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阿馡也要去琴璋宫?好巧。”
段馡听着他睁眼说瞎话,分明碰上的时候这人是从那边出来的,现在转了个身就说是要去琴璋宫,张口就来倒是用得顺畅。
“昨日同云芝耍了个顽笑,她有些恼了,阿馡等会儿可得帮帮我。”
今日见他,总是裹挟着一股孩子气,说话的尾音稍稍上挑,仿佛是缠着人撒娇的孩子。饶是知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一对上那双颜色浅浅的眸子,还是让人忍不住晃神。
段馡收回目光,没有理会他故意拉近的距离,疏离而不失温和道:“云芝恼了你,总归是你做的不对。你的诚意够了,她自然会原谅你,若是诚意不够,我帮你又有什么用?”
“总而言之,心诚则事成。裴九皇子觉得,这话在不在理?”
段馡说话客气,其实却是在给裴治挖坑。
若是他说这话在理,那就是承认自己之前的态度太过轻浮了。可他说不在理,那他先前说的那些话,也像是在打自己的脸。
说对也不是,不对也不是。
裴治眸光一动,丝毫不觉得尴尬。他笑着,乖顺认错:“是我孟浪了。都怪昨日一见着阿馡,我这心里就觉得亲近,好似见了旧友。有些话不知不觉说了出来,还请阿馡莫要见怪。”
那双颜色浅浅的眸子弯起,嘴上说着认错的话,面上却一派纯然。
猫猫能有什么坏心眼呢jpg
段馡维持温和的表情不崩坏,心里忍不住默念:
不要管,不要理,任他作天作地,孽畜自有人收。
念了三遍,段馡的表情就更温和了。
一路上,裴治的谈性都很浓厚,他没个停的在段馡耳边说话,问平日里喜欢干些什么,爱好是什么,可有喜欢什么东西。全是琐碎的事情。
兴致勃勃,像是小学生第一回参加秋游。
“阿馡会下棋吧?在宋国的时候,就听说雍国公主下棋厉害。传闻中,让五子,一子杀十子,闭眼都可迎敌。”
“阿馡不如教教我?”
“我也想学那招闭眼下棋的功夫。”
让五子,一子杀十子,闭眼都可迎敌?浮夸至极的言辞。
段馡温声鼓励道:“既然裴九皇子有这个想法,就好好学,我相信裴九皇子能做到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裴治新奇地打量段馡几眼,然后又笑盈盈地接受了这份像是反讽的鼓励。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到了琴璋宫。段馡身份尊贵,琴璋宫主位焦昭容看到她都只有磕头行礼的份,于是压根不需要人传话,直接就进了里面。
肖美人李美人各住一处偏殿,从正门往里走拐个弯便可以看到。
段馡过去的时候,段云芝站在外头,正和段姒姝说什么的样子。她比段姒姝小一岁,却趾高气昂的,气焰嚣张。
随着走近,两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楚。
“你别以为治哥哥同你多说几句话,就是对你另眼相看了,少自作多情。”段云芝扬着下巴讥讽。
段姒姝则是垂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以后离治哥哥远些,听到没?”
“嗯。”
“你看看你自己,有哪里配得上治哥哥?”
“嗯。”
“……你、你是不是不会说人话?”段云芝被气的跳脚,指着段姒姝骂道,“你就是成心气我!”
段姒姝终于抬头,照旧是一张没有表情,透着怯懦的脸。她看着段云芝一眼,然后又垂下眼睫,“嗯。”
段云芝:“……?”
段馡没忍住,笑了。她觉得这两人与原书上讲的不同。先不说段云芝,就段姒姝,也不是真的怯懦,起码是个被人嘲了能嘲回去的主。
她这回答应让裴治一起过来,也是为了看看那两人现在对裴治的好感到了哪一步。
想到裴治,段馡又偏头去看他的神色,作为两姐妹争夺的中心,不知道这人会摆出什么态度。
原书里,裴治来雍国的目的就是离间段氏皇族,利用段氏几姐妹搅弄风云。现在只不过几日,段云芝就为了他嘲讽段姒姝,说不定这人心内正在得意着。
段馡揣摩着小说里裴治的想法,自认为猜的八九不离十,但入目的却是一张百无聊赖的脸,他整个人靠在树干旁,眉目间有一丝两缕的不耐。
“嗯?”察觉到段馡的目光,裴治抬起头困惑着发出点鼻音。
像是在问:怎么了?
不,是她想多了。
段馡朝他露出个虚伪客气的笑,心中明悟。
裴治为人轻狂,看似好说话,实则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恐怕她们这些人在他眼里就与蝼蚁无异,谁会为了蝼蚁的好感自得?
只不过就算是把雍皇宫里的人当作棋子,他这懒散的作态也太不敬业了吧?
