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客厅里，阿公坐在一张自编的竹椅上，堂哥李富荣蹲下身为他揉搓着跌打肿痛的药水，黑糊糊的一团，是禾咊村一个赤脚医生配的土方，味道呛人，但却出奇的好用，一般抹上去，不消一个星期就能好。
借着昏黄的灯光，不难看出阿公高高肿起的脚背。
如果不是因为找他，阿公也不会受此灾难。
愧疚的情绪一下子涌上来，李亦乐走过去，说：“我来吧。”
“不用，就快搓好了。”李富荣加大手中的力度，让药水能快速渗透进皮肤。
阿公闷哼了一声，额头上热汗涔涔，还企图牵扯出一抹微笑宽慰道：“不是很疼，人老了，一不小心就会伤筋动骨，老腰老骨了，不碍事，过几天就会好。”
“你说你，还玩什么离家出走的把戏，有什么事大家不能好好坐下来说吗？”看到阿公这副模样，李富荣难免对她有些埋怨，可又想到家里的情况，阿嫲和他妈的性子，他嘴巴张了张，终究没好意思再怨怼下去。
若是能坐下来聊聊，她又何至于千里迢迢放假回来就搞离家出走这一出。
她的意见阿嫲从来都是不会听的。
虽然阿公暗地里会护着她一下，可是怯于阿嫲的专横，最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向阿嫲那边。
他亦是如此。
从来没有人坚定地站在她这一边。
就像现在的情况，他也觉得陈彪挺好的，捂着良心说，跟他这样的二流子比起来，陈彪的家世在禾咊村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条件。
若能嫁出去，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不用在地里刨食了。
挺好的。
可是看她一脸的倔强，嘴抿得紧紧，手指无意识地扣着大腿，看似瘦弱的身躯却如同骤雨中的苍松，狂风中紧附泥土的野草，任尔东南西北风，就知道这次她是不会轻易屈服的。
李富荣又对阿公说：“现在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包办婚姻早就不流行了，她读的书多，见的世面广，将来还有可能遇到更好的。”
“什么更好的！错过了这条村就没这个店了！你以为那些城里人个个都眼瞎吗！家里穷得响叮当，你又经历过那样的事，且无父无母帮衬，还要照顾我俩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就是个正常的男人听了都吓跑。”阿嫲走过来就听到这番话，火气蹭蹭蹭往上冒，噼里啪啦又是一顿说。
随后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别嫌阿嫲说话难听，事实就是这样，现在的人都现实得很，机会来了就要抓住，不然到时后悔也没用。”
“再不找，再过几年，你就是那箩底橙，就是倒贴都没人要。”阿嫲摊开手，说，“我们家也倒贴不起。”
李亦乐心里腾起一股无力感。
她劝服不了她，她也说服不了她。
两人就像拉开一场无声的拉锯战，双方僵持着，只差一个点火线就能引发一场无硝烟的战场。
阿公勉力站起来，踉跄着横亘在两个女人中间，试图当个和事佬平息双方的怒火，他先看向李亦乐，说：“亦乐啊，女孩子总要嫁人的，滔天的富贵那些咱们也攀附不上，陈彪这孩子也算是年轻有为，对我们又不嫌弃，是个靠得上的，现在不是着急催你们结婚，就是先把事情定下来，大家好好商量，过几年再结婚也可以。”
亲一旦定下来，他们收了礼，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李亦乐摇摇头：“不要。”
“怎么跟你就是说不通呢？若不是他家指定要你，我就让蓉荣那孩子去了。”
再争下去也无结果。
阿嫲终于意识到孩子长大了，不再是掌控在手中的那只麻雀，深呼吸，强抑下怒意，看似无可奈何妥协，实则再次逼迫，“作为你的阿嫲，是不会害你的，你今晚睡着垫高枕头好好想想，我是不是为你好。”
她从柜子里掏出一瓶药，说：“阿嫲今天也是气疯了才打你，你不会怪我吧。”
说着就要撩起她的袖子涂抹。
李亦乐下意识地抗拒后退：“我自己来。”
大家都明知故问两人之间没有什么祖孙神情，再演下去也是尴尬，阿嫲丢下一句“随你”就走了。
因为她明天要回学校，当晚，阿公翻箱倒柜给她的行李包塞满了土特产，他一脸憨厚的笑意：“阿公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别的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些你多带点去给同学老师，打点好关系。”
