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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定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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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铜镜里映出艳若桃李的容颜。

    李季兰稍稍抹了点口脂,想了想却又擦掉,改了个素净的妆容,板起脸,让自己显得严肃一些。

    她今日要去安排一众伶人排戏,得镇得住场面才行。

    “季兰子,你好了吗?”李腾空在门外问道,因等得太久而烦躁,已做不到道法自然。

    “来了。”李季兰开了门,自然而然地牵起李腾空的手,一道往外赶。

    走出后院,她才想起自己是女冠,不能这样走路。

    “呀,拂尘忘拿了。”

    “来不及了,走吧。”

    今日是要到薛白的新宅去,此事莫名地让人有些雀跃。

    这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要往名山深处探访神仙居所…游仙窟?

    李季兰连忙摇头,把这种无端的联想挥散。

    薛白的新宅院在宣阳坊西面,与虢国夫人府只隔着一条街,面积足有虢国夫人府的四分之一,属实称得上豪奢广阔。

    “最近一直是我帮忙盯着修缮,带你们参观吧。

    杜五郎带着薛家众人走过一重重院门,边走边指点着。

    “这宅院比杜宅都大上很多,院子最好起些名字…咦?”

    许久,他一回头,发现身后只剩下一个薛三娘。

    她近年来营养好了,渐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杜五郎每次看她,都有点不好意思。

    “薛白他们呢?”

    “六哥方才已经拐到那边大院子去看唱曲了。”

    “那他也不跟我说一声。”杜五郎颇不自然地回过头。

    “六哥不忍打断五郎吧。”

    这一路上大家看什么都新鲜,没人听杜五郎说,纷纷掉队。薛三娘都替他觉得尴尬,但不想落了他的面子,只好默默跟着。

    杜五郎倒不觉得丢脸,有些赧然道:“那边水池上好像有鸳鸯,你想去看看吗?”

    “五郎不去看唱曲吗?有好多美人啊。”

    “啊,我,我看腻了美人,就喜欢看看花鸟鱼虫这些。”

    “如果冬天有鸳鸯的话。”薛三娘低下头,小声道:“那,看看也可以。”

    “啊,好啊,好啊。”

    杜五郎趁薛三娘不注意,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心中暗骂自己为什么要说“看腻了美人”这种没用的大蠢话。

    “往日都是先生到玉真观作客,今日难得来先生家里呢,劳先生相迎了。”

    李季兰到了薛宅,一掀车帘,见薛白来迎,心中好生欢喜,登时笑语嫣然。

    李腾空就不像她这么没出息,端着高人的架子又带着取笑之意,道:“来为他排戏,他才会这般殷勤。”

    “腾空子懂我。”薛白随意接了话,道:“我也是刚到,还未完整逛过这里。”

    他引着她们往里走。

    李腾空其实很有品位,四下一看,赞道:“你这宅院真是格局有致、布置典雅。”

    薛白道:“是右相安排的,劳他费心了。”

    这话李腾空反倒不知如何接了,小声嘟囔道:“那你们近来关系倒是不错。”

    三人迷了路,直走到后苑的小池边,撞见正在看雪景的杜五郎与薛三娘,问了路,才绕到试戏的院子。

    远远便听到曲乐动听,闻得香风阵阵,待穿过一道院门,只见美人如云,有人在清嗓,有人扭动着腰肢,让人眼花缭乱。

    玉真观美人儿也多,但多是装扮素净,远没有此间的艳丽纷呈之感。

    李季兰看得乍舌不已,不由小声道:“满院美人,这就是男儿所愿吧?”

    薛白若没想将这些美人据为己有,只是谈论艺术,那这里确实是远远不及梨园。

    薛白摆了摆手,淡然道:“远不及梨园。”

    这句话隐隐似有些大逆不道,但也看如何理解。

    李腾空知道他的秉性,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

    她有道心,不因这些美人而生攀比之心,而是留意了几个正在练习演奏的乐师。

    “技巧都好高超。”她感慨道:“这般一比,我们这点能耐,竟还敢指点她们?”

