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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刘氏吉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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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初九,华清宫的变乱已过去了一日。

    薛白虽然在太乐署的官舍里卧床歇息,却依旧能感受到骊山周遭有一种紧绷的气氛。

    这感受很奇怪,他分明一步也没迈出屋子,眼前只有谢阿蛮在体贴照顾他。

    “你身上脏脏的,不难受吗?”谢阿蛮剥了一个荔枝,递到薛白嘴边,问道:“我唤人给你打点水来,擦拭一下身体?”

    “谢典事又不是宫人,何必做这些?”

    “你救了贵妃,身边总要有人照顾嘛,快吃了。”

    若不是谢阿蛮在这里,青岚与明珠其实能来照顾得更好。

    薛白只好小心地咬了荔枝,避免碰到她的手。

    “状元郎可在?”

    恰此时,郭千里竟是直接推门进来,见此一幕,连忙捂住眼,要退出去。

    “郭将军有事吗?”薛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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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郎若是伤好些了,随我走一趟吧。”郭千里笑道:“要问些事情。”

    谢阿蛮道:“他受了重伤呢。”

    “哈哈,我们在战场上受了更重的伤,那也得回营啊。有次我肠子掉出来,我就捂着肚子回营,结果到了帐里一看,原来是别人的肠子粘在我身上了!”

    “我随郭将军走一趟。”

    薛白勉力撑起身来,郭千里上前扶着他,便往宫墙外的讲武殿去。

    出了太乐署官舍,那种凝重的氛围更是扑面压来。

    一路上,郭千里也说了些案情新的进展。

    “那些逆贼,我们拿了十三个活口,已经不小心弄死六个了。还在审,旁的该暂时看管的也都看管起来了。”

    薛白问道:“包括我也是?

    “放心。”郭千里道:“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你,何况你还立了功。圣人与你,所以才由我来请你,但肯定是有些话要问的。”

    “关于法海?”

    “应该不是。”郭千里大摇其头,“依我看是有人攀咬你了,否则若只是法海,让我来问几句话便是,何必把你请过去。”

    从这个细节上看,他是有义气的,人也不傻…就是嘴快。

    薛白沉吟着,问道:“此事是由谁审?”

    “这般大的事,肯定不能由陈将军一人来审。”郭千里道,“但不知圣人要派谁一起审,要看这骊山上下的王公重臣们,哪个最先得到圣人的信任。”

    薛白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想,圣人应该谁都不信。

    “觐见?我?”

    杨钊不安地搓了搓手,心中恐惧。

    他遂上前几步,将几块金子悄悄塞进传旨宦官手里,小声问道:“可知是何事?”

    “老奴已收了中丞太多千金之言,足够了,今日是真不知…请吧。”

    这种态度,让杨钊更加不安了。

    他不由开始思忖这场大案有无可能牵扯到自己头上,莫不是杨贵妃如今开始要失势了吧?

    可恨那些妖贼非要喊“刘氏吉主”,把这一柄“卯金刀”劈到圣人面前了。

    偏偏他此前根本没想到要改个名字,毕竟他这个“剑”只有金刀,比“劉”少了一个“卯”。

    “臣,拜见圣人,叩请圣人万寿天长。”

    到了殿上,杨钊连忙拜倒,行了一个夸张的大礼,却是连名字都不敢报。

    李隆基竟是不唤他起来,叱道:“你给朕改个名字!

    “臣…有罪!

    杨钊额头上冷汗当即就流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顿了顿,他才想到也许圣人是在等他提个新名字?

    “臣,臣,想起名为,为‘国忠’,恳请陛下圣裁。”

    “国忠?

    “臣一片赤胆忠心,愿以此为名。”

    “允。

    “遵旨!臣从此以后便叫杨国忠!”

    “起来吧。

    杨国忠这才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躬身立在那。

    李隆基淡淡扫视了他一眼,道:“初七夜有几个妖贼作乱,你有何看法?

    “臣…”杨国忠太过紧张,一时没太多看法,只好恨恨道:“这些妖贼!罪该万死!金刀之谶根本就是空谈,一些野心狂悖之妖人利用之而已。”

    “谁野心狂悖?”

    “臣无能,臣不知。

    “你去查。”

    杨国忠一愣,一瞬间却是没反应过来。

    李隆基道:“你是御史中丞,不由你查,谁查?”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

    杨国忠掷地有声应了,心中一片振奋。

    他完全没想到,在这时局如此紧张之际,竟然是他第一个得到了圣人的信任。而且还是在他的名字犯了金刀之谶的时候…不由感激涕零。

    陛下如此信任,如此信任…臣…

    杨国忠眼睛一红,落下泪来,大哭着重新跪在地上。

    “去吧。”李隆基温言道了一句,挥了挥手。

    待领了圣旨,杨国忠已得了高力士提点,出了华清宫便直奔讲武殿,远远地正见薛白,连忙热情打招呼。

    “阿白!”

