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097
风呼啦啦地刮着。【】
吹坠枝上簌簌飞雪,湿淋淋地落了一地。
高望不见圣台,唯见一点被水溽湿的白影缓缓前行。漉漉白雪融化,步瞻的头发亦被淋湿。如此远眺,那青丝上所蒙的一层白雪竟如同苍白的华发,看得人有几l分触目惊心。
谈钊不再敢追上前,站在步瞻身后的两阶台阶之下,无声望向他。
看着他站起身,先迈起左步、而后右步也一同登上一道台阶,再缓缓跪下……
一步,一跪,一叩首。
步瞻弯下身形,以头叩地。
茫茫天地,一时无声,只剩下那迈步叩首的声响,如同虔诚的教徒撞响寺院内沉重而肃穆的大钟,悠远的佛钟于天地之间回荡。
一步,一跪,一叩。
再步,再跪,再……
他混不顾身躯之劳累。
更不顾脚边血水流淌。
“步瞻敬拜上苍。苍冥在上,吾肆逆滔天,恐惧修省。千秋罪愆,万般因果,望神官降罪吾身,佛灵解厄吾妻。赖天地降佑,惟零涕叩仰!”
从膝上传来刺痛。
不过少时,那阵痛意便席卷了步瞻的全身,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
唯有那刺痛,能让他稍微清醒些,能让他看清楚前行的路。
那是一条月光铺满的山林道。
明月无声,雪地无色,他却似乎能看见其上的字,能看见自己的一桩桩罪恶。
——自私,贪婪,心狠手辣,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是他有罪。
他罪不该,背主叛君,罪不该弑杀生父。
他罪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将她强娶回步家。
他罪不该如此冷漠无情,苛待自己的结发妻子。
他罪不该残忍自私,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
他还有罪,还有悔。
男人以头抢地,额上已有斑斑血痕。
当他开始珍惜时,方知何为情爱。
渐渐的,站在山脚处的随从已看不见步瞻的身形,只瞧见着雪山叠叠,遥远得仿若没有尽头。于一片纯净的白里,就这般突兀地出现点点腥红刺目的红,顺着山峦层层攀延上去。
第十五阶,第十六阶……
第二十八阶,第二十九阶。
“步瞻敬拜上苍,苍冥在上——”
第九十七阶,第九十八阶……
第一百二十阶,第一百二十一阶。
“吾肆逆滔天,恐惧修省。千秋罪愆,万般因果——”
第二百一十三阶,第二百一十四阶……
“望神官降罪吾身,佛灵解厄吾妻。赖天地降佑,惟零涕叩仰!”
“步瞻敬拜上苍!”
……
“苍冥在上,吾肆逆滔天!”
……
越往山顶上走,周遭气温愈发寒冷。那飞雪飘飘,冻得人
身体僵硬、甚至根本无法瑟缩。他就这样拖着一寸寸变得沉重步子,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高高的山,茫茫的夜。
素白的堆雪望不见边际。
二百一十五,二百一十六,二百一十七……
三百九十九,四百,四百零一,四百零二……
谈钊攥紧了止痛药和金疮药,跟在步瞻两步之后,片刻不离地跟着他。
主上未打伞,他也不敢打伞。雪越下越大,宛若鹅毛堆积在男人肩头,亦将谈钊玄黑色的衣裳浸湿。
方行至一半儿,莫说是一步一跪的步瞻,就连徒步走上来的谈钊都感觉有些累了。
他的手指冻得僵硬,一张脸更是涨得通红。
与他不一般,主上的面色雪白,宛若一名死人。
似有浓墨泼天,夜色愈深。明月与雪色互相映照着,是这浩浩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五百六十三,五百六十四,五百六十五……
第……五百六……十……六……
忽然间,有令一道亮色刺破夜雾,那亮色不甚耀眼,只是灰蒙蒙的一层,将天空笼罩着。让人从远处望去,只见一层厚厚的云将天际掩着,晦暗的光晕冲不破黑夜的束缚。
五百六十七。
六百二十一。
六百五十二。
七百……
步瞻膝上的衣衫破败如絮,一条条,一带带,黏着腥红的血。
那鲜血被冷风冻得,甚至结成了一块块的痂。
男人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往山上一步步走去。他每一步都迈得极扎实,叩首时的力道更是没有半分虚浮。不知何时,同样有鲜血自他的额上溢出,顺着他白皙的脸庞往下流淌。
这一红一白,互相衬着,甚是骇人。
越往山顶处走,周遭愈发寒冷。
这不仅仅是让人瑟缩的冷了,那道冷风侵袭而来、拍打在人身上时,甚至能让人四肢发疼。温热的血方一从伤口处淌下来,几l乎要变成扎人的冰溜子。步瞻的眼睫上同样也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将他的眼皮扯得愈发沉重。
他抿着冻得发紫的唇,眼神之中,是万千风雪侵蚀不散的、坚毅的光芒。
他一步一步,拖着愈显沉重的脚步。
“望神官……降罪……吾身,佛灵……解厄吾妻……吾妻……姜泠……”
万丈高台,近在咫尺。
就在他将要迈过那第七百二十八阶台阶时,原本那一道晦暗的光影终于冲破这灰蒙蒙的天。众人在山脚下仰首看着,天际远远地被扯破一个口子,骤然一道金光降落,直直打在问机高台上!
