罕听似的。”
张婉嗤他一声,等芳蕊过来,伺候着张承乐换好衣裳,兄妹二人才一同往老夫人那院去。
老夫人信佛,每日早起,在小佛堂念了经才要用饭。
这会儿里面木鱼声未停,兄妹两个也不敢进去搅扰,只在院子里说话。
又一会儿,王氏领了一笑面妇人过来,瞧见姑娘便满眼是笑。
“我的儿,不愧你祖母偏你,交代了让你好生歇上一日,怎么就早巴巴的来了?”
“娘亲。”张婉笑着福身,又给那妇人行礼:“二婶婶好。”
岳氏脸上笑开了花,拉着小侄女儿的手就舍不得撒开:“好孩子,知道你回来,你二哥哥高兴的头几天就念叨起来,找了好吃的好玩的,恨不能都碰到你跟前来,虽说那府里样样金贵,到底还是在娘家自在的多。”
“你三哥哥前些时候还写信回来,时时惦记着你这个亲妹子呢。”岳氏有求于她,嘴上跟抹了蜜似的带着甜。
王氏捏了捏手里的帕子,不着痕迹地瞪儿子一样,给他使了个眼色。
张承乐忙从岳氏手上将妹妹拉出来,“二哥哥好生偏心,他心里有妹妹,怎么就没有我这个做兄弟的?二婶婶可得给我做主,好吃的我要,好玩儿的也得有我的一份!”
岳氏笑着拍他脑袋:“你这皮猴子,你二哥哥什么时候忘了你的,这会儿倒出来拈酸起来,也不嫌羞。”
张承乐脸皮厚,扬了眉稍,搀着岳氏,跟在母亲身后往屋里去。
嘴上振振有词道:“二婶婶疼我都来不及的,怎会羞我?”
岳氏跟前的三个儿子都是闷葫芦的性子,老二稍显活泛一些,却不多于自己亲近。
家里小五虽皮实一些,但能言善道,一张巧嘴配了一副好模样,他时长时短的好听话哄着,岳氏倒也真心偏疼一些。
摇了摇头,既无奈又纵容道:“疼你疼你,回去我就跟你二哥哥说,有浓浓的一份,就有咱们小五的一份。”
老夫人做完早课出来,瞧见孙儿孙女都在,笑着让张婉到跟前来。
“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顺,昨儿特意使了人过去,让他们告诉你,今儿早不用过来伺候,怎么偏就不听。”
张婉扑在老夫人怀里撒娇:“想您想得紧,昨儿就睡够了,今儿就只想在您这儿赖上一日。”
“好好好。”老夫人拍着她的背,和声道:“待会儿吃完饭,叫你娘跟你婶子都走,只咱们祖孙两个说说小话,不使她们伺候。”
张承乐插言道:“我也想您想得紧,也要留下。”
王氏蹙着眉点他:“你是应哥哥的,怎么还要学你妹妹说话。”
岳氏也在一旁笑着抿嘴。
老夫人想起昨儿他彻夜未归的事儿,板着脸问:“你不提醒,我差点儿就忘了,你是念了几天的书,出息了,学里管不着你,竟连家也不知道回了?”
张承乐吞了吞口水,跪下来请罪:“回了回了,只是吃醉了酒,怕祖母您瞧见了要骂,没敢过来。”
又挤眉弄眼,可怜兮兮地哀求妹子帮自己说两句好话。
张婉撇着嘴笑。
等他挨了一通骂,才开口道:“祖母,您真的错怪小哥哥了,昨儿他吃多了酒,又贪凉快,连集雅轩都没回,在我那儿凉室里窝了一宿,今早李嬷嬷过去,差点儿没把小哥哥当贼给抓了去。”
“该!”老夫人皱起眉头,“念书的学子就该有个念书的样儿,你祖父当年念书那会儿,哪曾跟你这般?今儿弄个鸟啊、雀儿啊,明儿又养什么蝴蝶、螳螂的,日后入仕为官,这些玩意儿都应收敛了才是。传出去,只叫外人有了拿捏你的把柄。”
张承乐好脾气地认罪:“祖母教训的是,只再玩儿这一回,等临考的时候,就再不敢了。”
老夫人教他气笑,喊着要拿拐棍儿来,狠狠地打他才成。
张婉笑着拦住,王氏也起身说情。
老夫人舍不得骂孙女儿,却有的是话来找儿媳妇的不是:“就是你这当娘的给惯的,他是个小子,以后要在外头走动,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是纨绔子弟的行径。”
“养蛐蛐、斗鸟,满京城去找,崔家那小纨绔是行当里的头首,可人家是皇亲贵胄,有太后娘娘宠着,圣上又多三分偏疼,别说是养些小玩意儿了,早年间各家各户的找事儿打架,林老太傅都拿他没法子。”
“咱们家承乐却没那么好的福分,他老子是个耳软心实的主,我也不指望再有什么前程,可承乐却又不同,好容易进了高阳书院,你这当娘的也该管管才是,不能因这点儿子松懈,就误了孩子的前程。”
婆母说教,王氏再多的委屈,也只能笑脸应下。
一旁的岳氏跟着起身。
连嫂嫂都挨了骂,老夫人更不待见自己,再不谨言慎行一些,今儿怕是要把老脸丢这儿。
果不其然,老夫人说了王氏两句,张婉在一旁抱着胳膊求情,她老人家也就收敛一些。
又将目光挪到二儿媳妇身上。
“我这话,不光是说给你嫂子听,你虽不掌中馈,但也该在几个孩子身上下些功夫,承安是个好的,承合有你哥哥嫂嫂帮衬,然承详却连个书信都没回来,你这当娘的脸不慌神不急,合着你只有听话懂事的儿子,承详就不是亲生的了?”
