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贱籍
寅末,夜隐。
上元夜就要过去,兴庆宫前有车马、游人陆续离开。
卢丰娘带着家人站在一盏大花灯附近,终于看到许多人由花萼楼方向过来。
“薛白,这里!”杜五郎挥手喊道,“你可算来了,等你好久了。”
薛白正与薛灵并肩而行,在吩咐事情。
“谁让你来认我的,你便去找他要钱,你要到多少我不管,留五十贯给柳娘补贴家用。”
“这么多?”薛灵讶道:“能给吗?”
“能。”
薛白知道安排此事的必是东宫的人,杜希望仅仅帮忙牵个线而已,眼下要些钱不难。更重要的是让薛灵与对方产生矛盾,往后容易策反。
说话间见到杜家诸人了,他脚步缓了缓,道:“你下午与我去趟右相府。”
薛灵问道:“去右相府做甚?”
“下聘。”
“好!”
薛灵大喜过望,想赞薛白一句“真是好儿子”,眼神瞥去,却被他气势所慑,夸道:“本事!”
“你们回去吧。”薛白向杜家人走去。
柳湘君忙问道:“六郎,你不回家吗?”
“不急。”
“无妨的。”薛灵喊道:“午时我在家中等你,到右相府提亲下聘!”
这一句话,不仅是迎过来的杜家诸人听到了,周围游人也纷纷侧目。
薛灵背过双手,仰了仰头,摆出了世家风范来,睥睨众人,好生气派。
杜家诸人顿失了与薛灵往来的兴致,简单寒暄了几句,接了薛白就走。
“你阿爷怎这般模样?”
“去。”
杜五郎才问了薛白一句,还未得到回答,却已被杜妗赶开。
她拉过薛白低声问道:“你既认的是薛家,还敢去相府下聘?”
“出了计划外的变故,以李林甫的心眼,更不可能成了。但婚事风声已传出来了,上门提亲,使右相府能够拒绝,回护女方名声,这是表态。”
杜妗急道:“他若是要害你。”
“不会。”薛白低声道:“眼下杨慎矜谋逆桉发,我是关键证人,又有杨贵妃、高将军相保。这种时候他们只要动我,这大桉的嫌疑就得沾到他们身上…”
“哎,你们这些小辈。”
卢丰娘手持团扇,拨开了杜五郎,挤过杜媗,把杜妗从薛白身边拉开,道:“一天到晚滴滴咕咕的,待为娘说过正事了,你们再玩闹。”
“伯母。”
“郎君乏困便先回去了,我们一直在等你。”卢丰娘有些埋怨,“不是说侍宴到丑正出来吗?眼下可都卯时了,孩子们约你一道看花灯也没看成…”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卢家的花灯确实制作得很精巧,形式虽只是中规中矩的八角彩灯,上面的画却很漂亮,颜色与纱笼内的火光映衬得恰到好处。
可惜时至寅末,花灯内已没有再添烛油,火光已减弱。
耳畔听得卢丰娘絮叨,薛白很礼貌地应道:“本以为侍宴到丑正,没想到圣人允我待到宴罢。是我无缘,未能欣赏到这般精美花灯。”
“唉,你没听懂我的意思。”
卢丰娘微微一叹,见薛白在认真看花灯,暗想这孩子果然是没听懂弦外之音。但堂兄等了太久已生气了,此事也没甚好说的,可惜未能做成这桩媒。
“那真是你阿爷?眼下丰味楼已是名楼,你也得防人骗亲。”
“不论如何,圣人御口定下的。”
“认亲的事,这般快?”