高台之上,同样静坐了一整晚的老者站起身,朝着那一滩血迹走了过去。
他面有不忍,低下头,握住步瞻冰冷的、血淋淋的左手。
“步瞻……敬拜上苍……”
男人气息将绝,颤抖着被白雪蒙了厚厚一层的眼睫,扑簌几l珠晶莹剔透的雪
粒下来。
唯有金光洒落,打在他光洁如玉的下颌处,是这冰天雪地之中,唯一一抹耀眼的亮色。
“步瞻。”
他听见有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
那声音悠远,像是从天际边而来,却又近在耳畔。
那声音庄严肃穆,又带了几l分和善与仁慈。
“步瞻。”
老者再度唤他。
男人眼睫微垂。
经过这么一整晚,他的嘴唇被冻得发紫,双唇僵硬地,难以发出什么声息。台上老者就这般极有耐心地握住他的手,终于,只听步瞻唇齿间,发出那一道极虚弱的声音:
“解……解厄……吾妻……吾妻姜泠……”
步瞻只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叹。
那叹息声极低,轻微地让人难以分辨其中情绪。对方垂下眼,看着他膝盖上、额头处、身上那些血肉模糊的伤痕,终是缓缓道:
“如何解厄?你所问的,是什么天机?”
恰在此时,谈钊也跟上前。他看见地上的主上,忍住上前的冲动,只顿足在高台之侧,朝台上那樽菩萨神像恭敬地拜了一拜。
什么天机?
步瞻从唇齿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情……蛊。”
日光、佛光一同撒下,男人整个身体沐浴在这一道道金光之中,却显得愈发虚弱而疲惫。听到那两个字,两鬓斑白的老者面上露出了然的神色,他摸了摸长长的胡须,抬眸望了眼这整整七百二十九层高阶。
七百二十九层,他爬了一整晚,一步一跪,每一层台阶上都沾了他的血。
“老僧确实知晓情蛊之解,不知施主愿用何物来换?”
老者低下头,只看着地上的男人在听到那句情蛊有解之后,倏尔抬眸,与他对视。
男人的眼底涌动着欣喜的光芒。
那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僧人见过太多次,并不陌生。
几l乎是毫不犹豫的,面前气息虚弱的男人坚定道:“以我的所有。”换得情蛊之解。
“比如呢?”
比如?
步瞻微微蹙眉,眼底升起一道淡淡的茫然之色。
“所谓情蛊,便是以情作蛊。情愈深,蛊毒愈重,发作起来也就愈疼痛难忍。这情蛊虽然磨人,但也并非是并无解药。想要制出情蛊的解药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三味药材。”
老者松开步瞻的手,站直身子,又捋了捋胡须。
一时间,步瞻与谈钊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二人只闻,那僧人缓声,道:“自问机台往西,有一座仙山,名叫灵山,山中有泉,名叫灵泉。而能解情蛊的三味药材便是——灵山上的花,灵泉中的水,以及……”
老者再度低下头。
他直视上步瞻的眼。
“以及,所爱之人的心头之血。”
果不其然,不出老者所料,他看见步瞻原本坚毅的眼神中出现几l分松动。
谈钊抢先一步:“主上!”
呵。
僧人不由得在心中暗笑。
果然啊果然,现在的年轻人,一听闻要取心头血,便害怕、便退缩了。要取这心头血何等容易,即便是请这世上医术最高明的医师前来,也不能保证在取血之后,取血之人还安然无恙。
也就是说,情蛊并非是难解之物,只是要解这情蛊,免不了的便是以一命换一命。
以他之命,换他口中那位“爱妻”之命。
凝望着步瞻面上的犹豫与松动,老僧人只是摇摇头,心中多了几l分叹惋。方才自己静坐高台之上、看见步瞻这一路爬上来时,老者也曾为步瞻的坚毅与情深所打动。他也曾想过,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或许是个与旁人不一样的。他或许真能解了这世间最难解的情蛊。
未曾想,却未曾想。
老者悠悠一叹。
他落下目光,恰有一道金光同样降落在男子那一双昳丽动人的乌眸上,见状,僧人不免好奇询问道:
“施主,您在想什么?”
天色彻底大白。
步瞻仰起头。
他面颊发白,鬓角边发须微微垂着,眼底隐约有情绪涌动。
“敢问住持,除去所爱之人心头之血,这情蛊可否……还有他解?”
对方摇摇头,盯着他的眼睛,反问:“施主害怕了。”
步瞻也摇头。
片刻,他低垂下眼帘,又轻轻点头。
“我怕。”
他顿了顿,轻声道:
“我怕她所爱之人……并非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