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遗言
犰偍抱着绵软娇躯,身上都酥了,迫不及待去剥她的外衣,准备亲自替她绾发易装。
时间紧急,他替她换完衣服后还需立即赶回鸿胪寺,驱青鸾车的车夫虽已被买通却也需料理干净,以免岳暻起疑。
掌下娇躯柔若无骨,他吞了吞口水,在她胸前摸了一把,才拿起车上备下的粗布麻衣,笨拙地往她身上套。
正穿到一半,马车外响起猛烈的橐橐马蹄声,犹如惊雷阵阵。
犰偍大惊,自觉不妙,忙催车夫,“快走!”
马车自然跑不过马监里专为岳暻驯养的汗血宝马。
马蹄声渐近,犰偍手忙脚乱抓起自己的虎皮氅衣,把云乐舒由头到脚兜盖住。
“哐——”马车骤停,犰偍受一股巨大冲力猛推,头撞到车门上,痛呼一声,眼前一阵昏眩。
而半片车门生生被撞翻落,直接不翼而飞。
犰偍顾不得头上被撞出的大包,仓促从无遮挡的半边门里望出去,赫然见骠勇锋锐的一行人马,很快便将他们的马车团团围住。
使他大为震惊的是本该酣醉不醒的岳暻,此刻竟然也在其中——
箭矢一样的目光狞视过来,他顿感被人剥了层皮去。
车夫是他的心腹,三两下被岳暻的人按跪在地上,横刀抵在脖根,悚然看向犰偍,一脸求助。
岳暻从马上翻下,径直往马车去,脸上一丝笑意也无,锋芒逼人。
经过车夫身侧,突然抓住士兵手中剑柄,施力一推。
尸体倒地,血水漫流,岳暻双眼布满红血丝,轻飘飘看了犰偍一眼。
“贤弟你”犰偍被他眼锋一扫,吓得噤声。
“下来!”岳暻宿醉未消,头疼欲裂,出宫追捕前空腹灌下一壶醒酒汤,策马狂追了一路,五脏六腑颠成一锅,脸色极其难看。
犰偍悻悻从车上爬下来,痛心疾首往车厢中望了又望,心中满是与美人失之交臂的憾恨,被岳暻抓现成的心慌与忐忑反而不值一提。
岳暻无暇找他算账,满脑子只想将躲在车里的女人攥出来,直接掐死了事。
他抓住仅剩的一扇车门,用力一扽,车门咔嚓一声从车厢上脱落,砸在车辕上。
车门被卸,昏暗车厢忽然洞亮,岳暻带着一股怒气迈入车中,冷讽道,“有胆跟着别的男人跑,没胆见孤?”
无人回应。
车厢中历历落落,衣物凌杂,角落中一盖虎皮氅衣掩遮一人,只露出一张瓷白小脸。
那女人双目紧阖,歪头靠在角落里,神态安详,像是睡着了。
岳暻一怔,上前掐住她的双颊,冷冰冰地唤她,“云乐舒?”
她没有任何反应。
他脸色稍缓,开始打量四周,片刻之后,目光重新落到云乐舒脸上时已变得柔软。
她并非与人私逃,甚至因为不肯服从被人迷昏。
他内心对贤妃那脱离实际的“通风报信”感到不悦,但到底,还得多亏贤妃的提醒。
亦万分庆幸,自己忍着宿醉不适追了来,顺利截住了马车。
他摸摸她冰凉的脸,轻叹一声,既心疼又无奈。
他轻轻扯下披盖在她身上的氅衣,见她衣衫不整,身上外服被剥,中衣衣带散乱,衣襟半敞,忽然暴怒,目光似刀,剜向站在车外的犰偍,“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将人上下检查了遍,确认她安好,重新将她包裹住抱在怀里,再次瞥向犰偍,眼中杀机顿见,“是不是孤再来晚些,殿下便要将孤的女人占为己有了?”