卢丰娘千头万绪也不知如何说,心里总归是对圣人有怨言的。
回了升平坊,一路上都有听到官卷议论。进到杜宅,卢丰娘赶入正房,见杜有邻正在呼呼大睡,上去推醒了他,连着说了两桩大事。
“阿郎,听说杨慎矜谋反了!此獠还想认薛白为子,急得薛家在御前抢儿子…”
杜有邻翻身而起,迷迷湖湖听到后来,感慨了一句。
“看来,是老夫请托大伯出手,起了作用,方保住了这孩子。”
卢丰娘听得目泛异彩,愈发佩服自家郎君。
因为满心满眼都是杜有邻,直到入睡前她才突然想起一事来。
“不好了,那煞婢不在,后宅家事郎君也得早些出手管管…”
窗外鸟叫声阵阵。
屋内没有点灯,但薄曦已透进来。
杜家姐妹坐在榻边的胡凳上,还在与薛白说话。
薛白先是说了在御前供证之事,与她们核对好证词。
“到时定了桉,世人都知大姐几次拒绝杨慎矜,那些风言风语也就散了…”
杜媗眼帘轻抬看着薛白,眼神愈发不同。
之后说起诸多变故,杜妗柳眉微蹙,沉吟道:“看来,辛十二手里那份契书不是伪造的,咸宜公主既能说你与李家有深仇,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认出你是薛平昭了。以她的性子,马上就要告诉李林甫,圣人早晚还是会知晓的。”
“今夜见了这圣人,我倒觉得他不难相处,气度是大的…前提是让他高兴了。”
杜妗颇有野心,考虑良久后低声道:“若你能得圣人信厚,往后未必无望将河东郡公之爵讨回来。”
她似乎早肯定了他就是薛平昭。
薛白则根本无所谓,道:“一步步来,要怎样的身份都可以,重要的是得有配得上的实力。我若没有官身、没有耳目,不能维护宫中的关系,现在成了薛平昭就是死。好在,李林甫该不敢轻易提此事。”
“嗯。”
杜妗点了点头,心知没有人敢轻易与圣人提三庶人桉,还有时间筹谋。
她转而思忖起往后之事来,喃喃道:“薛灵品性既差,门第也不高,连个门荫都没有…”
“门荫虽好,但我敢断言终究是进士出身会更有官途。”杜媗道:“尤其是李林甫这种不学无术者为相十余年,反而使科考声誉日隆。”
“总之是要尽快谋官。”薛白困了,干脆躺了下来。
杜妗道:“说来,杨玉瑶也没为你安排什么好门第,你可还要去谢她?”
“还是得谢的,她昨夜熬了一夜也累了,今夜又有御宴,要在花萼楼洒金钱。约好上元节之后我再去致谢。”
薛白见她们终于安静下来,打了个哈欠。
“回头再说吧,毕竟暂时能安稳些。今夜能安然度过,说来功劳还是在你们,因你们藏着证据且愿为我揭发,东宫才对我投鼠忌器,多谢了。”
“都一起走到这一步了,谈什么谢?”
杜妗起身,转头又看了薛白一眼,心道家中父兄皆平庸之辈,自己偏是个女儿身,这些日子皆是他在支撑着杜家门户,可惜很快又要成了别家的儿子、别家的女婿、别人的…
与此同时,杜媗也偷眼瞥向薛白,目光温柔如水,那些缠绕着她的流言蜚语又被他四平八稳地解决了,他一点也没让她感到彼此之间的年纪差距,反而显得比她还成熟许多…
前阵子皎奴碍着,她们许多想说的话藏着没说,此时却又说不出来了,只好不情不愿地离开屋子。
薛白翻了个身,已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香。
许是因上元夜见了太多绝世美女,薛白依稀记得作了一个春梦。
虽有成熟的思想,终究是青春年少的躯体,难免发生了某个正常现象。
他翻身起来,“吱呀”一声,青岚推门进来。
“你若要去薛家,再不起可就晚了。”
薛白依旧坐在那发呆,她已将一叠衣物放在床头。
“谢了,我自己来吧。”
青岚点点头,背过身去。
薛白拿起衣物,见是外穿的襕袍、内穿的春衫都有。他默默换了,把那干硬了一大块的旧春衫叠好,藏到被褥下面。
“那个…娘子有话和你说。”
青岚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跑开了,能看出来,因为皎奴不在她很高兴。
杜家姐弟一大早已去了丰味楼,薛白洗漱之后便去找了卢丰娘。
“这个给你。”卢丰娘脸上含笑,将一封契书递了来。
接过一看,上面写的是,“开元二十五年六月八日,得少府监牒称,皇甫嵩之女皇甫萼逆罪相坐,年六岁,今出卖于杜氏妇卢丰娘”云云,却是青岚的身契。
此前薛白从吉温别宅讨来二十个奴婢,等过段时间不引人注意了再放了贱籍,这些人如今在丰味楼做事,更像是雇工。虽看起来像他送杜家二十奴婢,其实是杜家帮了个忙。
这次卢丰娘却是真要将青岚送给薛白。
“一眨眼,这婢女跟了我快十年了,也有了自己的心事。她更想侍候你,你往后可得待她好些。且须与你说一声,我郎君是世间少有的正派人,从不欺负家中婢女。上元节后,待你去落籍之时,我们到东市署过了文书。”
“不必过文书了,我想放了她的贱籍。”
“哪能放呀?逆罪相坐,非大功不能脱贱入良,你照顾好她吧。”
薛白点点头,忽然知道青岚那种“隐姓埋名”的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了。
卢丰娘又问道:“你今夜可去赏花灯?”
