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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1章 叶公好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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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国忠的私宅中,“啪”的一声响,大印盖在了一封调令上。

    太原尹,这官职是在开元十一年从“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改来的,理论上的主官是并州大都督,也就是北都牧,但太原是大唐龙兴之地,北都牧长期由亲王兼任,乃虚职,由长史、也就是太原尹代行权职。

    “拿着吧。”

    杨国忠目光看去,见了杨光翙对这调令垂涎欲滴的样子,笑道:“口水擦擦,莫把它舔坏了。”

    “谢右相!下官死也不会忘了右相提携之恩!”

    “你这个‘翙’字不好写啊。”杨国忠道,“这太原尹的任命,前阵子薛白劝我在‘光’字后面写一个‘弼’字。你可知区别在何处?”

    杨光翙一愣,念了“光弼”二字,才明白这是说差点要任命李光弼为河东节度副使兼太原尹。

    “弼是夹正弓弩、使之不会弯曲的器具;翙是飞鸟振翅之声。”杨国忠显得比李林甫有文化,对这些生僻字十分了解,道:“薛白说,李光弼可匡正社稷,杨光翙只会一去不返,你认为他说得对吗?”

    “谬矣,谬矣。”杨光翙有些慌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灵机一动,道:“光弼姓李,光翙姓杨。这才是最大的区别。”

    “哈哈哈。”

    杨国忠仰头大笑,对这个态度非常满意,挥退了杨光翙。

    他则接着处理旁的国家大事,首先便是重肃朝堂风气。自圣人怠政以来,重臣多喜欢在私宅务公,李林甫如此,王鉷亦如此,不成体统。杨国忠便不允许还有官员能和他享受一样的特权,往后只有他这个右相可居家务公,旁人如韦见素者一概不得僭越,这便是权威。

    正忙着巩固权威,却有下人趋步上前,禀道:“阿郎,薛白到兴庆宫求见了。”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通禀,自然不是因为大家都住在宣阳坊而恰巧看到了。实则因为杨国忠对薛白就是有所防备,尤其是害怕他更得圣心,进而威胁到他的地位。

    “快,我也要入宫。”

    薛白在兴庆宫外等了一会儿,听得身后的动静,回头看去,杨国忠已赶到了他的面前。

    “哈哈哈,阿白也在?今日何事求见圣人啊?”

    “写了一個戏本子,想献给圣人。”

    杨国忠目露狐疑,心知薛白的目的必然不是如此简单,语重心长地叹道:“你有何事不能与我先通气,要直接求见圣人?”

    既彼此心知肚明的,薛白也坦荡,道:“举荐李光弼到河东,我与阿兄通气的时间可不晚了吧?”

    “那不是被安思顺横插了一脚,把李光弼调到朔方去了吗?”

    薛白点点头,对此没有多说,毕竟李光弼在朔方是真病还是假病连哥舒翰都只是猜测,若是装病,也不宜告诉杨国忠。

    “我得到消息,安禄山此番会经太原进京。这种时候,派杨光翙这样一个废物到太原,未免太不妥当了。”

    “你何处得到的消息?”

    “我自有渠道。”

    “再送阿白一句千金之言吧。”杨国忠叹道:“我等为官,要探听各种消息不难,难的是辨别消息的真伪。”

    薛白见他还是这副毫无警觉的模样,问道:“可知安禄山故意经太原,意味着什么?”

    “什么?”

    “太原乃龙兴之地,他拿下太原,事情就如你的意了,他不必再到长安拜相,随时可举兵造反。”

    “什么?!”

    杨国忠竟然惊呼了出来,满是诧异地问道:“你是说…他真要反了?”

    薛白没料到他是这般反应,问道:“为何这般惊讶?”

    安禄山要造反的话题说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其中叫嚷得最厉害的就是杨国忠,偏他此时表现出来的反应倒像是初次知道此事一般。

    “我当然惊讶!他怎敢反?他怎敢的?”

    杨国忠惊疑不定,踱着步,下意识啃着大姆指,完全没了宰相的风度。

    他嘴里还碎碎念着。

    “啖狗肠,都说这杂胡要反,我只当是你们与他有怨,找个理由要除掉他,原来他竟真敢撂了,啖狗肠…”

    他终日说安禄山要反,竟不是因为事实真相如此,纯粹是构陷政敌,便如李林甫炮制的杜有邻案,何时在乎过杜有邻是否妄称图谶。

    薛白见了这情景,良久无言,只觉世情比想象中更荒谬。

    “伱啊!”

    杨国忠意识到安禄山真有可能造反的第一反应却是责怪薛白,抬手一指,焦急道:“你把他逼得太狠了!休以为我不知,一开始召其回朝拜相的传闻是你放出来的吧。我早便说了这是个馊主意,不该多此一举,眼下如何是好?”

