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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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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入五月,太阳明艳的有些灼人。

    临水的芦苇叶子枯黄了多半儿,新抽的芦芽上点着一抹胭脂红,风轻轻吹过,叶尖点在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不远处的莲叶底下,有红尾小鱼游弋。

    似是追逐嬉闹,跃出水面,欢快地打了个摆子,又扎回水底,留下一串小小的水泡。

    靡靡澹淡,一圈圈漾开,打上汉白玉砌的漫水桥。

    雁霜捧着食盒穿过庑郎,绕行左侧竹桥,方至凉室。

    “小姐醒了么?”她身量高挑,说话也比旁个沉上几分。

    明琴指着里间,压低了声音道:“且要睡一会儿,昨夜里在那府,赵姨娘来闹了半宿,天亮才得消停,如今回了自己家,可不得安心地睡足了才是。”

    雁霜攥紧了拳头,咬着牙问:“那贼贱妇又欺负人了?”

    明琴忙噤声示意,招她到门口说话。

    “你小点儿声,小姐不肯让家里知道,这府里又有人竖着耳朵盼她的笑话,嚷嚷出去,以后她怯了回来,可连这点儿安生日子都没了。”

    雁霜不甘心地叹气。

    “要我说,过些日子你们回去,我跟着一道,姓周的畜生要再动手,放进来教我狠打一顿,甭管是那贼贱妇还是那周博远,只需一回,就能让他们涨些记性!”

    雁霜脾气急,说着火气就上来了:“他们卫国公府是出了个贵妃娘娘,但咱们张家也是先帝爷亲封的世袭爵位,好好的小姐嫁过去,三天两头的挨打受气,就是闹将起来,也该是他们周家没脸面!”

    王公世家里,姻缘不睦的多了,谁不是纸糊了面子外头好看。

    就是有个不顺心的,多也忍了、让了。

    再不成,一封和离书递出来,日后也算留些情面。

    才成亲就动手打老婆的,周家也不怕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明琴道:“那府里的老爷、夫人都是好的,平素有个拌嘴使气的,也要帮着说两句公道话,只是……只是那赵姨娘太过可恶。”

    偏周世子又是个耳根子软的主。

    好好地说话,赵姨娘在旁边拱火两句,他就恼了,拍桌子摔瓶儿的,打人不说,嘴里还要带着些羞辱。

    若不是小姐顾忌两家的体面,早就一拍两散,再不受那委屈。

    “哎。”明琴太息长叹,摇头欲同她好生解释。

    忽听里间叫人。

    忙敛目收声,拉了拉雁霜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提这些。

    “二哥哥今儿怎么这会儿就下学了?”听出来人是谁,隔着帘幔,张婉只笑问。

    小人儿声音清浖,将将睡醒,语气中带着几丝慵懒的娇憨。

    雁霜帮着明琴一道,伺候她梳洗,如是作答:“二爷知道您今儿家来,只去书院点某,跟小宋夫子告了个假,就回来了。”

    张婉睡目惺忪,云鬓半偏,薄薄的霞影纱落在圆肩,红纱遮住雪肌,越发染上几分胭脂色。

    宛如池畔的那枝含羞待绽的广玉兰,柳绿的花蒂托着茶白的苞,虽未盛开却已暗香袭人。

    擦手的水凉些,小人儿打着颤睁目,嚅糯着哼了两声,才算清醒。

    蟹青色的软罗烟纱被撩到手腕,几滴水珠溅上,打出榆叶似的斑斑点点。

    细密的纱黏连在一处,现出半截儿手臂,白得莹亮,然目光稍抬,一道铜钱大小的淤青却赫然在目。

    明琴抿紧了唇,探着手,想细看那块淤青。

    昨儿沐浴那会儿还好好的,必是那姓周的畜生拉了小姐在屋里分辨那会儿动手打的。

    早知道!

    早知道这样,自己就是再挨上两脚,也要跟进屋里护着!

    小丫鬟眼睫眨了两三下,眼圈便红了。

    张婉默声垂眸,拢下衣袖,遮住那道伤痕,又朝雁霜的方向扬首示意,令其不准吱声。

    她笑吟吟地起身,敛足门前,朝小路尽头看了一眼,言语娇娇:“二哥哥既然在家,怎么不同你一道儿过来?”

