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间幕:在马库拉格之耀的机库内
卡里尔仔细地打量着那张脸,黝黑,带着一个白色的蛇形纹身,从颧骨一直蔓延到下唇。一张绝不英俊的脸,一张属于战士的脸,一张属于保民官拉·恩底弥翁的脸。
看着这张脸,卡里尔很难不想起旧事。
首先是一万年前,在帝皇幻梦号上的图书馆里与这位保民官的初见。然后是泰拉,禁军们在地下石窟中领受主君的命令护卫他
在那个时候,这些身披金甲的卫士才和他真正意义上的互相认识,并有了些态度上的转变。此事细究起来很微妙,不过倒也可以理解,卡里尔觉得这不过只是人之常情。
只是,这些熟悉的面孔现在大概都已经死了,多数人都死在泰拉之上,永远地徘徊。就连名字也被埋入了名为历史的风沙之中,仅剩的遗物躺在已经破碎的泰拉之间静静等待后人的发掘。
有时是一块甲片,有时是块遗骨。再不然,就是武器,盾牌与金属残片
帝国花了很大力气发掘去挖掘他们的名字,为此甚至不惜设立一个全新的机构,并投入大量的人力与物力,然而进度总是很缓慢。
泰拉破碎带来的连锁影响让挖掘工作变得非常困难,若要细究,那恶劣的环境甚至都不是探险者们最先需要考虑的问题。
有无数人因为走得太深入,从而忘记了规定了返回时间,永远地留在了泰拉上
卡里尔掐断他的思绪,将注意力转向了无话可说的保民官。
拉·恩底弥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兴许是不想回答,但卡里尔会更倾向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保民官脸上的表情大概可以用一句话来总结:主君什么也没告诉我。
真是经典。
卡里尔微笑一下,抬起手来做了个手势,干脆地略过了这個话题。
再问下去也没意义,拉自己大概也并不清楚他的主君到底想要做什么。这种一以贯之的神秘主义实在是令人恼火,可是,考虑到拉的身份,这件事就变得令人耐人寻味了起来。
保持着微笑,卡里尔在心里揣摩起了这件事背后的因素,然后很快就放弃——他一直都不怎么擅长思考,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
还是先行动吧。
“你现在感觉如何?”卡里尔问。
“身体机能一切正常,那个异形”
保民官如是回答,却在不经意间皱紧了眉头,那黝黑的脸上闪现出几分怒意,声音也随之一同变得低沉了下来。
“它似乎有一套调整技术,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身受重伤。然而,当我苏醒之后,伤势已经全部恢复。”
“那是自然!”还在被书记官们围攻的塔拉辛忽然转头对着这边大喊起来。“鄙人对待每一位前来博物馆做客的客人都怀揣着感激!还请你多在陛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保民官!”
保民官按在腰间利剑上的右手猛地握紧,尽管如此,却也并未予以回应。
在此之后,塔拉辛也没有再得到开口说话的机会,面色本就不善的极限战士们将它团团包围,开始带着书记员对它狂轰滥炸。
满载文件的伺服颅骨在他们头顶来来去去,书记员们不时高声喊叫,吐出一个个数字。配合上无尽者那张泛着绿光的骷髅长脸,这一幕实在是荒诞无比。
但是,若是结合上周围那些正在接受检查的古战士们,荒诞便将转变为疯狂。对于那些尚存理智的人来说,要接受这一幕实在是很困难。
一千名阿斯塔特,一万名辅助军,五万名护教军以及各色武装。如此庞大的军事力量作为援军出现本该让任何指挥官都喜上眉梢,可是,如果这只援军来自过去呢?
他们中有些人甚至连番号都已经消失了如果到这里还处于能够理解的范畴,那么就再给此事加上一个前缀条件吧。
是一个异形将他们送了过来。
而且,这个异形还宣称是帝皇要他这么做的。
就算对于狂信者们来说,这件事都听上去十分可疑,更不要说一向以理性著称的极限战士们了。此时此刻,在他的办公室里,罗伯特·基里曼就正在处理此事
或者说,用更符合现实一点的说法:应对他连长们的围攻。
多数连长以及各自手下的军官都对此事表达了疑虑与不信任,因此他们前来找寻原体,想知道他的想法,或是说服他采取行动。
基里曼对此很高兴——听上去吊诡,但事实就是如此。
他一直在反复强调,连长们无需对他的命令完全遵从,必须要有自己的思考。而现在,这件事成真了,他们总算有了点万年前的极限战士军团的模样。
绝不盲从,富有主见,遵循正义与理性行事,而非基因原体的提线木偶
卡里尔猜也猜得到他多半正身处一种快乐的烦恼之中。
他轻叹一声。
罗伯特·基里曼没有意识到,他的这种心态和寻常家庭中的家长到底有多么相似。
基因原体们与各自子嗣之间的关系极端复杂,并不能以常理揣测。这些超人之所以要经历改造手术和无休止的残酷训练是有原因的,在身为人类以前,他们首先是士兵和杀戮机器。
帝皇本可简单直接地抹除他们以及原体的感情,让他们变成趁手好用的机器,却没有这样做
他一面要求他的儿子们成为超凡杰出的存在,一面又对他们怀有怜悯与感情,想以一个正常父亲的身份与他们相处,交流。
恰如此时的罗伯特·基里曼。
真是相似啊。卡里尔想。
他微笑一下,当然,这笑容落在一旁的保民官眼里就又是另一种概念了。
拉·恩底弥翁皱起眉,一丝不苟地落后几步,按着剑,低下头,在卡里尔耳边悄然低语。
“发生了什么事吗,大人?”
