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114
步煜的眼皮跳了一跳。
他不是迷信之人,向来不信什么右眼跳灾之说,可当他听见那一道碎裂声时,还是没来由地一阵心惊胆战。庭院外夜色幽深寂静,房间之内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少年摸着黑进去,低低喊了声:“喂?”
人呢?
屋里没有燃灯。
方从月色下走进来,只见眼前这黑黢黢的一片,让人看不大清什么东西,更瞧不见原本那一袭人影。
见状,少年心中疑虑愈重,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朝门内走去。
屏风遮挡住外间的月光。
步煜看见正坐在桌边的步瞻,和桌脚之侧,碎了一地的瓷盏。
他不知怎么了,看上去很痛苦,整张脸被黑夜映衬得愈发苍白,让人几乎瞧不见什么血色。步煜还未靠近,便猛地嗅到一阵血腥味儿,那味道腥烈、刺鼻,几乎是完全遮盖住了男人身上原本的旃檀香。
血腥的气息混杂在草药味道之中。
步煜大惊。
桌案上都是血。
殷红的、瘆人的鲜血,自男人唇角边溢出,顺着他光洁的下颌往下淌着——男人显然有些意识不清,见了步煜走进来,他先是一愣神,继而有些无力地抬了抬眼皮。
这一帘眼睫浓密。
恰恰遮挡住男人眼底的疲惫之色。
步煜走过来,回过神。
“你……你这是怎么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步瞻。
男人蹙着眉,唇角边的血迹还未干透。
适才步煜走进来时,那房门并未阖紧,一道狂风涌入,终于将月色送入了漆黑的阁房。见他这般,少年想转身去喊人,却又被他拦了下来。
他这是犯了病。
今夜月圆,窗外的虫儿吱吱叫着,落在人耳边。
“莫去唤人。”
步瞻忍着痛,道。
尤其是莫要让阿泠听到。
这边方欲出手去阻拦,却只听见“咣当”一声。
男人手边的砚台砸落,狠狠摔在地上。
这方砚台跟了他许多年,一直在步府的书桌上,单从外观质地上来看,这定然是一件价值不菲之物。砚台没有摔碎,却磕出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印痕。借着那月色,步煜明白了他的手势。
他想要喝水。
没有任何多余的思量,少年匆匆走到另一侧,为他倒了杯温水。
步瞻像是身上极疼,那痛意不加遏制,甚至能一寸寸蔓延至他的喉咙深处。这使得他连吞一杯水都变得缓慢而小心,温热的水自喉舌间流淌而过,好似有一把锐利的尖刀横亘在那里,迫使着他连同那温热的鲜血,也一同咽入腹中。
步煜很想问,他这是怎么了。
但他也能明显发觉,对方疼痛得已开不了口说话。
豆大的汗珠扑簌簌地,从男人额际鬓角落下来。几颗又顺着他的鬓发,一路淌过
清瘦白皙的面庞。
不过少时(),步煜便看见()『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对方的衣襟湿透了。
也不知是血水打湿的,还是汗水打湿的。
于一片昏黑的夜色里,男人咬着牙关,手上青筋爆出,整个身子在隐隐颤栗。
步煜即便很不想管他的事,可眼前这等景象,却也看得他心头一悸。他走上前,接过男人手里的水杯,有几分焦急地询问他,到底怎么了。
他怎么……突然变成了这副样子。
脆弱得好似下一瞬,就要从自己的眼前消失掉。
步煜无论有多恨步瞻,可他们之间,到底还有那一层父子的血缘关系。他有些看不下去了,“腾”地一下站直了身子,就要往外走。
“我去同母亲说——”
步瞻阻止:“莫要与她说。”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了。
步煜转过头。
“为何不让我与母亲说,你可知你现在是何等模样?我去帮你喊人,叫上几个大夫过来……”
步瞻抬手,一把扯住了少年浅紫色的袖。
他咬了咬牙,“不必。”
不必喊人,不必去叫大夫。
更不必……让她知道。
只要蛊毒不解,每个月都要经历这么一遭,他早已经习惯。
煜儿被他扯得停下了脚步。
少年与他一样,乌黑的发并未束,就这般随意披散着,几根缠在步瞻泛着青白之色的指头上。见他如此固执,步煜似乎有些恼了,他再度转身,朝着桌案前满身血迹的男人道:
“为何不必,何谓不必?步瞻,你当真以为自己能虽掌控一切,你当真以为你不会死吗?!”
