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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春闱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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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味楼近来正在扩建,把达奚盈盈的清凉斋并过来。

    对外说是薛白替父还债而卖出了他的一半红利,由此孝名远扬。

    “我阿姐们在吗?”

    杜五郎兴冲冲赶进后堂,说起了近日之事。

    “我们五个,薛白陪侍御前,防止哥奴再行迫害,负责保护我们;元结联络举子,诗文讽谏,负责扩大声势;杜甫彰显才华,作诗赋文,再出名篇传唱,揭破‘野无遗贤’的谎言;皇甫冉拜访故旧,以张曲江公弟子之名,请朝中翰林出面奏请覆试;还有我,要做的许多!”

    话到最后,杜五郎神色激昂,提高了音量。

    “我与阿姐们通报消息之后,还得安顿那些乡贡,大姐你等会儿支一笔钱财给我…”

    杜妗打断道:“薛白人呢?我有事与他说。”

    “他打了一夜的牌,说是去歇了。”

    “说去何处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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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是回家歇了。”杜五郎说罢才想起薛白只说“去歇”却没说去哪。

    杜妗柳眉微蹙,不满道:“他年岁还小,夜夜随侍宫城,笙歌管弦,推牌娱游,岂是好事?”

    “啊?我可是在宫城外等了一夜。”

    杜五郎还要叫屈,见杜妗脸色凝重,忽想起一事。

    “二姐,可派人去国子监接郝昌元了?薛白说了,得把那些来申告的乡贡们保护起来,免得哥奴狗急跳墙…”

    “当即便派人去了,但到国子监时,那些乡贡已被押到京兆府。宵禁后我的人不能继续打探,只能天亮了再过去,还未得到消息。”

    不安感一直驱使着杜妗收买人手、打探消息。但目前势力还很微弱,各种限制也多,她颇讨厌这种束手束脚的感觉。

    “没事。”杜五郎学着薛白的语气道,“我去找次山兄,带人到京兆府要人!”

    入太学馆以来,学业他虽还没顾得上精进,书生们拉帮结派、抨击时政的能耐却已学了七八成。

    提着袍衫迈过门槛,跑下台阶,他举起手在空中挥了挥,意气风发。

    小阁上,达奚盈盈正在向施仲吩咐曲江赌场之事,转头恰见了这一幕,不由疑惑。

    施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摇了摇头。

    “真是越看越呆,娘子总是高看他了,还以为他内秀,其实内也不秀。”

    既然施仲都这般说了,达奚盈盈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

    才进了务本坊,远远已能听到国子监传来欢呼声。

    “春闱不公,覆试何错之有?我等既未做错,哥奴也只能放人!”

    “让一让,春闱五子来了。”

    “那是谁?”

    “杜誊,已两次受哥奴迫害入狱。”

    “真义士也…”

    杜五郎挤过人群,走进论堂,一把便被元结拉到了一众生徒、乡贡的最前方。

    目光看去,麻衣如雪,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他不由咽了咽口水,学着元结的模样,将手背在身后,强自镇定。

    “诸君!且听我一言。”

    元结昂然而立,高声致词。

    “天宝丁亥春闱,哥奴以‘野无遗贤’把持科场,布衣无一人及第。再以韦坚案构陷敢言者,薛白、杜甫、皇甫冉、杜誊、元结囹圄于大理寺狱。”

    “今我等犹能立于青天之下,乃圣人得知而御口亲赦。元子曾以诗文讽谏,幸而君王以囊括青冥之胸怀,不忤一蜉蝣之微言,天佑大唐出千古明君,安能遭奸相蒙蔽?!”

    “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诸君之贤愚,岂由一场为奸臣操纵之科举定论?大唐盛世,野无遗贤或朝野皆贤,岂由一幸进之‘弄獐宰相’所能裁定?我辈寒窗苦读,欲为天子门生,文章仅过王鉷之眼而不得圣人指点乎?覆试!我辈文才,唯愿奉于圣人!”

    “覆试!覆试!”