“不去了,在家休息。”
“还是去吧,上元节三日不宵禁,你昨夜看到的卢家花灯暗了,今夜可再去看看。”
卢丰娘本以为堂兄昨夜已罢了相看薛白的想法,却没想到今日又派人来相邀,还夸赞了薛白几句。总之这个媒还有可能做成。
薛白显出些为难神色,道:“我毕竟还要到相府下聘。”
“右相府名声又不好,女儿又老,能有甚好的?”卢丰娘小声道,“这样吧,你忙完了事,依旧到花灯处来。如何?”
薛白便不再推拒,应道:“也好。对了,如今我找到了家世,也许这几日便会搬出去。”
卢丰娘一愣。
她嘴上催着杜有邻管管后宅,此时听了这话,却又有些不舍起来。
青岚探头往花厅处看去,只见薛白非常郑重地将她的身契收好,心中既有欢喜又有不舍,还有一种命运不由自主的悲伤。
依唐律“奴婢贱人、律比畜产”,良贱不能通婚。如今薛白找到父母,很快就要成为编户,已经再也不可能带着她隐姓埋名了。
身为贱婢,连想当他的妾都没资格,生了孩子也是贱籍。
但想到以后一直都能跟着他,她还是很快就开心起来,见他出来了就跑过去,带着羞意笑吟吟地行了个万福礼。
“郎君。”
薛白点了点头,问道:“你们已经吃过饭了吗?”
为了防止炒菜的技艺流传出去,杜家的新厨娘根本不会做炒菜,今日的午餐是薛白更喜欢的烤羊腿,且香料撒得比之前丰富了许多。
“好香。你看,把胡十三娘从府里支走,真是个妙计吧?”
青岚听得好笑,笑弯了眼睛,一副巧乖的模样道:“我给郎君切羊。”
“坐下一起吃吧。”薛白已动手切了几片羊肉,拿胡饼包着,“你现在是我薛家的人,得听薛家的规矩。”
“是,郎君。”青岚万福而坐,还在笑。
她其实也没那么怕他。
“你每个月多少月钱?”
“嗯?奴婢哪要月钱,我那些钱都是娘子赏我的。”
“薛家的规矩得给,我回头问问给多少吧。”薛白从怀里又掏出许多东西,“这些杂物以后你替我管。”
“好。”
青岚接过,却见自己的身契在这里面,正要还过去,薛白已道:“你收着,万一我弄丢了。”
她遂偷瞥了他一眼。
像她这般不能脱贱入良的奴婢,若能拿到身契保管,那就是家主许诺一辈子不会卖了她的意思。
“郎君。”
“嗯?”
“我…我把被褥搬到你屋的耳房里吧?”
“不用,在这里也住不了几天,搬来搬去麻烦。你若舍不得,就先住在杜宅也好。”
青岚确实舍不得,但看了看薛白,却是小声道:“舍得。”
两人一起吃完了羊腿,她打算跟着他一起出门,认为皎奴都能跟着,她也能。
薛白却觉得带个小姑娘太麻烦了,嘱咐她留在家中,且不要给杜宅干活。
出了杜宅,驱马往平康坊的路上,他脑中反复想着的则是落罪贱籍非大功不能放良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