“有关尊称的问题我们可以待会再讨论,拉相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微笑起来就是——”
卡里尔停顿数秒,斟酌用词。
“——要去处理某些问题?”他谨慎地说。
“只是经验之谈。”保民官说。“但并不只有我一人这样想,许多人都提过这件事。”
“什么事?”
保民官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卡里尔有些无奈又有些宽慰地再次叹了口气,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
“所以,你在来的路上有和这些战士们交流过吗?”
“没有。”
卡里尔略显意外地看着他。
“那个异形的技术有缺陷。”拉面无表情地说。“又或者,它是故意为之”
“它分批将他们从静滞力场中带出,他们本该感到迷惘,上一秒还身处战场,下一秒就忽然到了一个崭新的地方,这是很自然的事。”
“然而,我却没看见这种反应。他们中绝大多数都当场倒地,陷入了生理性的肌肉痉挛。更有甚者直接昏迷,必须接受医疗护理。阿斯塔特尚且如此,凡人们的情况就要更加糟糕”
他说到这里,忽然咬紧了牙齿,眼中似乎冒出了火光。
“那该死的异形。”保民官咬牙切齿地说。“它让它的那些手下为他们进行治疗,然后对我侃侃而谈他眼中人类的生理学,竟然还说得头头是道”
卡里尔沉默数秒,说道:“无尽者塔拉辛是个少有的并不厌恶人类的异形,我说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要为它开脱,而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拉。在它眼中,它对我们的确没有恶意。”
“但它很傲慢。”保民官冷冷地说,就此结束了这段对话。
半分钟后,机库内部的最后一道闸门忽然降下,锯齿状的阴影被灯光驱散,一个庞大的身影踏着巨量的蒸汽快速地进入了机库内部。
他很高,且身形臃肿,好似一辆经过特别改装的战车。那标志性的红袍则昭示了他的身份,然而,相较于他,真正引人注目地或许还是他身后那个面色苍白的巨人
此时此刻,机库内的阿斯塔特都将目光投射到了他的脸上,并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或是露出了思考的神情,但并未能持续太久。
贝利撒留·考尔的声音很快就高昂地撕碎了此刻略显诡异的气氛。
“它在哪?!”大贤者喊叫着,义眼中的蓝光高速闪烁。
不消数秒,他便在茫茫人海中定位到了自己的目标,并以此刻所允许的最高速度一路冲了过去,声势浩大,好似正在朝着敌人冲锋。
他身后的那个巨人不得不一路小跑跟上他,沿途甚至还不忘向那些被影响到的人低头致歉。
然而,大贤者口中的目标却丝毫没受到影响,组成脸部的活体金属微微扭曲,让它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这个异形就这样笑呵呵地站在如临大敌的极限战士们中央,优雅地挥了挥右手。
“诸位珍贵——不,诸位优秀的战士,看样子,我们的缘分即将走到尽头。我决定提前对你们道别,但我相信,这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我,索勒姆斯王朝的霸主,无尽者塔拉辛会在诸位最为黑暗的时刻前来伸出援手,请相信我。”
一阵绿光闪起。
“拦住它!”贝利撒留·考尔吼道。“别让它跑了!”
他很及时地做出了提醒,极限战士们也立刻给出了反应——在这瞬间,有六把近战武器朝着塔拉辛的身体砍了过去,却无一命中。
太空死灵那坚硬的身躯在这一刻化为了梦中的泡影,虚幻又缥缈,只有那胸口反应堆与眼中的绿光还亮如实质。它微笑着,施施然走出极限战士们的包围圈,对着卡里尔微微鞠躬。
“我们之后再见,我的法官。”它如此说道。“我会在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为您发来通知。”
话音落下,绿光熄灭,它就此消失在原地。造成大贤者佝偻姿态原因的背部复杂结构陡然冒出一阵高温的蒸汽,紧接着,贝利撒留·考尔开始破口大骂。
他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和广度连续地吐出污言秽语长达半分钟,然后迅速地恢复了正常。面对诸人的目光,他毫不在意地转过身,咕哝着走到了卡里尔与保民官的身边。
拉·恩底弥翁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这个机械神甫。
“大人——!”考尔情真意切地开口。“您都看见了!我也都听见了!您和它还有一次会面,是吗?是我想的那样吗?”