    “自然是派遣能臣干将,前往钳制。我瞩意高仙芝、李光弼等人,而非鲜于通仲、杨光翙。”

    “你根本就不懂!”杨国忠大为着恼,道:“我才是宰相,官员任命我自有分寸,不须你在旁指手划脚。”

    薛白早便意识到彼此有了分歧,所以独自前来兴庆宫,根本就没有要说服杨国忠的打算。

    “我早便说了不该让安禄山回朝,早便说了。”杨国忠反而啰哩啰嗦的,苦口婆心道:“该安抚他,让他回范阳,多加赏赐,首先保证他不造反,旁的事,徐徐图之。”

    他自认为比陈希烈那个唯唯诺诺的懦夫要胆大得多,可当有大挑战摆在他面前,他同样先选择了退缩。

    像一只受惊的老鼠正在笼子里乱窜。

    薛白懒得在杨国忠还没从惊吓中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多说,站在那闭目养神,任他在那责怪。

    过了一会,兴庆宫中有宦官过来,道:“圣人召你们进宫,在勤政楼等候。”

    杨国忠与这宦官更熟悉些,连忙上前几步,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金叶子递过去,动作行云流水。其后,他与那宦官低语了几句。

    如此,他们才一道入宫,被安排在勤政楼前的庑房中等候。

    但奇怪的是,分明是薛白先来的,当先被召入殿中的却是杨国忠。

    自从贬了张垍之后,李隆基心里就一直梗着一桩事。

    他以前非常信任安禄山,现在却因张垍给安禄山通风报信而起了疑心。

    由此他终于愿意听听薛白、杨国忠这些人的看法,故而今日听闻薛白请求觐见,他便召了,但宦官称杨国忠有更重要的急事,他遂决定先见杨国忠。

    对于这个替他打点冗务的辅弼之臣,李隆基非常信任,尤其是杨国忠有些无赖、粗鄙,反而更能给他安全感。

    君臣见礼之后,李隆基问道:“你一直与朕言,安禄山有反心,原由何在?”

    杨国忠没料到上来就遇到这样的问题,想了想,答道:“胡儿无知,明言‘不知太子为何物’,岂非心存反意?”

    “就这般简单?”

    “臣近来在想,臣也许被人计算了。”杨国忠斟酌着,忽这般说了一句。

    李隆基大感诧异,道:“细说。”

    “当时,臣风闻圣人要召安禄山回朝任相,不及核实,径直入宫反对此事。”杨国忠道,“但不知为何,此事还是成了真的。臣思来想去,或是有人想逼反安禄山?”

    李隆基眉毛一挑,对这个思路感到十分新奇,原本梗在心里的忧虑也开始动摇了。

    杨国忠虽未抬头,却敏感地感觉到圣人稍微放松了一些,遂道:“臣虽言安禄山必反,乃出于老成谋国之言。认为他权柄过重,当加以限制。但臣并不赞同将他召回朝试探他心迹的举措,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卿说话有所进益,近来读书了?”

    “臣担当重责,不敢懈怠。”

    杨国忠听得圣人岔开话题和他闲聊了几句,知道圣人这是认同他的,遂大胆地提出了他的建议。

    “臣以为,安禄山既上表称愿意回朝,已表达了他的忠心,且让他回镇范阳,加以赏赐,使之心怀感激,足矣。”

    “卿今日怎一反常态?”

    杨国忠往日以为安禄山是条狗,拿棒子想打狗,结果却发现这狗成了虎狼。当然只好一反常态了。

    他想了想,道:“臣始终为圣人考虑,此前提醒圣人,乃出于防人之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如今一些人试探、逼迫安禄山过甚,却是存了害人之心,害人之心不可有。”

    “朕打算加安禄山左仆射之衔,命其留镇范阳,如何?”

    “圣人英明。”杨国忠应了,又道:“对了,薛白今日也是为此事而来,臣与他在兴庆宫前拌了几句嘴。”

    “这竖子。”

    李隆基笑了笑,道:“还是那多管闲事的性子,不必理会他。”

    庑房中,薛白静候了一会,有人推门进来。

    他目光一看,见是高力士。

    “圣人还在见杨国忠,正谈今年上元节之事,恐是不会再召见你了。”

    薛白见他身后并无旁人,方才道:“没关系,我本就不是来面圣的。”

    “那还是来见我这个老阉奴的不成?”

