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117
泠右眼皮“突突”跳了一跳,一颗心也没来由地变得慌张起来。
姜泠不愿让步瞻知晓这件事,以对方的性子,他肯定会拦着。可若是瞒着他……步瞻心思精明,怕是稍有不慎,便会露出马脚、暴露无遗。
庭院间吹刮起燥热的风。
她迟缓道:“兴许……是近来朝中要事繁忙,一直脱不开身罢。”
说这话时,她只觉自己心跳得厉害。
步瞻的目光顺着午后的微风落下来,明明同样轻柔,其中的探寻之意却让她下意识想要躲避。姜泠抿了抿唇,大胆迎上对方视线,面色坦荡,佯作无事道:“怎么了,夫君也开始思念煜儿了么?”
簌簌的影薄薄一层,落在男人雪白的衣袖上。
他毫不遮掩,点了点头。
想。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体察到人情冷暖,更不需要那些所谓的血溶于水、父子连心。
他不会体会到世界那些有血有肉的情感,更不需要去体会这些情感。
高处不胜寒,他只愿意做那个独上高楼、俯瞰众生的人。
但这些天,与煜儿的相处下来……
婆娑的树影中,男人的眼睫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连他都未发觉的,自己望向步煜的目光越来越宠溺,越来越有一个父亲望向孩子时的模样。
灶房的药还未煎完。
喜珊方才上街去了,此时小灶房正无人,姜泠便寻了这个由头匆匆离开了。好在步瞻并未拦着她,转身之际,她长舒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没叫步瞻发现端倪,否则,她真不知当如何解释才好。
却不料,就在她甫一转身之际,男人眼中闪过一道精明的光。
待她走远,步瞻唤来谈钊。
“主上。”
庭院的风声穿过二人的衣袖,步瞻遥望着女子离去的方向。
“前几l日季徵可是来过步府?”
“正是。”
也正是那日过后,煜儿不愿再来老宅。
步瞻道:“你去一趟城南,找到季扶声,问清楚那日发生的事。”
季徵点头,领命前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庭院中,只剩下那一袭雪白的衣袂飘扬。即便是派了谈钊前去查看,但这么多天,步瞻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想法。
一个……令他有些害怕的想法。
……
晌午的风吹到长明宫。
愈至盛夏,宫中愈发酷暑难耐,即便有自冰室送来的冰块,也难消殿中令人燥热的暑意。沉闷的风亦令人心中烦躁不堪,执勤的小太监方立定未有多久,已连连听见好几l声自御书房内传来的轻叹。那叹息声随着酷暑的风传来,却令周围宫人的后背不禁生起了一层冷汗。
圣上这几l日,心情不佳,可吓坏了周遭执勤的宫人。
可宫女太监们思来想去,也不知是何人何事
触怒了圣上。近日来前朝与内廷也并未出过什么岔子,唯说这唯一一件事……便是诸位大臣联名上书,请求陛下选妃立后之事。
陛下虽还年幼。
可登基却有好些时日,皇室血脉单薄,皇后之位一直空悬,始终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正想着,小太监端了一壶热茶,欲奉进御书房去。
正巧内务府的掌事公公端着一盘花名册,佝偻着腰身走进宫。
“圣上如今可歇息下了?”
