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解除禁足
第二日,芷萝宫门外十个宫卫被撤,却多了两位嬷嬷。
一个人称金嬷嬷,宽肩厚背,身形魁梧,厉目横眉,很是干练的模样。
另一个唤作肖嬷嬷,身材略娇小些,却很是慈眉善目。
云乐舒乍一看,还以为这二人是君亦止专门派过来监视她,警示她别存逃宫心思的。
二人向她行跪拜礼,倒很是恭谨,只道自己奉君上之命前来侍奉。
首一,教她宫中礼仪,其二,替她主持些宫中琐事,也为慕梅分担些。
云乐舒心中存疑,只觉此番是多此一举。
倒是慕梅,嬷嬷长嬷嬷短的,引着她们将芷萝宫上下走了遍,还将她的饮食起居、喜好习惯通通告知,仿佛君亦止遣过来的是两个佛爷。
于是云乐舒被迫开始熟悉宫中的规矩,嫔妃的忌讳与职责,侍奉君主的本分等等,繁礼多仪,令人头脑昏昏。
图璧历朝秉承的宫规皆以宽仁松放为主,并不以繁文缛节约束内宫为管治手段。
只是先皇后吕氏性格偏狭、行事狠辣,常以宫规揪人错处,施罚立威,使宫中人人自危,阖宫震肃,而到了本朝,因继嗣不过五六年,后宫无首,君主忽怠,礼仪这块便松散了许多。
金嬷嬷早上教的是在何等情况下该行何种礼,什么大礼分为三跪九叩、蹲拜、跪拜,晋封时应行三跪九叩礼,做了错事、表惶恐时该行跪礼,对阶品对自己高的需行蹲礼,另还有常礼、平礼,什么福身礼、扶鬓礼、额首礼、屈膝礼,五花八门。
被金嬷嬷领着一一试过一遍后,云乐舒已觉七荤八素,连连求饶,“金嬷嬷,我风寒未愈,头又晕了,上午可否先学到这儿,剩下的留待下回再学?”
金嬷嬷从前在礼部专司礼仪授教,手下训教过的宫人嫔妃无数,却没有一个像云乐舒这般态度散漫的,她忍着心中不悦,耐心劝导,“夫人,身为妃嫔若是连行礼都行不明白,实在有失皇家体面,别的暂且不提,这最简单的行礼总是要会的,其他三位夫人入宫前都经礼仪嬷嬷教导过,就差您了,奴婢晓得您病中惫懒,却实耽误不得,近来宫中宴礼繁多,少不得与外臣会面,到时总要知道如何回礼罢。”
“可我真的不舒服。”云乐舒捏捏鼻峰,又伪咳了几声。
慕梅是看过云乐舒前两日的憔悴病容的,一上午陪在她旁边看着她又跪又拜行了十几种礼,这时也有些心疼了,便客气地给那金嬷嬷倒了盏茶,“金嬷嬷,您辛苦了,快喝口茶润润,这是君上特命人送给我家夫人的洞庭碧螺春,您赏脸尝尝。”
想那洞庭碧螺春今年不过上贡区区数斤,又是君上一贯钟爱的,竟赏了这位,金嬷嬷脸色稍缓,捧过茶饮了一口,“如今宫中戒律不似先皇后时那般严苛,倒也不急于一时,夫人先学其中几种重要的便罢了,只是老奴也衷心地奉劝夫人,若夫人不尽心学透宫规礼仪,日后中宫又由强悍严苛之人掌位,夫人这般便是授人以柄,给了别人攻罚的理由,老奴一心为着主子,还望夫人莫责老奴之言触忤。”
云乐舒自知早晚要出宫去,不必费力学这些无用之礼,面上却恭恭敬敬地颔首应是,“嬷嬷所言极是,待我精神好些,定跟着嬷嬷好好学习。”
金嬷嬷见她态度极好,给足了自己体面,又想到方才她虽态度轻慢,所行之礼却也中规中矩,完成得大体不差,再想到上官私下交代,要她少逞执事嬷嬷之势,对云氏多加宽待包容,不得惹她不快,便换了笑颜,软了语气,“那夫人先休息休息,待用了午膳,小憩后再继续?”