    “高将军不必妄自菲薄。”

    薛白还真就是来见高力士的,至于求见李隆基,只是个幌子罢了。

    在高力士面前,他也不掩藏情绪,有些疲惫地搓了搓脸,以示对李隆基、杨国忠这些上位者只顾享乐以致僵化腐朽的失望。

    他累了,不愿再周旋于其中,试图去影响他们以改变局势。

    “据线报,安禄山准备往太原。”

    “消息可靠?”

    “应该可靠。”薛白并不确定,踱了几步,道:“但此事干系重大,轻忽不得。”

    不需要太多的言语,高力士已明白了眼前的局面,沉吟道:“圣人不愿兴师动众,想必还是会怀柔、安抚。经过这次我亦看明白了,安禄山已有尾大不掉之势,你要圣人下决心断尾,难。”

    “怀柔、安抚不是长久之计,安禄山之所以必反,不仅是他个人的野心,而是形势所致。”

    高力士叹息道:“你我所能做的已都做了,又能如何呢?”

    薛白想了想,还想再尽些努力把李光弼安排到河东,遂再次问了此事。

    高力士摇头不已,道:“杨光翙的任命,方才杨国忠已在御前禀明了,称杨光翙是适合怀柔安禄山的人选。”

    “如此重任,放一个废物上去。”

    薛白的语气并不客气。

    他已经很不耐烦了,这感觉就像是他看到了一个房子已经起了火,指着那火苗告诉房子的主人,对方却无动于衷,只顾闭着眼沉醉于美酒佳肴…不,这不是别人的房子,这是包括他在内的天下人的房子,那纵情声色的所谓主人就只在乎自己。

    今日来之前,薛白心里有一个想法,当时他还不确定,此时却逐渐清晰起来。

    他不想再借着杨国忠乃至李隆基的手去下这盘棋,他鄙夷这些操纵者,宁愿自己化为棋子去到那棋盘上去。天地广阔,居庙堂之高又能看到多少。

    “我得到太原去。”薛白道,“河东不能落入安禄山之手,我来阻止此事。”

    “你去又有何益?”

    “我有把握。”

    高力士斟酌着,道:“我虽不知你要如何做,但你既这般说了,我信你能够不让安禄山窃河东。唯恐你这一去,要被他找到借口攻讦。”

    “顾不得那么多了,唯有几桩事请托高将军。”薛白道,“一则,李光弼在朔方病了,已辞去朔方节度副使一职,高将军可设法召他回朝养病,出镇河东。”

    “此事我记下便是。”

    “二则,待高仙芝归朝,而范阳节度使人选有变,可委派他立即出镇范阳。”

    高力士听了,只当薛白计划在太原斩杀了安禄山,不由惊疑。

    薛白做事雷厉风行,既是做了决定,道:“此事务必要快,还劳高将军留心河东何处有阙,贬官亦无妨,我年节前便启程。”

    “圣人还念叨着上元节让你这游冶使出些新花样。”

    “此番若处置不好,往后新花样怕是太多了。”

    地方官员想调任京官,难如登天,京官想要外放地方却是简单。

    “等着。”

    高力士丢下两个字,转身自回了兴庆殿去面圣。

    李隆基还在与杨国忠议事,只是话题已由边镇大事转到了上元花  灯之上。

    毕竟是长安城一年一度的盛会,连圣人也十分期盼。

    高力士不敢打搅他们,小心翼翼地站到了圣人旁边,端起酒壶,往杯子里斟了酒。不想,还是弄出了琅珰声响。

    李隆基转过头,问道:“如何?那竖子何事要觐见。”

    “回圣人,老奴问过了。”高力士道:“薛白今日来,乃是想为圣人分忧的。”

    这话说得十分委婉,李隆基便追问道:“如何为朕分忧?”

    “他想要迁官河东磨砺,盼能像安禄山一般镇守一方。”

    李隆基轻哂一声,道:“他倒是有自知之明,性情浮躁,是该多磨砺沉淀。”

    他早便认为薛白并不能胜任中书舍人一职,与杨国忠说过要贬谪。当时杨国忠还想利用薛白对付政敌,一直拖着,如今彼此却有了分歧。

    想了一会儿,杨国忠回过神来,便听李隆基问他何处有阙额。

    他如今虽在选官,对河东各地的情形却不甚了解,对答不出,正为难之际,脑子里却想到前几日收到的一个消息,遂道:“回禀圣人,常山郡太守裴玉书病辞了。”

    转眼间到了天宝十二载。

    癸巳,蛇年。

    这已是当今天子在位的第四十一个年头,天下太平。

    元月初六,解县,盐湖。

    盐湖上白茫茫一片,让人分不清是盐还是雪。

    湖边的一座小屋中,元结正坐在炉火边,手里拿着一份册子在记录着什么。

    他已在解县有些年头了,起家官是解县县尉,迁县令,一直都是围着这盐湖打转。无奈何,满县百姓的衣食,全都系在这些盐上。

    当年上任之前,元结与薛白探讨过大唐税制的改革,已及榷盐之法的试行。这些年他默默无闻地沉下心来,在最贴近百姓的地方,反倒有了更多的感触。

    忽然,风把窗户吹开,“啪”的一声响,之后有风雪灌了进来。

    元结没有起身去关窗,因为他正好看到窗外,有一队人正从远处往这边来。

    “县尊,有人来看你了!猜猜是谁!”