犰偍不由打了个寒噤。
暗道今日得罪了岳暻,又只影独身面对面前一众猛鸷,岳暻要杀自己,简直易如反掌。
岳暻此人的心狠手辣他领教过,哪怕他贵为尔玛贤王,杀人毁尸、粉饰太平这种事岳暻做起来丝毫不会手软。
想至此,他收起那副目空一切的态度,诺诺应道,“贤弟,我只是想替她换衣罢了,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碰她”
“慎怀驾车,其他人把贤王殿下‘请’回宫。”岳暻口吻不耐,看慎怀一眼,而后低头凝视怀里之人。
回去的路上,天色灰蒙,逐渐下起银砂小雪。
车门损坏不能挡风,岳暻于是背抵寒风,将人抱得更紧,拿自己发烫的脸去贴她的脸。
肌肤相触,他心里那种失而复得的庆幸才逐渐真实。
将云乐舒送回吾乡山房,吩咐人妥善照顾,他黑着脸去找犰偍算账。
岳暻见过犰偍,又传阿兆,从他们口中得知云浈之事,遣流川出宫确认。
云浈果然病重,且病得蹊跷,疑似中毒,他心头大乱,立即派人去请西域神医扈卜相救。
扈卜为西域人氏,并非主流医道出身,行医用毒,无所不能,曾助岳暻成事诸多,是他十分倚重之人。
岳暻此番为了一个无名之士专门将他请来,扈卜觉得非同寻常,自然贯注十分精神。
只是,云浈所中之毒已入心肺,本人又毫无求生之念,待他赶到时,已太晚了。
云浈一死,岳暻更是意乱心慌。
他饮酒误事,逼得她慌不择路,上了犰偍贼船,差点受人欺辱。
也答应要妥善照顾好她的兄长,如今云浈横死,他难逃其咎。
好不容易她才肯服软,这下只怕她又要翻起旧恨,连着新仇一起。
可比起被她恨,他更担心她能否承受骤失至亲的沉痛。
他却也不敢再瞒着她,纸包不住火,若待她自己发现,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再听了。
思前想后,他决定先查背后捣鬼之人。
与此同时,也要硬着头皮安抚她。
他踌躇不定,不知该如何告知她这个噩耗。
关雪河这时恰来求见,说想见云乐舒一面,还说,愿尽全力为他宽解云乐舒心结。
他考虑片刻,决定带关雪河入宫。
云乐舒受迷药影响,醒来后整个人还有些呆滞,被阿兆喂了一碗热腾腾的粥羹,脸色才好些。
屋里几座暖炉燃着银丝碳,暖气经久不散,窗台边插瓶的梅枝被烘得朵朵争放。
门扉突然打开,小宫女掸了掸身上落雪,进来传话,“贵妃娘娘,王上正往我们这里来呢。”
凉风夹雪从门外扑了进来,一下破开满室的热潮,拂向了她。
她瑟缩了一下,随即感到神清气明,吩咐小宫女将门打开。
她慢吞吞起身,散着发,双手拢在暖融融的袖管里,迎向寒风。
雪越下越大,阿兆以为她要赏雪,怕劝她回床上休息会坏她的兴,便由着她,只悄悄将暖炉搬到离她更近的地方。
漫天飞雪,岳暻和关雪河一前一后出现在庭院里。
云乐舒有些意外,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岳暻见她傻站着,三步两脚到她身边,急切道,“怎么在这里吹风?”
岳暻传过阿兆去问话,把她带回来后又没有拿她问罪,看他这副样子,是愿意相信逃跑非她本意了。
“我觉得闷,透透气。”她勉强冲他一笑,从袖管里抽出手,茫然看向关雪河,“嫂嫂怎么自己来了,哥哥他怎么样了,我很担心。”
岳暻脸色一变,搂过她的肩膀,推她回房,“外头冷,进去说吧,你嫂嫂有话与你说。”
三人坐下,岳暻的目光全在她身上。
她看着关雪河,眉头微绞,目光怔忪。
关雪河一双眼睛泛红,微微肿起,神情木然,往日含笑的眉眼只余风霜拂荡过的沧桑与风尘。
她听见自己的心一下一下,缓慢又沉重地跳动,等待结果的过程煎熬无比。
不要。
不要让她听到任何糟糕的事情
“乐舒妹妹,你要节哀,我来传达玄亭遗言——”
关雪河的话仿佛天外来音,明明声音听来温婉空灵,浮在天际,她心里却似毁天灭地、沧海横流。
她扶住桌案,强撑着往下听。
岳暻守在她身边,略显无措,忍不住出言解释,“早上孤确实酒醉,并非故意不见你,你兄长出事,是孤的疏忽,孤也请了神医”
她缓缓抬眼皮,淡淡看他一眼,打断他,“王上可容我与嫂嫂单独说话?”