“会公公,圣上正在书房内批阅折子,容奴才前去通传一声。”
殿内的龙涎香燃着,八角薰笼中散发出白腾腾的雾气。香雾轻轻缭绕着,一寸寸漫上少年帝王的袍角。步煜方落下一字,便有宫人恭敬地推门而入,将一本名册呈至于他眼下。
这是这些天,前朝一直闹着的选妃立后之事。
他还未说什么,反倒是那些臣子个个跟屁股着火似的,着急忙慌地替他整理了一份名册,呈至御前来了。
步煜神色恹恹,显然提不起什么兴趣。
只闻那太监道:“启禀圣上,七夕佳节将至,左丞相大人思及圣上后宫虚置,连同诸位大人为您呈上这花名册一道,还望圣上过目。”
步煜淡淡垂下眼睫。
他并未言语,目光轻悠悠地,掠过名册其上字名。为首的自然是那左丞相之嫡女,再往下些,便是太师之女、国公府小姐、户部尚书之女……
少年心中只感到烦躁。
看着折子上那一个接连着一个的名字,他只想将手中之物撕毁个干净。就在往下翻着,步煜脑海中又莫名浮现出另一道身影。
她一袭紫衣,自宫中的甬道间穿过。甬道两侧绿影葳蕤,婆娑的绿意落下来,坠在少女衣肩之处。
她撑了一把伞,身后跟着那名面熟的小宫人,自宫道间穿过。
熹微一道月光,落在她素白的面庞上。
周遭是宫人们嬉笑打闹声,笑声阵阵,攀附上人的衣角。
与周围的聒噪吵闹不同,她恬淡而宁静,宛若一幅不融于这宫廷间的水墨画。
安静,精美,雅致。
步煜微微阖眼。
一瞬之间,周遭所有声息尽数不见,光影摇晃着,在他的脑海中徒留下一道极轻的花香。
……
花名册呈入长明殿的消息,没过多久便传入了青行宫。
少女一袭紫衫,安静地坐在那张梨花雕木软椅上,低下眼睫思量了少时,轻轻开口驱散身侧众宫人。
一时间,偌大的青行宫内殿,彻底清冷下来。
卞玉喜静,即便皇上往这边拨了诸多干事得力的宫人,往日青行宫内仍是十分清净的。但如今,随着那道消息与灰扑扑的日影洒落进来,良久之后,戚卞玉才警觉——这青行宫竟是安静得可怕。
周遭只剩下少女怦怦的心跳声。
宫人们看出来她心情不佳,故而撤得很远,不敢去打搅她
(),这使得整个青行宫愈发孤寂()『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好似要独立于这一整座皇宫之外。
独立于这喧嚣而又欢喜的世间。
卞玉终于忍不住,她将脸颊埋入曲起的双臂里,失声痛哭起来。
……
宫外敞亮的颜色转了昏黄。
昏暗不明的一层阴影,轻轻落在少女浅紫色的肩上,像是一道山,不辨重量。
卞玉的哭声很压抑。
她不敢太大声,那哭泣声只断断续续的,宛若一根极脆弱的线,像是轻轻一扯便要被扯断。
渐渐的,她的手臂被压麻了。
她的哭声喑哑,逐渐说不上来话。
她的头发也乱糟糟的,颗颗眼泪扑簌,落在衣襟里,将那一片浅紫色晕湿。
颜色变深,那湿意也愈发明显。
她感觉两眼乌压压、阴沉沉的,甚至有些神思恍惚。
就在此时,“吱呀”一声响,有人从外推开了门。
戚卞玉嗅到了一阵极淡的兰花香气。
还不等卞玉去反应,下一刻,她的身子已腾空,有一双手正横亘在少女腰间。
她一抬头,映入一张分外熟悉的脸。
步煜低下头,微微皱着眉,望着怀中的女孩子。
她的眼睛肿肿的,哭得很伤心。
步煜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在众人眼里,她年长于陛下几l岁,是无求无欲的戚姑娘。
是陛下的臣。
他是君,她是臣。
永远是他的臣。
步煜的心皱痛。
看着少女红通通的一双眼,步煜的心痛得几l乎要滴血。