岳氏挨了骂,又没长嫂那份气量,三两句话,眼圈就红了起来。
老夫人本就嫌她小家子气,这会儿见人又哭了,只说叫她下去,委屈作摆去找心疼的人看。
等人都出去,张婉才挽着老夫人的胳膊:“您消消气,我是听明白了,祖母这是替我出气呢。”
老夫人笑道:“你个鬼机灵的,可是半点儿都瞒不了你。”
“你二婶婶是个混不吝,没便宜都想多讨三文钱的主,老三想要做大官,只提刀上战场,凭着自己的军功挣去,平白的叫亲妹子在婆家伏低做小,替他求什么富贵荣华?”
张婉道:“二婶婶的不是,您怎么连我娘也一道儿给骂了?”
老夫人瘪着嘴道:“你娘也该骂,她明知道你二婶婶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拦着也就罢了,竟还不管不顾的替你应承下来,她做出这般糊涂的事儿,该。”
张婉伏在老夫人膝头,努着嘴撒娇:“还是您疼我,卫国公府一点儿都不好玩儿,真想就赖在您跟前,哪儿都不去。”
老夫人盯着她的眼睛细察一会儿。
摩挲着她的脊背道:“好孩子,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你有什么难处,只来跟我说,祖母虽上了年纪,却比你娘老子清醒着呢,祖母不糊涂。”
张婉搂紧了老夫人的脖子,脑袋伏在她的颈窝,声音沉沉闷闷道:“祖母最清明了,最喜欢祖母。”
那厢,张承乐先送了哭哭啼啼的岳氏回去,又过四知堂给王氏磕头。
“儿子做错了事儿,叫母亲受委屈了。”
王氏虽疼女儿,然小儿子贴心,她也是极偏袒的。
“好孩子,快起来,老夫人那是拿我提了个引子,说给你二婶婶听得,哪里有什么委屈。”
张承乐起身在圆凳坐下,又给王氏奉茶。
“那儿子的一屋子玩意儿……”他言语忐忑,生怕母亲一个点头,这些年的辛苦就全废了。
王氏笑着斥责他两句,道:“你只要用心念书,今朝科举得个好名次,你那些花鸟鱼虫的,我自替你护着。”
张承乐高兴地躬身作揖:“娘亲英明,学里他们都羡慕我有个开明的娘亲,小秦寺丞上回找二哥哥说话,还玩笑着说要来跟我做兄弟呢!”
康王府的小秦寺丞是世家子弟里的佼佼者。
他拿这话来哄,王氏自然面上笑开了花。
“数你嘴贫,学里放了三日的假,你只痛快的玩儿,平素念书的时候,可要收敛一些。”
张承乐点头应下,顺嘴提起了二房的事情。
“怪儿子说句大不敬的话,三哥哥的事情,母亲再不能跟二婶婶胡乱应承了。”
“哪有胡乱应她。”王氏解释道:“你二婶婶那人爱攀比,在她跟前,你不往好了去说,她定是要在背后嘀咕,说咱们生分了去。”
“娘亲好糊涂!”
张承乐砸着嘴分辨:“您既然知道她是那样的人,若是不成,三哥哥失落事小,二婶婶哭着来闹,您在老夫人那里也不好应差啊。”
“今儿老夫人那话,说的是我跟四哥哥的不是,但往深了细想缘由,怕是在埋怨三哥哥的事儿。”
老太太今日指桑骂槐,当着小辈的面,给了两个二儿媳妇没脸。
怕是心里真的生气。
张承乐将茶水递在王氏手中,抿了抿嘴,继续道:“虽说是兄弟姊妹一般齐,但大哥哥、我跟浓浓,才正经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跟着那几个兄弟,终是隔着一层呢。”
经小儿子这么一番细细地摆道理,王氏也明白过来。
“我的儿,还是你想的周全,你妹子那儿,是我疏忽了。”
她也是做儿媳妇的人,伺候公婆这事儿,本就是后宅的一块磨性子的石头,小心恭敬都生怕有什么不周,再开口求上一二,那脑袋怕是更要垂下三分。
何况,卫国公富贵极矣,浓浓嫁去他家,已然是高攀了些。
“哎。”
王氏长叹一声,悔的肠子都要青了。
自己无意间的几句话,恐是给女儿惹了不小的麻烦。
张承乐好一番宽慰,哄好了王氏,回到集雅轩,正见张承安在廊下吹着哨子逗鸟。
“二哥哥来的正巧,我有大事要跟你说。”张承乐让人奉茶,领着就要往书房去。
“你的大事先放一放,昨儿我吃醉,有些记不清说过什么。”
张承安看似随性,眼睛却盯着他的眼睛,“钟毓没生气吧?”
“他生什么气?”
张承乐迟疑片刻,恍然道:“二哥哥是说教真哥哥弹琴的事儿啊,玩闹罢了,他岂能因这点儿子小事儿再恼了不成?”
“那我有没有……”张承安还要再问。
张承乐却摆手道:“我有一样大事,本是该跟大哥哥去说,眼下大哥哥又是那般情况,只能跟你来讨法子了。”
“什么事儿?”
张承乐攥紧了拳头,结结实实地锤在桌面,拧着眉看他:“昨儿看花灯的时候,我撞见了妹夫,领着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在那儿一口一个夫人地喊着,又要求月老签,又要夫妻和睦。他若跟那贱妇是夫妻,却将咱们家浓浓放在了哪里!”
……
张承安怔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作答才好。
周博远的事情,他应了浓浓,再不能让家里旁人知晓。
这会儿老五猛地来问。
认?还是不认?
好一会儿,张承安才强颜欢笑:“你看错了吧。”
张承乐拍案道:“浓浓成亲那会儿,是我背着送到他手里的,就是看错旁的,也不能认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