    原本已平息下去的声势,在五人落狱又被释放之后,再次高涨起来。

    虽然已少了一部分人,但这次他们更加冷静,更有组织。

    “覆试!覆试!”

    “诸君,连大理寺都放人了,京兆府却还无故扣押乡贡,我们去讨个说法。”

    “走,去光德坊京兆府…”

    杜五郎已经想好了,覆试之后,得要想办法让郝昌元在众目睽睽中将那血状呈于圣人。

    但当他们抵达京兆府,得到的说法却是,天一亮那些乡贡们就已经离开了。

    这两日离开的乡贡确实有一部分,众人见京兆府确实没有关押举子,只好作罢。

    杜五郎还在疑惑郝昌元怎么会这样就离开,有个丰味楼的伙计拉了拉他的衣襟。

    “五郎。”

    “你见到郝昌元了吗?”

    “这边说。小人昨日就在听着了,捉了的有数十人,放了的只有十数人。但今日晨鼓才响,有几辆马车从京兆府出城了…”

    杜五郎听了这消息,恍惚了很久。

    此时他才意识到,杜家上下能在柳勣案里活下来到底有多幸运。

    与此同时,皇甫冉正在见郑虔。

    “不如让左相自请外放,尽快了结此案…”

    “岂可如此?”郑虔两日都在为这案子奔走,满脸疲备,正色道:“今左相蒙冤,自请外放,与认罪有何区别?”

    一旦出事,所有人都以“左相”呼李适之,仿佛没有一个人还记得圣人去年就点了一个新的左相,名叫陈希烈。

    “左相?怪不得说圣人对一切心知肚明。”皇甫冉道:“太学公难道还不明白吗?就是因为我们还指望着‘左相’,哥奴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郑虔张了张嘴,神色黯淡下来。

    他才望高卓,入仕以来任的都是清贵官职,协律郎、著作郎、博士,此时被提醒了,才意识到这些权术之道。

    原本以为圣人还被蒙在鼓里,只要告知圣人真相就好。

    “唉。”

    “圣人放任哥奴敲打我们这些举子,因为我们错了,我们错在满腹牢骚!那就改给圣人看,我们不管什么‘交构东宫’,只问今科春闱,这才是顺圣意…”

    “啪!”

    郑虔抬手就给了皇甫冉一巴掌。

    “张曲江就是这般教导你的?!”

    “太学公?”

    “伱们看似还在争,实则已志移。”郑虔痛心疾首,道:“你可知张曲江公与李哥奴之区别在何处?”

    “老师他…”

    “张曲江是相,拘束天子而治理万民;李哥奴是佞,剥削万民而奉呈天子。”

    皇甫冉十岁就在张九龄身边,感情至深,此时听得这一句评语,当即眼睛一酸,热泪盈眶。

    郑虔指着他的鼻子,道:“尔辈尚未入仕,为了覆试,不问是非公道,弃左相以求与东宫划清,迎合圣意,来日便是拜相,焉知不会是下一个哥奴?世风坏矣,世风大坏矣。”

    皇甫冉先是惭愧地低下头,像是无话可说,但过了一会,他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是非公道,只在左相与东宫吗?难道无辜而受牵连的不是我们吗?即使我不无辜,花费家财、千辛万苦才来长安的乡贡却是无辜的,东宫出手保过他们吗?左相出尽了风头,不能为了他们避一避吗?”

    郑虔无言。

    “寒窗苦读的心血被踩踏、糟践,甚至无端卷入大案被冤枉、迫害。我们不过想求一个公平,错的又是我们吗?”

    皇甫冉最后这一句问,听得郑虔怅然不已。

    “这些话都是薛白与你说的?”