    薛白道:“没事,三个臭皮匠,顶個诸葛亮嘛。”

    他这话颇为新鲜,逗得二女既觉好笑又有些嗔怪,这种自然而然流露的少女意态,却比旁的美人故意卖弄风情还要动人。

    三人走进堂中,终于谈及戏剧正事。

    “崔夫人的人选,我定了庞三娘。”

    薛白道:“她年纪相貌相符,且在表演上有追求,既演得了外甥女又演得了阿姨,待会儿你们见见便知;至于崔莺莺与红娘的人选…有个叫念奴的歌姬应是最出挑的,我觉得不错,但是否定她由你们看,毕竟唱功上的高低差别我听不出来;另外是张生的人选,我明日再去教坊挑。”

    由此便可看出,念奴的相貌歌技虽好,反而比不上庞三娘的上进心更打动薛白,进而使他直接确定下来。

    李腾空道:“张生的人选,我们有个想法正要与你说…和政县主,你觉得如何?”

    “她?”薛白一听,下意识想要拒绝,道:“她一女子如何扮张生?”

    “她扮男装可好,既有英气,又不失柔和,正符合我们印象里张生的模样,先生一见便知。”李季兰道。

    “可会唱?这戏不好唱。”

    “圣人的孙女,岂有不会歌的?”

    薛白依旧有些不愿,心想着若是李月菟不肯好好表现,故意输了要嫁自己便很麻烦。

    李腾空知他想法,道:“她说,必定尽力助薛郎赢了赌局,她的人品当是可信的。”

    “待我们初选一批人来,再作比较吧。”

    “好。”

    薛白没有马上答应,但心里已想到若真让李月菟唱反倒能让李隆基输得体面。

    “那便辛苦你们了。”薛白道:“我去迎颜家两位兄长。”

    “可带了颜三小娘子过来?”

    “没有,怕此间太吵,惹她心焦,等往后理顺了再带她过来玩。”

    “也好,难为你考虑得周到。”

    论文辞,李季兰胜李腾空一筹;但论音律,李腾空则稍胜一筹。

    故而这次的选角、排曲、探索唱法等等,都是由李腾空为主,李季兰辅之。

    她听所有伶人唱了一遍,没有犹豫,直接便定下了由念奴来唱崔莺莺。至于红娘的人选,她却有些犹豫。

    “范女如何?

    “有些太媚了。”

    李季兰点点头,对范女感到有些警惕,她方才看到薛白出去时范女凑上去套近乎,有意无意地把那丰满傲人之处往他手臂上贴。

    此时故意问了一句,见李腾空无意用范女,她安心下来,也就不多嘴了。

    “两位真人在吗?我煮了些姜汤,驱驱寒。”

    李腾空转头看了片刻才认出来,来的是范女,只是已洗掉了所有妆扮,换了个双环髻。这是没等结果出来就知无望扮崔莺莺,转而想扮红娘了…好上进啊。

    端了姜汤请二李饮了,范女问道:“敢问两位真人觉得奴家唱功如何?”

    “好,极好,身段也好。”李腾空迅速瞥了一眼她的身段,倒也没有很羡慕。

    范女眼睛一亮,问道:“不知奴家可否扮红娘?”

    李腾空道:“结果我会当众宣布。另外,我还会再选两批人,共排演一主二副三个班子,以备不时之需,你不必急。”

    范女收着碗,小意地问道:“还请真人指教,奴家可有何处不足?”

