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速之客
难过,失望。
他……在难过什么,在失望什么?
心头蓦然涌上一丝异样,有些惶恐,有些不安,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悔恨。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别继续了,你会后悔的”,心中却又似乎有股力量在煽风点火、不断激起他的仇恨。两种念头的博弈让临到嘴边的话语莫名顿住,叶隐垂目盯着叶若看了几秒,到底还是选择了忽视心头异样,指着空空继续说完刚才未出口的话:“让他走。”
依然是命令的语气。
空空霎时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你个王八——”
“行了,空。”叶若一点都不意外,平静地打断了空空的叫骂:“听到了?那你走吧。百年之内,不许出现在我眼前。”
“可是——”空空急切道:“你的眼睛,还有这里的阵法——”
叶若道:“瞎不了,我自有分寸。”
空空又想骂脏话了:“你有什么你有!你要真有就不会——”
叶若再次打断他:“不走,你是想让我违逆吗?”
空空顿时没了声儿。
僵持片刻,空空狠狠一咬牙,瞪了叶隐一大眼,左脚往前一迈便没了踪影,只在空气中留下声愤恨不平的:“王八羔子!”
“……”叶若权当没听着,在空空走后便转头朝向叶隐,脸上表情有些嘲讽:“可满意了?”
叶隐没回答,依然死死盯着叶若,半晌才道:“跪下。”
叶若面无表情地跪了下去。
叶隐:“起来。”
叶若面无表情地爬起来。
叶隐又道:“跪下。”
叶若再次面无表情地跪了下去。
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全程都面无表情,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对他来说,这样反反复复的下跪并不是什么折辱人的事情一样,风轻云淡得好似捡起一片路边飘落的树叶。
叶隐发话,他便照做,叶隐不发话,他便保持之前最后一个姿势一动不动,静候下一个指令。乖顺得让人毛骨悚然,简直……与周围那些被设定好行动轨迹的镇民一模一样。
看得阳白寒毛都炸起来了,却又不敢随意开腔,更不敢靠近嗖嗖直冒冷气的两人,只好搓着手苦着脸,瑟瑟发抖的缩在一旁努力降低存在感。
这两个,到底什么情况?不是说是兄弟吗?可这架势哪儿像是兄弟,仇人相处都没这么恐怖的……
却说叶隐那头,在反反复复让叶若跪了十几次后,终于确定他昨夜听到的那句“我还欠着他些东西,违抗不了他的命令”是真话,不禁眉头微蹙,道:“你欠了我什么?”
虽然是疑问句式,却依然是命令语气,让叶若不能不答。
叶若懒恹恹的说:“命。”
堪称惜字如金。
叶隐:“……”
答是确实答了,说的也确实是真话,但这说了几乎跟没说一样。叶若欠了他什么命?怎么欠的?何时欠的?若说这条欠下的命是指出卖他行踪、害他惨死灵界一事,又为何在他责问时理直气壮的说问心无愧?
疑惑实在太多,个个都迫不及待,个个都至关重要,竟让叶隐一时不知该先问哪个才好。神色复杂地看了叶若半天,叶隐好不容易理清思绪,正准备开始挨个盘问,镇中,变故陡生!
绿,铺天盖地的绿。
浓浓绿雾突然自镇中一角涌出,似滔天巨浪,一下就把整个小镇裹挟其中。从一层薄色、到浅淡青绿、到浓脆欲滴、再到伸手不见五指,只一瞬间便浓到对面不识的地步。街上、屋中、几乎每个角落都被绿雾充斥,唯有叶隐叶若对峙这处依然纯净如初,没有被绿雾侵蚀。
阳白甚至没反应过来:“………?”
过了片刻脸上才浮现出惊恐之色,脱口叫道:“这什么?!”