    “太学公,这不是…”

    “不用替他掩饰。”郑虔叹息道:“十年来,也不知是谁教给了他这些…”

    傍晚。

    颜真卿牵着马匹风尘仆仆地进了长寿坊,眼底泛着忧虑之色。

    前方的十字街口正有一行人簇拥着一辆奢豪的钿车,骑高头大马的护卫,穿锦绣彩裙的美婢,看着便过于张扬,在贵胄中亦属于风气不好的人家。

    一个少年郎下了马车,恰与颜真卿四目相对。

    “老师。”

    “你成何体统。”

    颜真卿下意识便板着脸叱责了一句,牵马便走。

    他本以为薛白落了大理寺狱,受了许多苦头,心里还在担心。不想今日见着,这小子神采奕奕,仿佛刚沐浴过、换了新衣。

    相比起来,忙碌了一天的他更像是从牢里出来的。

    一路进了颜宅,回头看去,却见薛白一路跟着,老老实实的样子。

    颜真卿叹息了一声,道:“先回去报个平安再来,老夫有话问你。”

    “学生已使人回家说过了,老师但问无妨。”

    原本有许多话要问,真见到了这个惹事生非的小子,颜真卿一时却不知从何问起。

    “先谈你那首诗吧,诗很好,诗名很糟糕,你本可加上‘天宝丁亥春闱后’几字。”

    薛白稍稍一愣,只觉这主意蔫坏蔫坏的。

    若加上这几个字,往后但凡提到这首诗,不可避免地就得提到李林甫的“野无遗贤”,必成为千古流传之诗,威慑力就要大得多。

    颜真卿书法造诣太高,致使给人的印象往往是古板严肃的学究,可事实上,他一点也不迂腐,表面正儿八经,实则智计百出。

    “你千方百计终于如愿陪圣人打骨牌,那也是故意与元结等人一同入狱?”

    “老师这般说的,显得学生心机也太深了,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

    颜真卿心知薛白献炒菜、骨牌,必是谋划了许久的弄臣之路,学的是神鸡童贾昌,难处在于想出那许多让虢国夫人、圣人感兴趣的东西。

    谋得这圣眷,最初肯定不是为了救旁人,该是打算用来谋身,再想到韦芸详述的他在颜嫣病危时的作为…与其说是心机深,不如说是舍得拿花费心机准备的门路救人。

    “恰逢其会?那老夫还得赞你一声古道热肠不成?”

    “谢老师夸奖。”

    颜真卿见他如此坦然受了,似笑非笑摇了摇头,板起脸说起正事来。

    “礼部侍郎李岩,本是不参与权争的公允之士,此番还是被收买了,泄题给杨护等生徒。若要奏请覆试,此为最直接的理由,个中详情老夫已递呈上去了。”

    话到这里,颜真卿其实已经知道朝中没人能出头了,却还是继续道:“自会有重臣出面,往后你莫要再闹事了。”

    “不知老师说的重臣是谁?”薛白问道:“据学生所知,右相独掌朝政,左相吱唔不言。其他能出面的重臣,似乎全被贬走了。”

    说来旁人不信,但天宝年间的朝堂上就是没有任何人能制衡李林甫,除了东宫。

    眼见颜真卿不答,薛白道:“那看来,东宫不打算出面了?学生以为如此更好,举子们大可自救。”

    “若无人庇护,一群生徒乡贡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学生来庇护。”

    “竖子欲死。”颜真卿叱道:“一点骨牌小技护得了你一次,能护你一世?你只看贾昌这等狎臣风光,可知他们从不曾干涉国事?以娱游幸进犹敢妄言时政,初次开口圣人侥幸相饶,再有下次,看圣人杀不杀你!”

    话到最后,声色俱厉。

    薛白知道颜真卿说的是真的。

    昨夜李隆基心情一直很好,那是因为在那句“朕不想听这些”之后他就没再进言了。但若没分寸,真是死都不知如何死的。

    往简单点说,次次带着目的去打牌,谁能高兴?须知连李林甫都战战兢兢,深怕惹圣人心情不好。

    “老师的教导,学生听进去了。”薛白道:“但这次学生敢为举子们争取覆试,恰是因学生无一官半职,无权无势,以直谏言,说的全是公道…”

    “满朝诸公,需你一个半大的孩子说公道吗?!”

    “需,我也敢主持这公道。道之所存,无贵无贱,无长无少。”

    颜真卿忽然回想到今日见房琯,听到的那句“老夫尽力了,但东宫真的无可奈何”,再看眼前的少年,又是别样的感觉。

    “你们打算如何做?”