按照常理,看到段云芝两人为了他吵起来,裴治肯定是要过去劝解,顺带添一波好感的。可裴治现在那副看戏甚至有些无趣的样子,段馡都怀疑对方是不是下一秒就要打着哈欠转身离开了。
为了试探段姒姝现在对裴治的好感到了哪一步,段馡作出担忧的模样,问道:“她们因为你吵起来,不去劝劝?”
裴治站在树下躲太阳,他懒洋洋的舒展了筋骨,闻言,当真双手交叉搭在脑后慢腾腾往前走去。
“那阿馡就欠我一个人情了”
擦肩而过时,段馡听到了他轻声说的话。
她眼皮都没动一下,依旧假笑,八风不动,好似没有听到。
而此时,段云芝她们已经发现裴治了,两人俱是一怔。段云芝怔愣过后神情十分惊喜,似乎是想不到裴治会过来,她高兴走过去,随后又看到了他身后的段馡。
一个是邻国皇子,受宠却离得远。一个是这宫里的一座大山,只要攀上就这辈子不用愁。
不过瞬息的功夫,段云芝心里的算盘就过了一遍,她立马转变自己的态度。
“裴九皇子是来找二皇姐吗?那我就不打扰了。”端得是自持端庄,错开裴治快步朝段馡走去。站在她身后的段姒姝就显出身形。
自裴治来了之后,段姒姝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段馡仔细观察,还是看出来她脸红了。
段馡叹了口气,没想到段姒姝现在就对裴治有好感了。她正想着对策,就听到裴治唯恐天下不乱,拦住了段云芝。
“是来找云芝的。”
他这句话,直接让段姒姝白了脸,也让段云芝忘了自己的目的,喜笑颜开。
“治哥哥找我有什么事?”
那两人说话,笑得开怀。段姒姝心里不是滋味,即使清楚自己同裴治的差距,心里终究有些失落。她朝裴治看过去,却对上一双如霜的眸子。
那是极好看的眼睛,里面缭绕了冬日薄霜,云间白雾。看人时,含着探究,还有微弱的怜悯。
事不关己,如同看戏的局外人。
身份高贵的大长公主,备受宠爱,自然是事不关己,把旁人的悲痛当作乐子看。而自己在她面前,恐怕就是最好笑的那个乐子。
段姒姝动了动眼睑。
腐烂的伤口被人看见,自我防卫机制突然产生作用,那点自尊风吹火燃最后成了燎原之势,全部涌向那双似乎看透了一切的眼睛。
抑制不住地,对那样一双眼睛产生了厌恶。
段姒姝重新垂下眼。
而此时,段馡并不知道段姒姝把自己想成了什么样子,她就静静看着段姒姝,看她回避视线,整个人隐进树下阴影之中。
那些文字汇集起来的形象,远不如真实看到的鲜明。
段姒姝沉默,寡言。她不像段云芝那般殷勤,遇到人的时候甚至连个寻常的问安都说不出口。不懂什么是交际,也不愿意迈出脚下一步看看外头是什么。
就好似你走在路上突然发现的一枚河蚌,任你怎么掰撬诱哄,都是不动分毫。
顽固至极,画地为牢。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不过才见了几面便对裴治上了心。无需多说什么她径直就打开蚌壳,将最柔软的内里露出来。
一个十二年来都沉默着的人,感情来得迅猛万分,宛如突然之间喷发的火山。这浓烈程度超出段馡的预料。
记得曾有人说过,世间女子,都是美而娇弱的。情爱话本里也多是男子负心,女子伤心欲绝。
头被摁低下去,背脊被压着,这就是古旧时代里无处不见的卑劣。
段姒姝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只是喜欢错了人。
现在不过才十二岁的少女,沉默而简单,手上还没有沾上那些鲜血。书里那个为了情爱,毒杀亲众的段姒姝终究只是书里的。只要她能远离裴治,就不会重蹈覆辙。
段馡看着这关系复杂的三人,再次叹气。
夜来星现。
昏暗的屋子里被星光照亮了一个角落,段姒姝蓦地睁开眼,从梦中惊醒。她性子内敛,旁人从梦中醒来或许还要惊叫几声,她却只是低低喘息几下,压抑着,将所有声音咽进了喉咙里。
梦是人所想之事,所思之人,所念之景。
段姒姝盯着头顶漆黑的一片,神情怔然。
梦里没有裴治,也没有段云芝。
只有一双眼睛,霜一样的,仿佛隔了重重冬水,从很高的地方看下来。
菩萨一样的悲悯,刀尖一样的锋利。
段姒姝极少对人产生强烈的情感,不管是厌恶还是喜欢,她都表现得很淡。
但现在这刻,段姒姝很清楚地意识到,她不喜欢那双眼睛,并可以说,她极为厌恶那双眼睛……
寡淡的脸上有强烈情绪一闪而过,段姒姝抓着薄被,长长指甲在上面扯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她盯着虚无,嘴抿的紧紧。
寒风从窗棂吹进来,宫女偷懒没有关好的窗户响起阵阵吱呀声。
过了许久,久到能让人产生幻觉的时间后。
段姒姝重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