“我不知道你想的是怎样”卡里尔微微后退一步,如此回答。
“总之,您和它还会见面吧?!”
“是的,我没办法否认这个。”卡里尔无奈地说。
“那这就好办了!请务必带上我!”大贤者颇感振奋地挥舞他的附肢。“我请求您,一定要让我同行!”
“可以是可以,但是,唉,算了。”卡里尔叹息着摇摇头。“随你的便吧,大贤者。”
他将目光投向那个站在他身后的巨人,后者也恰好在这个时候看了过来,那目光非常谨慎,一触即离。
“阿纳齐翁·索萨·考尔。”他低着头,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声音低沉,口音与考尔的火星腔完全一致。
卡里尔忽然露出个微笑,朝他点点头:“卡里尔·洛哈尔斯。很高兴见到伱,阿纳齐翁。这位是保民官拉·恩底弥翁。”
禁军皱起眉,他本不想介绍自己,但事已至此,他还是朝着阿纳齐翁点了点头。看上去并不怎么勉强,最多只是有点僵硬。
考尔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幕,义眼中的蓝色光辉始终未停。
对话就此结束,突然到来的大贤者就这样带着阿纳齐翁这个苍白的巨人离开了机库。
极限战士们愤慨地讨论了几句,很快便脚步匆匆地带着书记官们离去了。完成检查的机械神甫和技术军士们紧随其后,成了第二批离开的人。
就这样,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偌大个机库此刻竟然再无任何‘新人’存在,只剩下万年前的老古董们彼此对视,哑口无言。
最终,是一名死亡守卫打破了这阵寂静。
“他们是故意的。”这个老兵如此开口,嗓音沙哑。
他穿着一身老旧的mk3,涂装斑驳,多处掉漆,两侧肩甲上的深绿色甚至已经被剥离得快要完全离开表面。
他的脸和盔甲本身一样饱经风霜,苍白到几近褪色的短发下存在的那张脸满是伤痕,以及因疲惫与麻木而诞生的皱纹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共鸣。
“总之——”他再次开口。“——我猜他们大概是想让我们平静一下,我对此没有意见。我叫凯法·莫拉格,你们中有些人大概听过我。”
“莫塔里安大人的亲卫?”一名火蜥蜴问。
死亡守卫的脸抽搐了一下,他抱紧头盔,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他的同伴们沉默地站在他身后,提供了一种特别的精神支撑,于是他面色稍缓,开口承认。
“是的,我曾是原体的亲卫。”
“你仍是。”一个钢铁勇士提醒。“伟大的莫塔里安会以你为荣,凯法大人。”
他握紧右拳,打在自己的胸膛上,环顾四周,沉声开口:“纳里克·德雷古尔,钢铁勇士第114大营战争铁匠。”
凯法·莫拉格怔住了,随后竟然强迫自己露出了一抹微笑:“我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还能看见一个一起打过马库拉格之战的兄弟。”
纳里克朝他点点头:“帝皇保佑我们。”
“是啊,帝皇保佑我们。”
另一个声音响起,厚重,沉闷,仿佛带着回音。说话之人十分高大,金绿色的盔甲上带着龙鳞与龙首,他的身份为此昭然若揭。
尽管如此,那继承自原体处的高大也没有让他显得咄咄逼人。那黝黑到好似抹着锻炉里炭灰的脸上满是悲伤与肃穆。
“阿德罗·布拉努尔向诸位兄弟致敬。”
卡里尔站在机库边缘,保持着缄默,没有半点想要进入对话里的想法。他看着他们互相交流,握手,摆出战士礼,眼神一片平静。
他敬佩这些战士,这点毫无疑问。他们‘生前’都是做好了牺牲准备的人,现在死而复生,还要面临时代的变迁
他们很可能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跨越了战场,抵达了近万年以后。这样的冲击,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尽管如此,他们依旧在努力地让一切都恢复正常——至少是他们印象里的正常。
那些战士礼现在大概已经没有人再用了。
战士结社与战士礼都是军团时期的特产,战士礼则脱胎于结社,二者相辅相成。而现在是战团的时代,战团内部有更好、更紧密的联系用于替代这一组织,每个战团都有自己的特色
换句话来说,这些礼仪的使用者早已被默认退伍。
卡里尔叹息一声,转身欲走,保民官却抢先一步拉住了他的右手。
“恕我逾越。”拉·恩底弥翁严肃地说,然后举起他的右手,朗声开口,喊出他的名字
以及他的职位。
第八军团的教官。
卡里尔发现,那些人的眼睛里突如其来的亮起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