    喊话的是解县的一个年轻人,名叫阿癸,没有姓,就是个在盐湖上讨生活的,大字不识却喜欢诗。仅凭一腔对诗的热情几年前常常凑到元结、杜甫、皇甫冉这些人当中聊几句,他们也没排斥阿癸,就带着这么个目不识丁的小民谈论诗词歌赋。

    元结站起身来,推门而出,问道:“是杜子美回来了吗?!”

    他在盐湖待得太久,已把这里当成家,才有“回来”二字。

    阿癸跑在雪地里,很是兴奋,大喊道:“不是杜公,是另一个诗人,他的诗我也爱读!”

    喊声传到了后方薛白的耳中。

    薛白这些年一心官场,倒没想到自己在民间首先是个“诗人”,或可见唐人对诗的热爱。

    他转头看向湖面上的雪,觉得这一切甚是干净纯粹。

    前方,元结已从屋子里迎了出来,大步赶到薛白面前,抻长了脖子看了一会,揉了揉眼,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薛郎,许多年未见了!”

    “天宝六载覆试授官之后,便未再见到元兄了。”

    “高了。”元结伸手比划了一下,道:“比我还高了这么多。”

    他脸上是兄长般温和的笑容,说话间拉着薛白到屋内说话。

    “年节还未过,这几日我休沐,便到此间来。盐湖上事情多,我在此,百姓们找我方便些。”

    薛白目光看去,见他脸上的皮肤黑了些、红了些,该是被风吹的。

    两人进了屋,元结便开始张罗着弄吃的,让阿癸再添些柴,又从屋外舀了些雪来,放在炉子里煮,下了牢丸。

    不一会儿,炉水煮腾,牢丸全都浮了起来。

    “给你尝些好东西。”元结笑着从桌上拿下一个瓷瓶,拔开瓶封,一股酸味便弥漫开来。

    薛白不由好笑,道:“才过黄河,便能尝到山西的醋。”

    “我就是为了这口醋下的牢丸。”元结道,“六载光阴,彻底成了河中府人喽。”

    薛白问道:“六载榷盐,元兄可有何看法?”

    “盐税是利器,却得谨慎,慎之又慎。如何说呢?简单说吧,比起租庸调,它可在更短的时间内收缴到更多的盐税,毕竟人人都要吃盐,而租庸调却是固定的,可你想,一旦把握不好,其祸害也就大了…”

    关于这榷盐,元结想说的还有很多,可他说话间留意到了薛白脖颈上的伤痕,道:“对了,我听说你曾去了南诏。”

    “是啊,走南闯北的。”

    “这次闯北又是为何?”元结转头往外看去,只见薛白带来的护卫竟有二十余人,正立在屋外,任风雪吹袭,个个巍然不动。

    在他看来,这是朝廷重臣才有的护卫规模。他却不知道,薛白这次把家眷也带来了,暂时安置在解县,今日薛白是脱离了队伍特意过来看看他。

    “外放了一个官职,常山太守。”薛白道,“我与新任的河东节度副使、兼太原尹杨光翙同行,经太原往常山赴任。”

    “四品官?”

    “嗯。”

    哪怕有杨国忠这样的幸臣作为例子,薛白的升迁速度也让元结感到夸张。

    但元结却不是只着眼于功名之人,思忖了片刻,倾身向前,道:“我听闻王节帅病逝了,此事如何回事?”

    “元兄消息挺灵通的。”

    “这里是河东,最在意此事。”

    薛白放下手中的牢丸汤,道:“今日来见元兄就是想问问,河东官场对于王忠嗣、安禄山的态度。”

    “此事我不算了解,但运盐的商贩时常会说些北面的消息。王节帅被调离之时,委任韩休琳为留后,韩休琳做事四平八稳,却少了些魄力,镇不住那些骄兵悍将。”

    元结说着,拿起了一些瓜果,在桌案上摆开,边摆边道:“安禄山对河北将领的拉拢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是雁门关,这是关外依附大唐的各个部落,皆被拉拢了,连我这个河东道最南的解县令都知道,雁门关以北安禄山才是实质上的河东节度使…”(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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