    “阿兄”

    “你的伤可好些了?为兄一直想去看你,又恐这名字连累了你。但现在好了,我已改名杨国忠’,正要去探望你。

    “多谢阿兄记挂。”薛白看向杨国忠手里的圣旨,问道:“阿兄这是得了差事。”

    杨国忠瞥了郭千里一眼,揽过薛白的肩,走了两步,小声计议起来。

    “我方才便一直在琢磨,圣人怎么不将这差事交给歧王、张驸马这些人,却交给我了?见到你,我便明白了,圣人其实是信任你啊,知你是杨家的智囊啊。”

    薛白连忙自谦道:“不,是信任阿兄。

    杨国忠更显亲热,道:“你得好好助为兄把幕后指使捉出来,此事,你可是第一大功,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我还需资历,不敢奢求大功。但若能尽一点薄力,定不推托。”

    “好!如今你我兄弟干一番大事!”

    薛白淡淡一笑,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他根本不信杨国忠任何一个字。

    因为,李隆基并非是为了“杨家智囊”,选择杨国忠的原因只有一个——当所有臣子都怀疑,就选一个最容易看透、且最没有威胁的。

    讲武殿几乎成了北衙狱。

    薛白等人走进堂厅时,只见陈玄礼正在与张说话,俨然有问询张咱的架势。

    “我从未与阿兄谈论过华清宫的扩建之事,且他接手时,西南段的宫墙应该已修好了  “驸马误会了,没有怀疑驸马的意思。”陈玄礼笑了笑,道:“但驸马可知?那些逆贼中有几人正是修建华清宫的劳役。”

    “我不知。”

    “驸马请吧。”

    “再会。”

    张咱又是一脸晦气的表情,出门时见到薛白,整理好仪容,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自走掉了。

    杨国忠回头看去,问道:“陈将军怀疑驸马?”

    “问一问罢了。”陈玄礼道:“那些逆贼是在房琯外放、张均到任之间那段时间混入的。”

    杨国忠把手里的圣旨递过去,问道:“谁让他们混入的?”

    陈玄礼接过看了一眼,也不答话,看向薛白。

    “有几句话问状元郎。”

    “陈将军但问无妨。

    “状元郎与昭应尉达奚抚是朋友?”

    薛白摇了摇头,应道:“我想谋昭应县尉之职,与他有些交往。”

    “你才到秘书省多久便打算升迁?”

    “人往高处走。”薛白道:“且邸报一出,朝中有某几位重臣只怕不容我在长安。

    陈玄礼又笑了,再问道:“你与达奚抚作了哪些交易?”

    “他阿爷会给我的考课评上上等,我们会互相举荐。”

    薛白说罢,陈玄礼方才点了点头,看向身后一名录事官。

    一封奏折便被拿了出来。

    “好在状元郎坦诚,不然还真是麻烦了,达奚珣已经使人在给你们报功了。”

    “我一定坦诚。”

    “好,如此就没事了。”陈玄礼似不经意地又问道:“对了,还有何与达奚抚的来往?”

    “该是没有了。”

    “是吗?那他匿丧不报之事,你为何不向朝廷检举?”

    薛白犹豫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真假,而且官场上没事检举同僚私事…我毕竟不是御史。”

    陈玄礼道:“还以为状元郎与达奚抚是朋友,帮他包庇。原来是知道此事有陷阱那就好。”

    薛白惊讶反问道:“什么陷阱?”

    “真不知?”

    “真不知。”

    薛白只觉陈玄礼句句都是陷阱。

    他得表明,他还没了解达奚抚到连达奚家的家事都知道。

    这过程中,杨国忠一句话也没有,反而有些自危之感。

    他们都看得出来,达奚抚已经招了很多东西了。

    与此同时,讲武殿后方,一间刚改造好的刑房中。

    达奚抚被挂在刑架上,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说,话比询问他的人都要多。

    有时对方没问,他已直接说起来了。

    “昭应县令李锡与我不对付,他派人去洛阳查,说我匿丧不报…可其实,我阿娘开元二十九年就过世了,是供奉在龙门的舍利于天宝六载下葬北邙山。

    “你阿娘还有舍利?”

    “是。”

    “你方才说薛白也知道此事,为何不检举你?”

    “薛白向我示好,我感觉他在笼络我,《白蛇传》的事也是他刻意与我说的,否则我根本不知戏曲里缺一个法海。”

    达奚抚说到这里,恍然大悟一般,喊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他们都在利用我,薛白故意献一出戏;王准、刑綫等人故意举荐刘化;还有李锡,他原是虞城县令,而那些妖贼多是河南府来的…就是李锡安排妖贼到华清宫!