他抱着少女的手一紧,接着,他将卞玉抱得愈发牢实。
少女在他的怀中,似乎不愿再让他看自己那一双眼,不敢抬头。
兰花香气却将她整个人萦绕,扑至她的鼻息之下。
下一刻,她听到落在耳畔的、那无比坚定的话。
“卞玉,莫哭,我不会纳妃,更不会立旁人为后。”
“如若……我是说如若……如若你愿意的话,你……”
他忽然话语一顿。
有风轻拂进来,穿过二人的脸颊,带动人鬓角边的碎发。
二人的乌发就这般交织在一起,互相缠绵。
少年的目光在沐浴在这金灿灿的日光底下,显得分外温柔。
卞玉的呼吸一滞,呆呆地抬起头,看着面前那一张分外熟悉的脸。
似乎预料到了他将要说什么,却又不敢相信他将要说什么。
戚卞玉紧紧咬着唇,不敢出声。
她的双唇轻轻颤抖,哆嗦着,那目光也哆嗦着,在这一袭金光之中轻轻打着颤。
他要说什么。
他在说什么。
他……
砰、砰、砰。
卞玉已分不清,耳畔是何人的心跳声。只觉得那声音
() 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剧烈得令人面红耳赤,令人无比心慌。
就在这日影与眸影交织之中。
卞玉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张脸,那双唇。
少年启唇,在她的耳畔落下那一句,令她心跳再度发颤的话语。
“如若你可以,卞玉,我想立你为后。”
轻和,温柔,却掷地有声。
如若她愿意,
如若她愿意。
她会成为他的皇后,成为这大魏天下,唯一的皇后。
……
戚卞玉不知道,陛下在前朝上是如何为了她力排众议的。
她只知,十日之后,德昆往青行宫送来了封后大典时要穿的制服。
鲜艳的大红色,其上用金线绣着一对凤凰。
见状,一侧的宫女笑盈盈的恭贺她:“恭喜姑娘,贺喜姑娘。这吉服还是皇上亲自挑订的款式,想来定是姑娘最喜欢的。如今这吉时也都定下了,就在下个月月头。姑娘可得好生准备着,到时候咱们整个青行宫上下都得沾姑娘您的光。”
正说着,她又命左右之人将那件衣服摊开在戚卞玉的眼前。
闻言,戚卞玉抿了抿唇,她并未言语,眼中似有淡淡的笑意。
那笑容恬淡,让人分不清其中情绪。
但大宫女知道,他们家姑娘定是十分高兴的。
这么多年,与陛下这么多年青梅竹马,终于修成了正果。所有的欢喜与心事,都在这一刻,拨云见日。
三日之后。
青行宫的轿辇徐徐落在了长明殿之前。
自从那一张圣旨颁发下去,所有宫人对戚卞玉的态度愈发恭敬,一见了她的轿辇,一旁执勤的太监忙不迭地迎上来,点头哈腰。按着大魏的习俗,每一位皇帝立后之前,都要请上宫里最好的画师为二人提笔画像。故而戚卞玉今日起了个大早,任由宫女攀扯着,为她细心的梳妆打理起来。
她们说,既然是未来的皇后娘娘,那打扮一定要华丽奢贵。
然,就在她们把那一根根沉重的金钗子往她头上戴时,少女的眉心却皱的愈发紧了。
她抬了抬手,止住了众人的动作。
将头上那根沉重的金钗子拔下来,她换了件模样素净简单又不失大方的衣裳。
“姑娘……”
一侧的小宫女欲言又止。
少女目光微斜。
终于,前者开了口,道:“今日画师入宫,为您和陛下作画,乃是姑娘您不容疏忽的大喜日子,姑娘这般打扮,是不是有些太……”
说好听些,那叫朴素。
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见,往难听的里说,这便是敷衍。
实乃……欺君之罪啊!