    “你才貌双全,唯气质不像红娘。”

    “是。”范女低下头应了,正要转身却是多嘴道:“奴家见腾空子与薛郎好般配,冒昧一问,不知”

    “你莫胡说。”李腾空连忙打断,心里却没有很生气。

    然而,她再一看,忽然觉得范女的气质还真是像极了她心里的红娘。

    “恁时节风流嘉华,前程似锦,美满恩情日暮,宣阳坊的薛宅中有歌声响起,带着些戏腔,悠扬婉转,颇有新意。

    由此开始,这里日日笙歌,像是成了一座小梨园。

    那些盯着薛白的人,看到伶人在薛宅进进出出,不免都在心中评说几句。

    “果然是圣人宠信的佞臣,与圣人一模一样。”

    薛白却依旧住在长寿坊薛宅,更多时候都是在习文练武,随着颜家兄弟学君子六艺。

    他觉得颜泉明似有些好色,颜泉明总问他为何不去宣阳坊看美人。

    “美人往后总是不缺的,两位兄长却是快要回河北了。

    “是啊。”

    颜泉明道,“这趟归京述职有够久的…”

    在这种安宁的气氛中,薛白其实在悄悄关注着朝廷的局势。他没有再去找王忠嗣玩,而是在元载迁新居之后,到元宅去了一趟。

    元载很热情,拉着薛白在后堂坐下,赞不绝口。

    “薛郎大恩,丈人之处境看似坏了许多。”

    “元兄莫非是在骂我?”

    “恨不能给薛郎磕三个头。”

    近朱者赤,元载如今已多了几分杨钊的油滑,好在他早年的贫苦经历使他颇深沉,遮住了这种油滑。

    “整顿教坊,不可能没有代价,如今朝中群情汹涌,弹劾丈人的奏书如雪,包括原本与他交好、亲近东宫之人皆表露了不满,圣人显然打算让丈人担着这后果。”

    元载说着,脸上满是笑意,既是为王忠嗣高兴,也是为杨党能拉拢王忠嗣高兴。

    他起身,亲手为薛白斟了一杯果露,又道:“如薛郎所愿,丈人已有成为孤臣的迹象啊…另外,我听闻哥舒翰、安思顺等人要回朝了。”

    薛白过来就是听他说这些消息的,道:“王将军与这些将领关系如何?”

    “他们私下关系或许不好,但都非常敬佩丈人。”元载道:“哪怕是安西的高仙芝、封常清,谁不崇拜丈人的战功?”

    “别等他们回朝,夜长梦多。”薛白道:“火上浇油吧。

    “放心,懂的。”

    两人说着话,王韫秀安排了十余名女婢端着菜肴进来…这排场,足见元载如今富贵了。

    “来,尝尝你嫂子的手艺,这是你最爱吃的红烧羊肉。”元载愈发殷勤,且还真的特意打听过薛白的口味,“还有这汤,温火炖了两个时辰。”

    “辛苦嫂子了。”

    “毕竟是薛郎来嘛。”王韫秀笑得不似平时豪爽,有些不自然。

    但薛白一看就知她没这等厨艺,必是从酒楼买回来的菜,元载其实也不必这般故作亲近。

    当然,如今他官位低,若慢慢与杨钊学,想必往后在奉迎之事上不会再让人看出破绽。

    几道素菜摆在桌上,侍女先上前尝过了,李林甫方才持箸。

    正此时,苍璧匆匆赶来,禀道:“阿郎,御史台送来口信,王忠嗣非但不请罪,还上了折子…反指旁人有罪。”

    “这是火上添油。”李林甫想了想,自语道:“以往是对着圣人又臭又硬,不肯攻石堡城,如今却与百官不对付了。”

    他放下筷子,吩咐道,“老夫再入宫一趟。”

    “阿郎,你还未用膳,如何能每日食少而事多…”

    “天色来不及了,备驾静街吧。”

    “喏。”

    遇到如此勤勉国事的主家,苍璧无奈,忙去准备。

    待到李林甫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招过安禄山。

    “定了。”

    安禄山听得这两个字,一双小眼像是被点亮了一般,好不兴奋。

    李林甫道:“圣人已决意罢王忠嗣河西、陇西节度使之职,明日中书省便有圣旨。”

    “右相,然后呢?”