“辛苦嬷嬷了。”云乐舒笑道,心下总算松了口气。
正当金嬷嬷静心品茶时,便听得外头闹纷纷的,似乎有人在争执。
云乐舒隐隐听得肖嬷嬷几声斥责,与慕梅对视一眼,便欲出去看看热闹,反正她禁足已解,谁也不敢拦着。
金嬷嬷放下茶盏,发出“铿”地一声。
云乐舒见她望向宫门方向,又瞥了自己一眼,眉峰蹙起,便缩了回去,乖乖坐着。
金嬷嬷道,“慕梅你且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慕梅前去不过片刻,争执声便消失了,很快就随肖嬷嬷回到园中。
肖嬷嬷躬身行礼,云乐舒忙摆手示意她坐到石凳上,亲自给她端了茶水,“嬷嬷饮茶。”
云乐舒心道金嬷嬷正坐着饮茶,便不好只让肖嬷嬷站着,显得厚此薄彼,又想着对她们客气些,她们也对自己少些管制。
这肖嬷嬷先头是伺候芙月夫人的,听说还是随着芙月夫人陪嫁入宫的,因忠心事主、从无二心,诸事都办得妥帖,很得芙月夫人敬重。
如今到了云乐舒这儿,见她也是这般和风细雨的,与芙月夫人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的君上自小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对他喜欢的女子,不免爱屋及乌,顿时多了几分好感。
肖嬷嬷便不推脱,坐下说道,“方才是永寿宫遣人来请夫人过去,老奴已替夫人回了,君上特意吩咐过老奴,道不必逼着夫人应酬这些来往之礼。”抬眼看了眼云乐舒,又补充道,“那永寿宫住的是镇国大将军之女皇甫明月,她母家显贵,父亲战功赫赫,又是唯一嫡女,如今受封为正二品熹珍夫人,是目前宫中位分最高的娘娘,身份自是贵重,封妃翌日,各宫该前去行礼问安的,老奴因念着夫人身子有恙,不愿夫人受累,晨起已着人过去禀明情况了,怎知她们竟上门来了。”
金嬷嬷呷了口茶,略带揶揄,“原来是来请夫人过去问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门过来找茬的,是哪个敢与你这宫中的老人儿这般不客气?”
肖嬷嬷想起方才那小丫头张牙舞爪的模样,心头那火蹭蹭地又涌了出来,“这永寿宫的怕是不好惹,方才来的丫头是熹珍夫人陪嫁的丫头,叫芸清,内府拨了许多宫里的老人过去,熹珍夫人仍将一等主事的位子给了那年轻丫头,她那双眼睛生在头顶,我区区一个老嬷嬷又算得了什么。”
云乐舒干笑几声,附和道,“这丫头真不懂事怎么能这样慢待嬷嬷您?”
“夫人,虽说您未经礼部拟册受封,您也不比她们差多少,万不可自惭形秽,今日虽说未前去问安,还回绝了永寿宫的召见,可咱们有君上口谕,是占了理儿的,所以,您不必害怕,若日后她们不依不饶,老奴自会替夫人料理。”
云乐舒不知这个肖嬷嬷为何对自己这般偏护,但见她言辞真诚,颇有长辈之慈,心下便愈发尊敬起来,“多谢嬷嬷维护,我不在乎那些虚名,她们不来招惹我,我自是不会去招惹她们,相安无事便好,今后这芷萝宫就有劳嬷嬷费心了。”
她此时才知君亦止调用这二位嬷嬷来她身边是什么意思,原来是给她拦虎截狼用的。
有她们在,她便可少受些无由叨扰。
金嬷嬷道,“熹珍夫人底下的人敢这么无礼,想来是熹珍夫人欲效仿吕后,仗身家权势,立自己威仪,日后这后宫只怕不太平。”
她悄摸瞥了云乐舒一眼,见她双手垂放身前,手上的结心扣隐隐流光。
不必她细心纠正,也能将背脊挺得笔直。
云鬓似叠嶂垂于耳侧,珠玉似华翠绽于发间,皓齿朱唇,眉翠眸清,美得出尘脱俗。
只要她肯静静待着,气韵自如芝兰高洁,便寻不到半点乡野女子的粗莽来,倒真似个如假包换的世家贵女。
她本不觉这云氏有何值得她花心思讨好的,毕竟她连正式的册封礼都无,宫中既开了纳妃这道口子,日后新人渐密,她又无家族依恃,前途可谓苍茫。
可静下心来看云氏容貌,真是越看越惊心。
便是故去的芙月夫人年轻时也未必比得过她,那新进的三位加起来也不如她,再瞧那肖嬷嬷的架势,还有君上的口谕
她便将心中那柄称往芷萝宫挪了几分,暗道今后教云乐舒规矩时也不必太过严究古板,免得讨她生厌。
“凭她做什么都无碍,这儿有二位嬷嬷操持庇护,我再放心不过。”
肖嬷嬷严肃的脸缓缓有了些笑意,转头与慕梅道,“慕梅,我方才那套,你多学学,以后我们不在,夫人也得有人护着才行。”
慕梅似有为难,支支吾吾道,“这奴婢品阶没有那芸清高,怎敢还手。”
云乐舒忙拉过慕梅,上下打量,“她还打你了?”