    雁霜笑着道:“钟家二爷来了,昨儿才从任上回来,今儿一早,就来找咱家二爷说话。”

    张婉接帕子的手顿住,刹那,又回过神儿来。

    她挓挲着手,任明琴擦去水迹,又细细地抹上香膏。

    雁霜正背着身子摆弄食盒,没瞧见她晃神儿的一瞬,只自顾往下面道:“二爷说,他是远客,岂有不陪的道理。这才让我先送了带回来的点心,只说晚点儿等五爷下了学,带着您一起出去看花灯呢!”

    言毕,不等主子开口,雁霜自己倒先轻轻叹惋。

    摇了摇头,长出一口浊气。

    当初,二爷是极力要撮合小姐跟钟家二爷在一起的。

    定远侯府跟这府上关系交好,二爷又跟钟二爷是同窗故友。

    几个小主子间一道长起来的情分,那府的夫人、太夫人又是面善心软好说话的主,必不能亏待。

    钟二爷虽是嫡次子,日后不能袭爵,然却是个念书里的魁首,仕途上的元星。

    肯吃苦,自己个儿又有一身的能耐。

    这才几年的功夫,就圆了外放的差事,得圣上提拔。

    哎,可惜了的。

    张婉只当没听到这丫鬟欷歔里的深意,扬了扬嘴角,笑着道:“看花灯?二哥哥这话当真!”

    明眸清浖,映着窗外天光,纤长的眼睫划下一弯月牙。

    她模样本就生得极好,皓齿朱唇,颜如渥丹,眼下又带着一丝微红的睡痕,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如同带着钩子,被她这么轻轻一盯,就叫人再逃不了了。

    雁霜被她看的羞赧,红着脸道:“二爷是做夫子的人,怎会说谎呢?”

    张婉捻一枚青杏,小咬一口,嗤声道:“才不是哩。”

    她下巴稍扬,说得振振有词:“小哥哥说,高阳书院的夫子里面,二哥哥是最会戏弄人的了,念书的学子听到张夫子的名号,没有不颤栗发抖的。”

    雁霜揶揄道:“那小姐您也怕二爷?”

    “他?”小人儿努嘴道:“我才不……”

    话没说完,明琴便朗声朝窗外喊道:“二爷来了。”她垫脚看了看,道:“可是热闹了,钟家二爷也过来了。”

    这边张婉添了见客的外衫,外面张承安才领着钟毓进屋。

    二人皆是浅色薄纱公子衫,一个赭石,一个鹤丹。

    张承安身量稍教钟毓稍宽厚一些,未带发冠,只玉簪束发,进屋就先嚷着找茶吃。

    “你‘真哥哥’又不是外人,听说你来了,他偏小家子气的做什么生分,我是瞧不起他这犹豫劲儿,就这么大喇喇的把人领过来说话了,浓浓可别怪二哥唐突。”

    张承安随性在圈椅落座,又随口赔了不是。

    嘴上满是歉意,可面上带笑,哪里有半分愧色。

    他是高阳书院的夫子,礼教规矩哪样不懂?

    这会儿唐突,分明就是故意的。

    “六妹妹。”钟毓作揖见礼。

    张婉也起身笑着回礼,唤了一声钟哥哥,又叫明琴沏解暑的杏酥饮来。

    钟毓善谈,三人坐下说话,起先还因久不相见,有些生疏,三五句话的功夫,便说笑一处。

    他从晋宁带回来了不少好玩的、好吃的新鲜物件儿,足足抬进来两只大箱子。

    张承安撇着嘴道:“阿毓送来的小玩意儿我只留了纸笔,剩下的可都在这儿了,回头老五图新鲜,只让他来你这儿讨,别又哄着叫你去我书房乱翻。”

    张婉手里拿着红底蓝绣类凤凰花样子的绣品,笑着嗤他:“你藏了好墨不给小哥哥使,我那是行侠仗义,替小哥哥出头做主!”

    又扭头问钟毓:“真哥哥,这是南客鸟?”