    “你先回范阳。”李林甫道。

    “什么?”安禄山惊讶不已,“朔方、河东两镇呢?”

    “可…王忠嗣要谋逆啊!天宝三载,他伐突厥时,与拔悉密、葛逻禄、回纥三个部落暗中联络,谋划助太子起兵。”安禄山怪叫不已,“所以他才反咬胡儿有异心…”

    “这些事,圣人都知道,一直说有何用?”李林甫要忙的还多,不耐烦道:“他亦指责你,圣人可有处置你?”

    “胡儿忠心,他是祸心。”

    安禄山满脸委屈,小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又道:“哥舒翰、安思顺等人可都崇敬王忠嗣啊,只要他还有一镇在手,就等同于统领四镇,右相如何掌握河、陇?”

    “老夫自有分寸。”李林甫不需要提醒,“毕竟是圣人义子,有一番养育情谊,慢慢来吧,欲速则不达。”

    安禄山无奈,只好撑着椅子起身告辞。

    他根本没想到,这次的结果竟是王忠嗣有保住两镇的可能,枉他苦守这么久。

    这次到长安,收获比预想中要少很多,回想起来,每次受挫都有那个人的影子。

    “小舅舅说话不作数啊。”

    回到府邸,从进大门开始,安禄山的脸色就在一点点地变化,从一开始的人畜无害、憨傻可笑,渐渐变成了凶残狠毒,待他走上大堂,整张脸都已狰狞。

    李猪儿快步迎上,想要如往常一样顶起安禄山的肚子,好让婢女们解腰带。

    在安禄山回来之前,他被她们调笑了几句,夸他越长越俊了。此时虽收敛了,她们的眼角却还有残存的笑意。

    而堂中灯火很亮,一切看得分明。

    李猪儿蹲下身,以头顶住安禄山的肚子。忽然,他身后被顶了一下,往前一栽摔在了起上。

    “小人知错…”

    李猪儿连忙认错,想要跪倒,安禄山已一脚踩在他脸上,剧痛。

    “别动!”

    安禄山用粟特语骂了几句,很是粗暴,缓缓蹲下,拉住李猪儿的腰带,扯开。

    李猪儿吓坏了,真的不敢再动,瑟瑟发抖地任安禄山那只胖手捏住了他的下体…

    然后,“咣”的一声,安禄山拔出了腰间的匕首,一刀割下,嘴里还在狠狠咒骂。”

    “别!

    惨叫声中,李猪儿惊痛交加,因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晕厥了过去。

    安禄山这才泄了怒气,抬头一看,拿出香炉里的香灰,洒在了李猪儿的伤口上止血。

    “没关系,忍一忍。”

    安禄山低声说着,脸上的残暴之意这才散去,喃喃自语道:“忍一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次日,不待王忠嗣被罢两镇之职的消息传开,安禄山已向李隆基禀奏离开了。

    出宫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找杨家兄妹以及薛白告辞,依依不舍。

    “哦?胡儿要回范阳了?”

    “要不是那些奚人、突厥人总是来犯,胡儿真想长长久久留在长安。真是舍不得小舅舅啊,要是能日日与小舅舅作伴就好了。”

    薛白道:“无妨,只要你好好保重身体,总能再相见。’

    “太好了,小舅舅可得等着胡儿。”

    安禄山拍手大笑,憨态可掬。

    他不急,因为薛白哪怕使再多小伎俩改变圣意,却阻止不了圣人越来越老,那圣人对王忠嗣的猜忌只会越来越重,王忠嗣根本不可能一直挡在河东。

    那么,早晚有一日,他掐住薛白就会与掐住李猪儿一样简单。

    薛白似乎被安禄山逗笑了,神态愈发从容。

    他听得出安禄山话语中隐藏了极深的恨意。

    但他不着急,对世道的改变从来都是从一点一点开始的,最需要的就是耐心,而他还很年轻,这是最大的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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