“不不不,是肖嬷嬷被那芸清推搡了几下,嬷嬷忍无可忍才出手打了她。”
云乐舒将目光转至肖嬷嬷,“您无碍吧?好歹您是长者,没轻没重地,摔了可不得了。”
昔年见过一个独居老者,只因冬夜起身时跌了一跤,摔碎了尾骨,熬了两个时辰便去了,都未及等他们赶到。
肖嬷嬷笑道,“老奴这身子骨硬朗着呢,那丫头伤不得我的。”
她目光又落到慕梅身上,“我并非要你以暴制暴,只是要你知道一个理儿。那芸清虽是永寿宫一等主事宫女,却也在我之下,她敢在我面前出言不逊便是她失礼在先;待她说明来意我先是以咱们夫人玉体未愈为由婉拒,她开口便斥责芷萝宫不懂礼数故意推脱,不将她主子放在眼里,上来便要给咱们扣大帽,我便只好将君上所言托出,可她听了竟上纲上线,说什么是夫人不主动前去问安反要永寿宫遣人来请,理亏在前,非要请夫人前去分辨清楚,带着几个太监便要硬闯,她小小奴婢敢如此无视君上口谕,强闯宫门,且来势汹汹,显见是领了她主子的命,要她无论如何都要把人请去的,这鸿门宴岂能说去就去?”
慕梅受教地点了点头。
肖嬷嬷饮了口茶,顺了顺气,接着道,“宫中并无太后,自然以君上为重,我们既有君上口谕,又知对方不安好心,便是豁出命去也不能软了气势,由着他们把夫人带走,知道吗?那小妮子属实欺人太甚,我那一巴掌事出从权,日后追究起来,总归师出有名,不会受多重的罚。”
慕梅听罢郑重地又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君上虽有心护着夫人,总有顾不上的时候,咱们不能被有心人绊住了脚,反等着君上亲自来庇护夫人,到时候方悔之晚矣,殊不知这世间多的是一念之间,成千古恨之事。”
云乐舒听着这些,只觉事不关己,一心想结束话题回屋准备用膳。
转头见肖嬷嬷脸色有几分凝重,才收敛了杂念,认真倾听。
金嬷嬷闻言,脸上竟也隐隐有些唏嘘之色,她看着云乐舒姣好的面容,思绪飘回昭历十四年,“老姐姐,你可是想说君上八岁那年的事情?”
肖嬷嬷叹了口气,眸中含泪,“当年我若在,绝不会让芙月夫人和殿下受那样的罪。”
“所幸君上当年熬过去了”
云乐舒才反应过来肖嬷嬷口中的殿下是君亦止,“肖嬷嬷,那年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时先皇北巡未归,吕后向来以芙月夫人为眼中钉,便随意寻了错处召了她去问询,当时殿下体弱多病,恰染了风寒卧病在床静养,芙月夫人本不愿去,无奈吕后咄咄逼人,宫中又无一人扛得住事,芙月夫人心想吕后身为中宫之主,不至于公私不分,故设冤狱,只一心想要将事情解释清楚以求息事宁人,便只身前去,谁知那吕后果真欲行私刑泄愤,将夫人拘在内狱,施鞭刑——”
“那天,夏雨连绵,可怜殿下那么小的孩子,细胳膊细腿儿的,身上烧得厉害,知道自己母妃有危险,竟拼了命地跑去了内狱,宫人们为他挡了阻挠,内狱的人也暗中放水,否则那时候的他怎么能扑到他母妃身边,生生替她挡了十鞭呢”
“那吕后连孩子都不肯放过,何等凶残?可怜殿下旧病未愈又添新伤,那鞭上是内狱逼供犯人所用,上头都是密密麻麻的倒刺,每打一鞭都能从身上剜出肉来,夫人素来康健,挨了几鞭尚捱得过去,可殿下他小小年纪,又赢弱,挨过那十鞭,身上血淋淋的,还淋了雨,被送回宫去时已不省人事,宫人去太医院找太医,回来却说宫中当值的太医都出诊了,眼见殿下的气息却越来越弱,我们却一点法子都没有,他如此昏迷了足足一夜,宫人都说人怕是没救了——那时夫人疯了一般,不许任何人靠近殿下,只抱着殿下滚烫的身子嚎哭,一直哭了整整一宿,哭至昏厥不醒。”
云乐舒咬住下唇,听得心惊肉跳,“后来呢,他怎么熬过去的?”
“天擦亮时,先皇的御用太医一身狼狈匆匆赶了来,殿下才有了救,身上的热也慢慢退了老天保佑,殿下劫后重生,祸作福阶,此后反一日康健过一日,再不复幼时体弱多病之态。”
云乐舒不自觉松了口气,捧了茶饮了一口。
慕梅从未听过这样的秘闻,忍不住问道,“嬷嬷,先皇回宫后,可有秋后算账?”
金嬷嬷接过话柄,“自然是有,不过吕后既敢如此行事,必有应对之策,她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先皇迫于吕氏之威,只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此事很快便揭了过去。”
“此事算是皇家的腌臜密辛,若非如今已改朝换代,我也不敢将此事说给你们听,既说到这个地步,便是要你们晓得,人心为祸,小心为上,万不能蹈当年之覆辙。”
肖嬷嬷看向云乐舒的眼光里,有些许慰藉。
芙月夫人,您在天上可安息了,如今殿下他终于不再是孤弱一人,他的心终于愿意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