    “简单。只要保证哥奴不能以乱刑迫害举子,元次山等人堂堂正正制造声势,证明今科不公,就能争得覆试。”

    “老夫有一份证据。”颜真卿压低了些声音,道:“贡院死了一名举子纪儇,老夫在他的住处找到一篇《罔两赋》初稿,卷稿上写题目的字迹,出自李岩之手。”

    “足够定案了,纪儇已死,春闱当日又未写赋。那这篇出自他手的赋只能是开考前写的…”

    问题只剩下如何递交上去了。

    颜真卿已无门路,长安县衙、京兆府,甚至东宫都不敢受;薛白则有很多门路,但若以狎臣的手段递进宫去,反而要适得其反。

    倒不如直接让举子们呈到礼部去,只出堂堂正正的明招。

    “老师,能否再画一幅画?”薛白沉吟道:“我或可把与李林甫的私怨闹到人尽皆知…”

    “这师徒二人还在谈呢?”韦芸进了堂,笑道:“便是有再多东西要教授,也该先用膳。”

    薛白连忙起身唤了“师娘”。

    颜嫣也跟在韦芸身后,脆生生地万福道:“见过阿兄。”

    唯有颜真卿,分明从未答应过收这个徒弟,偏得坐听着他们这些称呼。

    韦芸邀薛白留下用膳,薛白则是婉拒了,还是打算趁宵禁之前回家去。

    师徒二人最后又聊了几句,关于那幅画该如何画。

    颜嫣则老老实实地站在后面,偷偷打量着薛白那身新衣服,再听得他们说话,一双水灵的眼睛转动两下,若有所悟。

    是夜,书房中,颜真卿执笔站在一幅画卷前,深深皱起了眉。

    所要画的,说来简单,落笔却极难。

    首先难在不宜擅自描绘圣人,再则难在等闲画不出杨贵妃的美。

    景色勾勒了无数遍,待到画人时,却始终无法落笔。

    再加上近来几番为春闱之事奔走,乏困之感涌上来,最后还是放下画笔,先回正房歇息,打算到明日清晨再动笔。

    烛台没有被吹灭,颜真卿走后,一名少女推门进来,走到那幅画前驻足看了一会,小声嘟囔道:“果然。”

    她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没错,便决定明日再与炼师讲个故事。

    转身要走,她却又停下脚步,偏了偏头,有些狡黠地笑了一下,伸手拿起了画笔。

    书房中的烛台渐渐熄灭,黑暗过后,有晨光洒了进来。

    颜真卿推门而入,眉宇间还带着思索之色。

    他走到画卷前,正要伸手执笔,却是愣住了。

    只见昨日未完成的画作上已多了几个人物,正在推骨牌。

    依着薛白的说法,圣人没有画成圣人,一袭白衣飘逸,背对着他,留下一个威严的背影;杨贵妃如仙女,只显出一个侧脸,正低头看牌,恰是只有侧脸,引人遐想着她的美;虢国夫人画得很美,一身彩衣,神情里有种得意的笑意。

    一株梨花挡住了些许画面,稍稍遮挡了这三人,添了些神秘、高贵之感,仿佛神仙。

    视线焦点处是一个露了正脸的少年美男子,剑眉星目,气质温润,神情专注,难得竟能画得与薛白几乎一模一样。

    这少年身后,是个弯腰看牌的紫袍老者,面如斗鸡,神情扭曲,焦急不安之情溢于言表,唯妙唯肖。

    着实太不给李林甫面子了。

    若由颜真卿执笔,他画不了这么过分。

    但此时看着这幅画,他却忍不住笑了一下,磨墨,左手提笔,在卷轴上写下两列字,用的却是草书。

    “梦与神仙打骨牌图。”

    “天宝丁亥春三月画赠薛白。”

    待要落款时,颜真卿犹豫了片刻,忽神色一动,眼中泛起些促狭之意,题了两个字。

    ——“韩愈。”

    这章有5千多字,我第二章还没写完,晚些发,大家不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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