“……”
“……”
没有人理会他。两人依然在无声对峙,全然视阳白和绿雾如无物。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小会会。就在阳白尴尬得恨不得以头抢地时,叶隐才轻啧一声,好似不堪其扰般揉了揉太阳穴,不耐道:“叶若。”
知道叶隐向来不喜言谈交际,会在此时叫自己必定是让他来解释的意思。叶若开口道:“这是尸气,多见于战场、乱葬岗等横死之尸堆积的地方,对人体害处不大,一般情况下也就能让些体弱的人发一场小病……但如此浓郁的尸气,若无防护手段的话,凡人在其中呆久了恐怕会被直接同化为活尸。”
阳·在场唯一一个没有防护手段的凡人·白:“…………”
浑身一激灵就想蹭去两位大佬身边寻求庇护,可脚才刚提起来就僵在了半空:疯道人不喜被人近身是三界出名的,现在气氛这么尴尬,他傻了他才往疯道人身边凑。可去另一边吧……那个据说是少爷前世的家伙明显也不是善茬,又冷又凶,说是说着什么被唤出来保他平安,实际上么,好脸都没给过一个,他才不敢过去。
犹犹豫豫,又怂又怕,一只脚提了放、放了提,愣是不敢靠近。到底还是借了人家身躯、答应了要保人平安,见他如此模样,叶隐再不耐烦也还是道:“过来,待我身边。”
阳白闻言小心翼翼地瞅了叶隐一眼,又小心翼翼地往他那方挪了几步,站定,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竟是比怕叶若还害怕他。
叶隐压根懒得理他,继续对叶若道:“看尸气中是什么。”
“……”叶若抬头:“我看不见。”
刚才开眼时受的反噬可还没好,莫说现在尸气浓郁得遮天蔽日,就是没有尸气他都看不到任何东西……一抬头就露出了脸上两条长长的、仍在淌血的血痕,叶隐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边抬目远眺边道:“治治。”
还是命令的语气。
“…………”
叶若沉默着胡乱擦了把脸,凝出点儿水来把血迹冲了冲,然后随手从衣服上撕下根布条来往眼上一裹——如此就算治完了。
叶隐目光顿时收了回来:“嗯?”
叶若解释着:“这伤是规则反噬,寻常手段治不好的,只能慢慢修养。”
“哦。”叶隐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又把目光投向雾中:“那不寻常的手段呢?”同时将手放在腰间,拔剑出鞘,剑身与鞘壁摩挲间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极为轻微,淹没在叶隐的说话声中几乎听不见。
然而叶若还是听到了。一边回答叶隐的问题一边凝水成冰,叶若化了把冰剑在手道:“不寻常的手段太过伤天害理,且也没多大作用,没那必要……是什么?”
“看不清。”叶隐摇头:“只能看出是人形,着大红衣,离地七八寸……约摸是厉鬼。”
“厉鬼?”叶若诧异了:“可是周围没有鬼气。”
——身为至邪化身,叶若就是那百阴之首、万恶之源,对邪物的气息敏感得很。先前那些人为制造的怪物,本身就不是什么正常存在,气息有异,他察觉不出来倒属正常。可厉鬼这东西,鬼气森森的,若此处真有厉鬼,他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
叶隐道:“只是猜测。”毕竟人形、红衣,还漂浮在离地七八寸的半空,确实很像。
叶若有点儿疑惑:“尸气这么浓么,竟连你都看不清?”边说边从地上站起,嘴里说道:“护好他。”脚下连退许多步。
叶隐没有阻止。很快,绿雾就随着叶若的离开迅速填充到了两人周围,叶隐冷着个脸,并拢两指于胸前虚虚画了道符,嘴中念过几道术诀,低吒一声:“着!”符便由虚转实,撑起个透明光罩将尸气隔绝在外。
阳白不禁“咦”了一声。
叶隐瞥他眼:“嗯?”
冷飕飕的。
阳白小声哔哔:“就……昨晚道人救我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
当时情况太乱、光线太黑,叶若是怎么动作的他没看见,但那一声“着”却听得真真切切……看道人寻摸个兵器都要拿术现做的样子,不像随身带了符的,所以,当时叶若大概也是这样凭空成符的吧。
叶隐冷道:“本就同出一脉,有什么稀奇。”又抬眼看向雾中,眼底隐隐有几分担忧。
再说叶若,由于无法视物又不好用神识,退得那叫一个磕磕绊绊。虽大致记得街上摆设、不至于撞到墙上,一些杂物却避不开,好在叶若方向、平衡感都不错,虽然几经踉跄,还是成功退到了目的地——一个空旷的、离叶隐他们有些距离的地方。
呆立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叶若微微叹一口气,放出神识。
“…………”
无数“目光”在他放出神识的那一刹那刺了过来,叫叶若如芒在背。毫不犹豫地直接跃离原地,下一刻,叶若原先所在的地方就蓦然多出几只鬼爪,悄无声息,却又凌厉至极,一爪下去便将地面犁出几道深深的沟壑。然而这还只是部分没收住势的,更多的鬼爪,全追着叶若攻了过来,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几乎封住了叶若所有退路。
“天水无根,何处留存。虚灵应我,克化幽魂……”左手并拢两指于胸前虚空作符,嘴中也快速念着术诀。伴随“着”的一声轻吒,符便由虚转实,陡然化作层冰盾环绕周身。
甫一与冰盾接触便被其上缭绕的冰花冻结成块,后面的怪物却还在不停朝他伸爪。正如叶若之前猜测的那样,他的神识,对这些怪物来说就是最好的诱饵,现在他在这里放神识查探情况,无异于在蚂蟥群中滴了滴血,一下就把满镇鬼怪都惊动了。
不论是在尸气中变回原型的亦或仍是人型的,不论是缺胳膊少腿的还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不论是穿着嫁衣的还是穿着常服的……
……等等,与他长得一样?!