    厅堂上,陈玄礼要问薛白的话差不多也问完了,自去华清宫觐见。

    看样子像是对薛白并无怀疑。

    “他一个大将军,还会查这些?”杨国忠嘟囔道。

    “想必是阴谋之事见得多了吧。”

    杨国忠点点头,道:“我们得去审妖贼刘化。”

    薛白此时才知刘化竟还未死。

    他不想掺和此事,若被有心人利用,还是很麻烦的。另外,陈玄礼很可能也派人在盯着他,看他与这些妖贼有无来往。

    但既然杨国忠相邀,他还是答应一起去审一审。

    刘化已经被刑讯得不成样子了,包括头皮,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肉是完整的。

    杨国忠进门一看,摇了摇头,道:“北衙技艺还是不够好,若是交给御史台,不至于如此惨状。”

    他入御史台以后,显然也与酷吏们学到了很多技艺,此时在肮脏腥臭的刑房里依旧谈笑风生。

    薛白没这种心情,到目前为此,这桩大案最后推在任何人头上都有可能,包括他与杨国忠。

    “阿白来问?”

    “也好。”

    刘化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薛白。

    而他的另一个眼眶正在流脓血。

    “后悔吗?”薛白问道:“你只要忠于圣人,此时也许已是一位名满长安的角。”

    “我在戏台上…威风吗?”

    刘化嗓子吵哑,应该是因为酷刑使他嘶喊到哑了。

    唱功大概也已经毁了大半。

    “我是说,我刺杀昏君的那一下,威风吗?哈哈哈,快哉!”

    “啪!”

    杨国忠直接拿起鞭子,重重赏了刘化一下,叱道:“不许诽谤圣人!”

    “你们…身子虽然还没被阄掉,但你们的脑子被阄了…圣人?哈哈哈,封禅华山的千古明君,你们去问问有多少人想要杀他!李氏将灭,刘氏吉主!”

    “这疯状,无甚好聊的了。”杨国忠道:“我来吧。”

    他也不需要新的刑具,只需要一根粗壮的麻绳以及竹板。

    将两片竹板捆在刘化的腹部,以麻绳牵引,左右两边紧紧搅动腹部器官,这不单单只是夹,随着绳子产生扭动,竹板也会来回扭转,加剧痛苦。

    “说!谁指使你做的?”

    “我说…”

    “记。”

    刘化痛苦的呻吟着,喃喃道:“河南尹裴敦复…”

    杨国忠一愣,裴敦复去年倒是回京闹出了一点事,但因为党争,已经死掉了。

    朝廷规定,民间‘亩纳二升’贮粮于义仓,明言本为备荒赈灾而设,断不许他人杂用。裴敦复任河南尹,每亩纳粮四升…这便罢了…逃户愈多,他愈加愈多,这也无可奈何,罢了…但,河南久旱不雨,赈灾使要开仓济民时,才发现他私挪义仓。”

    刘化声音虽哑,却是越说越清醒。

    “我阿爷与乡众们每每贮粮于义仓,已成正税!然为何支移挪用,变造殆尽?!朝廷派下赈灾使,为何改赈济’为‘赈贷’,所谓朝廷先借粮于我等,再等丰年偿还…这,

    也就罢了。当为何借一升却要还三升?一个灾年能过,两个灾年如何过?它明明是我们缴得的粮,我们的粮!

    杨国忠敏锐地发现他话里的线索,喝道:“你阿爷是谁?!”

    “哈哈哈,我阿爷名讳…”

    “哈哈哈,我阿爷名讳…刘定高!”刘化仰头大笑道:“开元十三年率众攻洛阳之豪杰者是也!”

    “刘定高!”刘化仰头大笑道:“开元十三年率众攻洛阳之薛白心中微微一叹,知刘化此前骗了自己。”

    杨国忠叱道:“刘定高早已伏诛,到底是谁指使你?!”

    “好,我说。”刘化道:“指使我之人,有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韦坚;还有,当朝右相,李林甫!”

    “你还敢胡说?!”

    “开元二十五年,李林甫重修义仓法。重修以前,有田者纳粮贮于义仓,重修之后,无田者亦纳粮,义仓粟米大增,恢复往昔盛况…奈何我养父无田,被府吏剥掠至死!这开元粮仓、大唐盛世,有我养父的一份功劳!封禅啊,大可封禅西岳,待我送这昏君下去,我养父为他封禅…”

    “用刑!”杨国忠怒喝,“用刑!”

    “还有韦坚,开漕运,将南方义仓粟运至长安,良策治国。却还要我们交‘脚费’,

    比纳粮还多,一年两度剥索…啊!

    刘化说着,已是剧痛。

    他犹在大吼。

    “要脚费没有…我的卵子给你们!卵子给你们!逼我反者…李隆基是也…李隆基是也!刘氏吉主!”

    薛白听着忽然明白过来,那金刀之谶其实不是迷信,而是一种信心。

    若没有这种谶言,如何让当世的一个草民敢直呼天子之名?

    反过来,若没有这愈演愈坏的形势,如何有这样的谶言?

    今日是刘氏吉主,明日就可能是安氏吉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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