    “六妹妹见过?”钟毓拿扇子指着抹额上的鸟尾,给她详讲:“滇西有蓝绿两类,他们离昭南国近,听说这玩意儿在昭南是左护法,跟咱们的喜鹊是一个道理。我带回来两只,在家里养着,妹妹若是喜欢,明儿给你送过来。”

    “好呀!”张婉高兴地有些忘形,随手揪住了他的衣袖点头。

    又觉失礼,她慌忙松手,手足无措,摸着发红的耳尖腿后两步,摇头婉拒:“家里养着不方便,真哥哥自己留着玩儿吧。”

    张承安眼明心慧,嗤声起身,打圆全道:“好没良心的小东西,你只偏老五,连阿毓都比你二哥要紧。没见你替我省过什么,这会儿倒是先替他仔细起来了?”

    他敲了敲钟毓的肩膀:“我们家小六不会养那些虫啊鸟啊的,这不还有老五这个皮实货,你只管叫人送来,有老五帮着照看,就是只凤凰也能给你养的珠圆玉润。”

    遽然,张承安盯着张婉多看两眼,冷不丁道:“怎么鼓囊囊的,一回来你小哥哥就给你喂好吃的了?”

    钟毓脑子灵活,一下子就听出了话里的戏谑,他面不改色,眉尾淡淡扬起,目光落在小姑娘迷茫的脸上,偷偷给她使眼色。

    “二哥哥——”

    小姑娘恍然大悟,拉长了音调,不满地掐着他个胳膊抱怨,“你敢拿我打趣儿!”

    张承安胳膊上被捏起一豆皮肉,虽说小姑娘手劲儿轻,可他是念书人,也要吃疼,忙腆着脸出主意道:“不敢不敢,二哥哥最疼你的,等老五回来,你去拿捏他!”

    兄妹两个一个要打,一个要逃。

    猝不及防,张婉脚下生绊,整个人趔趄着就要跌倒。

    钟毓伸手要扶,张承安也欠身要去捞她。

    “您且小心着吧,要打二爷,您只吩咐我来。”雁霜眼疾手快,撑着她的腰身直起,半是玩笑地怼了自家二爷。

    张承安嘴贫,瞪着眼吓唬:“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丫鬟,拿着爷的月奉,倒来给她出力?还惦记着要欺主不成!”

    雁霜是老夫人跟前调理出来的人,她老子娘在这府里做管家的差事,以后少不得也能做个管事婆子,自不同于那些低贱通房。

    “二爷,奴婢的月奉是一两三钱。”雁霜伸手,跟他主子讨奉银。

    “哈哈哈哈。”钟毓笑的前俯后合。

    一边拿话揶揄张承安,笑他被这小丫鬟降服了,一边目光游弋,似是在打量着什么。

    又过一会儿,张承乐下学回家,先去上房给夫人、老夫人磕了头,就旋风似的溜了过来。

    他是张婉一母同袍的亲哥哥,更是家里最小,兄妹两个虽常打打闹闹,关系却也是最亲近的。

    “这个我要,这坠子我也要了。还有这匹玉马,我有桃花剑,摆在一起才是威风。”张承乐剥削着箱子里的玩意儿,还不忘跟钟毓嘱咐:“那两只南客鸟‘真哥哥’可别忘了,四哥过年才能回来,他那院子里现今百鸟争鸣,再添这对儿,越性齐全了。”

    钟毓跟张承安对视一眼,笑着摇头:“瞧瞧,前年你来信,说阿乐中了举,沉稳不少,这会儿看啊……”

    张承安瘪嘴嗤声:“老五是贪玩了些,可京城乡试第一的好成绩,又是个把活的主,这小子以后的能耐,但愿都使到正经道上去。”

    张家子嗣兴旺,男丁不少,但在仕途上却时乖运蹇。

    庙里那个日日念经,老四又犯了疯病,跑滇西跟什么老师傅学酿酒去了。

    老三空有一身蛮力,却过于憨厚老实,家里多番活络,也不过外放做了个四品提督。

    钟鸣鼎食之家,没有官场的经营,空顶着世袭的爵位,大略是要靡靡破落。

    如今,两房的希望,可都在张承乐一个人身上。

    钟毓笑着道:“我在晋宁学了两招占卜,回头帮他算算,是封侯拜相,还是配印挂帅。”