李亦乐推脱：“城里都有来卖，也不贵，他们不会稀罕的。”
阿公停顿了一下，继而又收拾，说：“那你带上去自己吃，就当是家里的念想，出门在外，自己照顾好自己，也别怪阿公阿嫲早早就想把你嫁出去，你有个好归宿，我们比什么都高兴。”
“趁我们现在还能动，现在为你张罗还是可以的。”
“不然过几年我们都动不了了，什么都帮不了，还要连累你。”
“你回校也好好想想，如果拒了这个，你还能再找到一门比这个更好的亲事吗？”
“我知道了。”李亦乐闷闷地答了句。
女孩子唯一的归宿是嫁人吗？
一定要嫁人人生才圆满吗？
读书的目的是为了能找个好老公吗？
对于这些问题，书里描述的标准答案总和现实有所出入。
她迷惘了。
嫁人了就会得到幸福吗？
对于这辈子，李亦乐并没有嫁人的打算，她觉得都不能照顾好自己，怎么去照顾一个家庭，怎么去孕育一个宝宝呢？
新鲜感永远让人着迷，人类的本性喜欢朝三暮四，喜新又厌旧，在那长长久久的岁月里，怎么能要求一颗心永远都不变，永远爱上同一个人呢？
不可能的。
她过好自己的日子已经很累了。
谈恋爱都很麻烦了，更何况是结婚。
饶了她吧。
李亦乐对于阿公的情感很复杂。
阿公知道她不喜欢“招娣”“狗剩”这两个名字，冒着阿嫲的不喜欢也坚持叫她“亦乐”，维护了她小小的自尊。
但从小到大，阿公又常常在阿嫲借故打骂她时见机溜走，仿佛看不见就当不知道，虽然事后会给她买糖，会边给她涂药还边说“不要和阿嫲计较，她都是为你好。”“打是情骂是爱”。
她常常因为受不了打骂，在离家出走后（其实也就躲在家附近的田野荒坡），阿公是唯一一个会去找她回来的。
阿公会在她要交学杂费时挑着成捆成捆的木柴，走将近一个多小时的路去圩里卖，省吃俭用瞒着阿嫲偷偷给她买来零食。
但在阿嫲诬陷质问她是不是偷钱时选择闭口不言。
在她生病吃药时，阿嫲说用不着那么矫情，喝口水冲冲就是，阿公却会去田地里找来甘草说去去苦味。
阿嫲当惯了家里的霸主，阿公对她的好从来都是有底线的，一旦会使阿嫲大发雷霆的，他都怯于尝试，也不敢挑战。
大概让她坚持上学是阿公和阿嫲发生过最大争执里，那时吵了将近一个假期，最后还是村长出面才平息下来。
鸡唱天下白。
李富荣早早就被老妈叫醒：“快起来，招娣等一下就要去学校了，你搭她去。”
“那么好心？”李富荣迷糊着睁眼，看见老妈一把拉开窗帘，阳光流泻进来，屋子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你这崽子，怎么跟妈说话呢，她也是你妹妹，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她一巴掌拍过他脑袋。
李富荣被扇得头一歪，故意呛声道：“我怎么记得小时候你还叫我不要靠近她，会变不幸的，现在……啧啧啧……妈，你这嘴脸变得有点快啊。”
“我还不是为你好，现在人家有出息了，当然要巴结一下，如果你也能考个名牌大学，认识个白富美，我自然不用上赶着讨她的好，现在你看看你，混成什么样了。”她又扇了一巴掌过去，恨铁不成钢。
“说起来我就一肚子气，人家无父无母都能读得那么好，你小时候我送你去那么多辅导班，花了那么多钱，你这个不争气的，一点成绩都没读出来，整天就知道打架泡妞！”
“妈妈妈，我现在就起，你别说了。”李富荣实在怕了这紧箍咒，若不打住，她能没完没了数落上一天。
“你殷勤点，人家才会记住你的好。”她在后面再三叮嘱。
“知道了。”
“准备好了吗？我搭你去县城。”
李富荣去到老屋时李亦乐正在喝粥，阿嫲见他来了，热情地拿出碗招呼他一起吃。
“阿嫲的手艺顶得上五星级酒店的厨师了。”李富荣笑眯眯着接过碗，嘴像抹了糖一样，夸得阿嫲心花怒放。
“那你多吃几碗。”阿嫲说道。
“必须的！”
“我打算叫村里的搭客人搭去的，不用麻烦了。”李亦乐说。
“一家子哪用得上‘麻烦’二字，母命难为，我妈特意叮嘱我搭你去的，不然，她可饶不了我。”李富荣吸着粥“嗤嗤”作响。
阿嫲听了，知道他妈不介意，也说道：“既然你伯母都这么说了，那你就搭富荣的车去。”
“好。”李亦乐不再坚持。
坐上李富荣的摩托车，车后座捆了行礼，阿嫲还在嘱咐：“定亲的事你好好想想，想通了打个电话回，这事真不错的。”
“嗯。”李亦乐随便敷衍。
“你袋子里有个红色的纸包，不要弄丢了。”阿爷说完就退开了，叮嘱李富荣，“好好开车。”
“知道了，你脚还没好全，也不要干太重的活。”李亦乐刚说完，摩托车“轰轰”发动几声，“嗖”一下开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