小宫女哆嗦的身子,颤颤巍巍的说出这一席话。谁知,听完这一番苦口婆心之言后,戚卞玉却不甚在意。
“就这般,莫再换衣裳了。”
日头跳过云层的隐蔽,细
微一道晨光,就这样施施然落了进来。()
少女的唇角边带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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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还在那边等着她。
见了这一身紫衣,长明宫外执勤的宫人大惊失色,不等他们疯狂朝着戚卞玉使眼色,只见又是一阵脚步声,那名为皇上皇后今日作画的画师在德昆公公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是季扶声。
见了戚卞玉,男人微微躬身,礼节似地朝她笑了一笑。
他与周围人不一样,似乎并没有看见戚卞玉身上这一袭紫衣。
走进殿——
引着二人走进殿的宫人震惊地发现——他们陛下身上,竟也穿了这一身紫衣。
自古以来,哪有帝后这般……
不等周围宫人反应,步煜的目光已然落在戚卞玉身上,少男少女目光相触,登时激荡起一阵潋滟的神色。戚卞玉面色微烫,少年帝王也微微红了耳根子,他抿了抿唇,抬手屏退周围众人。
见德琨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步煜一下子露了少年脾性,恨不得一脚踹过去。
接过皇帝飞来的眼刀,德琨公公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朝着他躬了躬身,踉踉跄跄地走出去了。
“陛下,戚姑娘。”
季徵摊开画布,欲为二人提笔作画。
一时之间,偌大的长明殿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说起来,季徵也是亲眼看着步煜长大的。
因为姜泠这一层关系,季徵之于步煜,又多了一份特殊的情感。
而步煜心中,也一直将季扶声当作一个尊敬的叔叔。
他走上前,牵过少女的手。
二人手指初次相触,免不了是好一阵颤栗。戚卞玉面上更红了,那颤意一路顺着指尖,蔓延至二人的四肢百骸,又在二人的心脏中间悄然打了个结。
戚卞玉走上前去,坐定。
此时日光正好,轻悠悠一层橘黄色的阳光,金灿灿地落进来,穿过窗牖、漫过那一道道帷帘,最终落在少男少女微红的面庞之上。步煜攥紧了戚卞玉的手,二人的手指握着,淡紫色的衣袖亦是同样交织着,清风拂起,那两束乌发迤逦,悄然交缠。
当初选定季徵为画师时,步煜已料到,将免不了与前朝那些迂腐不堪的臣子们做一番周旋。
季徵何人?
在京城百姓之中,名声赫赫,可在那些臣子们眼里,他的画风太过于放浪形骸,没有“君子之风”,着实是不入流的。
大臣们举荐的,乃是画工上师承宁恒的孙廖安。
可步煜却不喜欢他的画。
孙廖安画虽好,可走笔之间太过于死板,其笔下的画作,也单单有“形”,而非有“意”。
许是受了姜泠的影响,步煜同样也十分欣赏季扶声,他也知晓,卞玉一定会喜欢季徵画出来的这一幅《帝后图》。
于是他在朝廷之上力排众议,正如同他当初执意迎娶她为这大魏之后一般。
……
帝后
() 大婚,当然容不得马虎。
吉时算的是下个月初五,其中还有许多天时间足够准备。这是幼帝登基以来,唯一一次对一个女人动了心,宫里头热热闹闹的,宫外自然也是全城警戒。
一时之间,整个魏都上上下下,尽是一派喜气洋洋之色。
竟是比这新春之时,还要热闹上十倍百倍。
长明殿中。
戚卞玉身形窈窕,站在帝王身侧。
自从诏书下定,二人愈发如胶似漆,那眼神、那身子,恨不得成日里黏在一块儿,直教人难舍难分。
步煜也是头一次,体会到那种“陷进去”的感觉。
从前,他与卞玉注视时,也会情不自禁地脸红,二人若是不小心有了什么肢体接触,他更是心跳声怦怦。但如今,瞧着面前的少女,他只觉得一颗心跳得愈发快,几l乎要冲破那血肉的禁锢,直直地飞出身体去。
戚卞玉在他身侧站着,看他写着一封喜帖。
原本说,这帝后大婚,自然是不需要什么喜帖的。
戚卞玉心中虽有疑惑,却也是安静地守在帝王身侧,看着少年帝王缓缓提笔,在喜帖上落下三个大字:
——姜闻淮。
戚卞玉虽不知那是何人。
可一看为首的一个“姜”字,心中隐隐有了几l分思量。
她似乎听人说起过,这是陛下的外祖父。
既然宴请了外祖父……
她的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不等戚卞玉思索,该如何与陛下提起这件事时,只见身侧高大的少年略一沉吟,紧接着,他重新拿出一封喜帖,提笔。
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戚卞玉呼吸微微一凝。
只见着少年沉思片刻。
饱满的墨汁坠坠,就快要从那笔尖上滴落,就在她正欲开口之际,幼帝终于落下笔,徐徐写出了那一个“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