    张承安啧嘴道:“可别提配印的事儿,家庙里那个念经的如今已经唱起佛号了,上回浓浓回来,跟老五去山上探望他,哭的跟泪人儿似的。我大伯母虽一心偏着女儿,但膝下这两个儿子也是亲生的,打仗魔疯了一个,小的若再做了武官,她老人家怕是要哭瞎了眼睛才是。”

    钟毓眼睛往‘分赃’的二人处瞥了一眼,嚅糯着嘴,欲言又止。

    张承乐挑好了自己喜欢的东西,笑着起身给他作揖:“就知道‘真哥哥’你惦记着我,不像我二哥哥,只会欺负……”

    “哎呦……疼疼疼!”张承乐一左一右的耳朵同时被人提起,活像一只提起后勃颈的猫,“二哥哥,我错了,您最好了,从不欺负人!”

    张承安哼笑一声,才松开手,又搓着指尖吓唬他。

    张承乐吞了吞口水,躲到钟毓身后,再不敢造次。

    有张承安领着,王氏只叫了小儿子到跟前叮嘱,言语再三,教他听话,不准领着他妹妹胡闹。

    张承乐见了天的鹰似的,恭恭敬敬作揖,眼睛朝外头咧着,心思早就飞到闹市里去了。

    “儿子省得了,您不放心我,还不放心浓浓么?再说了,二哥哥也一道儿出去呢,我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不听二哥哥的话。”

    王氏抿嘴点头:“该是你听话才好,但凡有你二哥哥的一半儿懂事,我也省心。”

    再抬眼,哪里还有张承乐的影子,早就脚下生风,跑出二门外去了。

    王氏无奈摇头,自去老夫人跟前伺候。

    马车过了永安桥,前面就是长宁街。

    今年闰了个五月,年前镇北军连吃败仗,京城头上的天阴雨连连,崔太后说着闰月不再做寿。

    偏到了档口,前线大捷,也不知是老天爷要给咱们太后娘娘庆生。

    镇北军一举打过了马赣河,收复失地不说,连带着打了后梁一个仓皇逃窜。

    今上昭告天下,放了官员们的沐休,又赏下香料、木炭,免了三日宵禁,着京兆府衙门举办花灯节,为太后娘娘庆生。

    马车在日新楼附近的巷子里停驻。

    张承乐翻身下马,又去搀自家妹子:“浓浓,刚才我瞧见那边有卖兔爷的,白的似雪,咱们去弄一套来?”

    “在哪儿?”张婉撩帘子朝笭外探看,眼睛睁的清明。

    “车上说话可不顶用,你带上檐帽,他们去日新楼吃酒,咱们两个先底下逛一圈儿,再跟过来说话,可好?”

    见她还有踟蹰,张承乐拍着胸脯保证:“怎么,连你小哥哥也不信了,那儿还有灯谜呢,等小哥哥给你赢一串儿兔儿灯,回去院子里挂一排,岂不威风?”

    张婉眉如月牙,接过明琴递来的檐帽,踩上杌凳,又转身吩咐,让两个丫鬟先跟过去伺候,他们去去就来。

    明琴怕五爷一道惹事儿,小声跟雁霜商量:“好姐姐,你拳脚功夫好,且跟过去帮我伺候着些。”

    哪知道,张承乐领着张婉一道,钻进人群就再找不见了。

    雁霜无奈摊手,上了二楼雅间,如实跟主子回禀。

    张承安气的要骂人:“臭小子,自己胡闹作祸不说,连带着还要拖着浓浓一道?”

    钟毓笑着起身,临窗打量片刻,回身宽慰:“别恼了,人就在跟前呢,小的那个抱着一对儿兔爷,大的提了一串花灯,眼巴巴守在画糖人的摊儿上呢。”

    张承安凑过来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找了又找,也没瞧见那两个小坏蛋在哪儿。

    钟毓拍了拍他的肩头:“日新楼跟前不招贼,让他们自在玩一会儿吧,我点了桃花醉,记我大哥的账上,你吃不吃?”

    桃花醉是日新楼的门面,滴酒成金。

    听说,是他们东家亲手酿制,除辛家的酒楼里外,再寻不到第二家。

    张承安跟他熟稔,也不客气,撩袍落座:“你只等着回去挨骂,今儿管不饱我,别叫我小瞧了你去。”

    又冲外头喊人:“小二,桃花醉再加一坛,爷海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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