话音刚落,步煜一下怔住。
适才心急,他口无遮拦,待语毕,少年才惊觉自己说了怎样一番话。
与他一同愣住的,是正坐在桌案前的白衣男人。
夜风拂过他的眉眼,男人的衣衫被血水和汗水浸湿。
他的手指松了松,不过一瞬,又重新将煜儿的袖袍捏紧。
“不会死。”
这一声轻叹,似乎夹杂着心酸,又似乎夹杂着无奈。
步煜也终于冷静下来。
有许多人说过,他与他的生父很像,都是一样的不漏声色、不辨情绪。明明还是个孩子,他却比同龄人都要成熟许多,他能很好地隐藏自己的全部悲喜,心思深沉得令人害怕。
这是步煜第一次,情绪这般失控。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他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可即便如此,少年的一颗心仍然怦怦跳动得厉害。他有些怕了,看着眼前的男人,步煜心底里竟平白生出一种名为“畏惧”的感觉,这让他的声音也不禁抖了抖,低下头来。
“你说什么。”
少年的声音很轻,像是没有听清楚男人适才所说的话。
看见他眼底的关心与担忧,步瞻先是怔了怔,反应过来后,
() 唇角不禁翘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男人的唇角边,有一对若隐若现的酒窝。
看得步煜气不打一处来。
——笑!还笑!流了这么多的血、这人都快要死了,他还能笑得出来?!!
小小少年鼓起一张包子脸。
见状,步瞻正色。他忍着痛,亦轻声开口。
“煜儿。”
他道,话语轻轻,像是某种保证:
“我不会死。”
……
这是极漫长的一夜。
置罢气后,步煜也冷静下来——他既不让自己去同母亲说,那便是不想让她担心。步煜本来也不愿让母亲过度在乎这个男人的死活,索性想着,那人如此做,也是甚好。
他才不愿意让母亲因为眼前这个男人,成天心惊胆战呢。
更何况如今天色甚晚,母亲已经睡下。
倒是自己,今日倒了霉,就连袖子上也沾染上那些血腥。
步煜取出来一方干净的帕子。
衣袖上的血迹已干,他用了些力,仍旧擦不下来。少年攥着素白的帕子,借着月色朝座上看去。只见男人身侧荤腥一片,尤其是桌案之上,尽是血腥之气。
他撇了撇嘴,走上前,试图去擦那一片狼藉的桌面。
方擦拭了两下,少年的手腕便被人攥住。
“怎么。”
步煜垂下一双凤眸。
这双眼睛,真是生得像极了他。
步瞻面色有所动容。
可完全不等男人开口,铺天盖地的,一阵痛意就这般刺上心头。步瞻微微蹙眉,手腕随着眸光颤了颤,忽尔松开了手指。
步煜赶忙搀扶住他的身子。
鲜血又不可避免地蹭了一袖子,可这一回,步煜却顾不得去嫌弃其他了,他一手扶稳了男人欲倒下的身体,将他重新按回那把梨花雕木椅上。
有极轻的风,夹杂着月光,自二人身侧穿过。
今夜夜色朦胧。
星子杳然,微微闪着些光。
……
自从那一晚过后,这一对父子的关系悄然发生了一些转变。至于是哪里发生了转变,众人也说不上来。
而另一边,姜泠听闻,水盈盈的病情似乎也有些好转。
终于,在一个微风和煦的午后,季徵独自一人敲开了步家老宅的门。
多日不见,他仍旧是那一袭青衣。
日影斜斜,落在男人肩头,彼时姜泠刚给步瞻喂完了药,端着药碗从房内走出来。
一看见季扶声,姜泠将碗勺递给身后的喜珊。
“季老师,您今日怎么来了?”
日影熹微,使得他整张脸愈发清俊温润。男人循声侧首,也走上前。
“前些日子一直在忙着照顾盈盈,今日得了空,想起你先前曾有事找我,便不请自来了。”
正说着,他竟抬起手,朝着姜泠礼节似的揖了揖。这一揖,令姜泠感到分外不好意思,明明是自己有求与季徵,反过头来,竟还让他登门上前来陪不是。
她也赶忙回礼。
不过说起步瞻的病……他这几日一直与煜儿在一起,姜泠不知晓他的身体状况如何,这些天蛊毒有没有发作。
反倒是那名水姑娘……
姜泠回想起来。
自己上次去城南私宅寻季扶声时,曾在庭院里听到的那些十分怪异的声音。
那些……
“季徵,你放开我”、“你松手,你与他们一样都欺负我,你也与他们一样、你们都欺负我一个,季扶声,你个王八蛋”、“你不要绑我,你不要这样绑着我好不好,我的手腕真的好疼,好疼好疼,你放手啊啊啊啊啊”……
这不禁让她心中发怵。
水盈盈怎么了?
她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印象之中,对方是个十分清高的女子。
那些求饶似的哭腔,那些撕心裂肺的嘶吼……再度涌上姜泠的脑海,令她的眸光颤了颤。
水盈盈的声音中,明显几分病态与颓唐。
姜泠抬起头。日影落在她的面容上,也将那一整张脸衬得分外白皙。须臾,她深吸了一口气,瞧着面前清润儒雅的男子,小心翼翼地发问:
“季老师。”
“怎么了?”
“水姑娘她……她究竟是得了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