岳暻自觉愧对她,亦知自己此时说什么都无用,只好先离开。
“你哥哥他早有轻生之念,那碗药有问题,他知道。”
“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无法看着你在岳国受苦,也无法像从前一样豁达地活着,哪怕我们逼着他为我们活下去,他也只是煎熬度日,我私心想他活下来,可是又不舍得他活得那样苦”
“你这半年来所受的每一分苦我们都知道,你的表演破绽百出,他从来不拆穿,因为他无能为力,除了看你继续受苦,他什么都做不了。”
“泼在身上的热茶,被故意绊倒磕破的额角,被克扣的衣食,纸片一样的闲言冷语,雪夜里的罚跪你受的每分痛,在他身上,便成了十分,所以,他选择离开,我理解的。”
云乐舒轻轻握她的手,声息微颤,却努力保持平静,“嫂嫂,我对不住他,可他却对不住你。”
“乐舒妹妹,你觉得他将我一人留在这世上残忍么?”关雪河摇头,痴痴笑起来,“君如玉竹清风,半夏如梦,至此甘愿困梦中——”
“我甘愿困在有他的梦里,我从见他第一面,此后余生,每一日的欢喜与雀跃,都是因为他,这些美好的时光原本就是我偷来的,怎敢怨他呢。”
“他临终有话托我带给你,他希望你‘好好活着,保护自己,为了某日可能实现的自由和幸福’。”
“我与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理解他的选择,尊重他的离去,但即便这是他的选择,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放过下毒之人。”
关雪河郑重回握云乐舒的手,与她对视,弥散的目光重新汇聚,眼中浮现几分锐意。
此时此刻,她从内心将自己视为云浈的妻,替他履行对云乐舒最后的关怀。
她把那往来传话的宫女,把自己的猜测以及云浈的叮嘱一一道出。
最后,要她保重。
古有勾践卧薪尝胆,陆逊忍辱负重,终成大事。
如今受制于人,她最好的方式便是与岳暻圆融周旋,隐忍求存。
关雪河说完,缓缓起身,看着云乐舒那张与云浈肖似的脸,迟疑一瞬又无比坚定地抱住了她。
“乐舒妹妹,入殓在即,你随我去看他最后一面吧。”她放开她,目光悲怆。
云乐舒却伸手再次将她抱住,沉重地点头。
两颗心,跳跃同频,两个灵魂,皆是孤苦无依。
两个人却像合抱的两棵树,竭力地伸展枝叶,试图为对方遮挡风雨的无情吹打。
“嫂嫂”
关雪河心尖一颤,她最喜欢听她这样叫她,好像她这样叫她,她便真的成了她的嫂嫂。
“你回图璧去吧,去北平王府,他们可以照顾好你。”
关雪河轻抚她的背,充满长嫂的慈爱,语气变得弛然自如,“妹妹顾好自己,我的事不着急,那我们现在出宫去吧?”
她再次放开手,神情比刚来时要平静很多,像了了一桩遗嘱。
云乐舒面露为难,忽然感到气苦和悲哀,“嫂嫂先回去,我去和他说一声。”
关雪河于是说,“我和你哥哥等你来。”
门外风雪愈重,关雪河踏出门去,仰头看着漫天雪飘发愣。
云乐舒见她立在皑皑雪地里,好似没有躲雪的打算,从阿兆手里拿过伞,撑开伞面送到她面前,“嫂嫂,拿着伞吧。”
“阿兆,你替我送嫂嫂出宫。”关雪河神情恍惚,莫名令云乐舒忧心。
关雪河扭头,伞下雪影折射,映得云乐舒脸庞轮廓晰然,关雪河深深看了她一眼,眼里泛起泪光,脸上却在笑。
笑容里的悲与伤,感染了每个人。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原来是这样”
她接过伞,转身离开。
关雪河一走,云乐舒身上强撑的精神便开始溃散,她伸手,雪花落在掌心,却感觉不到冷。
“师兄,你答应要陪我去北境看雪,何时能去呢?”
“师兄答应你的事情,何时食言过呢?”
“那就今年腊月,好不好?”
那年腊月没能看成的雪,在岳国落了千百回,早已配不上年轻时候那样热忱的期待。
往事飞霜,阶前万里,都成了隔雾看花,她突然觉得一切离她太遥远了。
她站在隔岸,中间隔着天堑鸿沟,爱的人、珍视的人、至亲的人都远在对岸,反而只是她,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她若是能一死了之,便能离他们近一点吧?
她荒谬地想。
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
此时心境,唯沧桑而已。
她想笑,偏偏连勾起唇角的力气都没有。
雪花落下来,漆黑眼睫微颤,抖落几星晶莹。
岳暻被映在晶莹的雪影里,直逼她的眼眸,她才乍然惊醒。
“孤陪你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