叶若有些惊愕,罕见地在战斗中分了心。在战场上走神可是大忌,特别是那些怪物数量又多、又以速度见长,就算叶若放了术法护体,这一分神,也还是让他左手被怪物爪子蹭到一下。
这些怪物爪有多利?可分金断石,犁开青石板路就跟切豆腐一样,而叶若的躯体却与凡人并无二致。只一爪便在叶若左臂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甚至连白骨都被抓出几道裂缝,叶若闷哼一声,脸色咻地变得唰白,右手一提便是一圈剑气荡出,将周围清出一片空白。
落地,急忙收了神识,再度涌来的那些怪物果然跟着失了目标,焦躁又急切地在四周游荡,试图找出叶若。
——哪怕,它们搜寻的目标,其实距它们只有一步之遥。
“……”骨裂的痛苦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不留神挨了那下,叶若疼得额头直冒冷汗,立马念了个愈字诀替自己疗伤。与此同时,远处也远远的传来了叶隐的声音:“回来——”
“回”字刚一冒出周围就立刻响起风声一片,叶若悚然一惊,立马放出神识,才堪堪将那些因听到动静而扑向叶隐那方的怪物诱回。脚下一刻不停的辗转挪腾躲避着攻击,叶若大声道:“别出声——”猛地向旁一跃,同时收了神识。
怪物再次失去目标。这次,叶隐也没再出声,四周安静得近乎死寂。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汇合。
叶若记性极好,方才用神识查探时就已经记下了镇子的大致模样和叶隐他们所在的方位,此时顺着记忆就找了过去。一路不知撞到多少个怪物才总算摸到目的地,叶若揉了揉额角,有些郁闷:这些东西还真麻烦,在他感知中就好像不存在一样。否则以他的五感,就算看不见也不至于撞上去了才能发现。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以叶隐的能力,叶若毫不怀疑他已经发现怪物对他们恢复感知了。可现在叶隐无法出声,他无法视物,因那些鬼怪的存在还不便动用神识,那他们该怎么交流……?
旁边咻地伸出一只手来,又冰又凉,捉了叶若左手就开始在他掌心写字。叶若早就感觉到这里站了两个人,倒没排斥接触,就是写字之人并未用力,指腹划过掌心的感觉酥酥痒痒的,让叶若觉得好不怪异。
——你发现了什么?
叶若道:“此处当是三阵连环,除去锁生、囚死,其中还隐着一个转化阵,先前看到的镇民就是由那转化阵转化来的……先将‘材料’转化为昨夜袭击你们的那种黑色怪灵,又用囚死阵压制怪灵死气及天性,最后再以锁生阵法将人魂锁入死灵躯,便造出了这些不生不死、不人不灵的镇民。”
——材料是什么?
叶若道:“尸体。”
——你的尸体?
叶若模棱两可的回答:“可能吧。未看到转化过程,我不确定。”
写字的手停住了,指尖轻轻点在掌心,拂起一阵微妙的痒意。思考了片刻才重新开始书写,那人又写道:
——尸气中着红衣的是什么?
叶若淡淡道:“尸体。”
隐去了那些尸身与他长得一模一样以及有部分穿着嫁衣的细节。
指尖又停住了。
片刻后,开始划动:
——什么尸体能悬于半空?
叶若道:“也许是飞僵?或者别的什么——此处诡谲,灵怪皆不能以常理衡之,谁知道。”
——当真不知么?
叶若:“当真。”
——说谎。
叶若沉默。
指尖开始咄咄逼人: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何不说出来?
——为什么要隐瞒呢?
——你在替谁隐瞒?
——以为我会感激你么?
——嫁衣好不好看?
——穿上给我看看好不好?
——或者留下来,陪着我,好不好?
叶若:“……”
原本只局限于书写的动作逐渐放肆,指尖慢慢变成手掌覆住掌心,与捉着他的另一只手相扣,牢牢将他左手锁于掌中。叶若没有动,也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就那么任人握着,轻声叹息:“玩够了么?”
“我可不是在玩哦……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