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不幸之幸
“天哪,我可怜的孩子!”当柴崎太太找到女儿的时候,立刻尖叫一声,差点没昏死过去。
小狸猫被捕兽夹夹住了脑袋,鲜血直流,哀哀地尖叫着。好在柴崎幸的脑袋虽然愚钝,但似乎比别人的更加坚硬,所以捕兽夹只是夹伤了她的皮肉,而没有伤及到她的骨头。
柴崎先生也是满脸的愧疚,如果不是他和妻子睡得那样熟,孩子也不会遭受这样的罪。幸好,幸好小狸猫只是被夹破了一层皮。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开始和妻子一起抬起捕兽夹,把柴崎幸从钢铁的牙齿中救了出来。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小狸猫刚刚从钢铁的爪牙下挣脱,就没妈妈抱在了怀里。柴崎太太哭哭啼啼的,看着女儿伤痕累累的脑袋,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了:“都怪我不小心,这伤口可真深啊,万一毁容了可怎么办才好!”
“不会的,我们小幸可幸运着呢!”柴崎先生发话了,狸猫一族不仅天性纯良,想事情也是一等一的乐观:“你看,那么大的捕兽夹都没有把我们的脑袋夹烂,可见咱的脑袋多么结实啊,脑袋结实命也就结实!”
说完这话,夫妻二人哈哈大笑起来,柴崎幸不明白父母在笑些什么,但她见两人都咧开了嘴,也有样学样地将大嘴巴咧开,露出一口尖尖的小牙。
“天哪,亲爱的,小幸居然会主动笑了!”柴崎太太惊喜地指着女儿的笑脸,让丈夫看:“自从生下来起,这是她第一……”
第一什么?柴崎太太没能说完,因为一支箭不知从何处飞来,直直的插入了她的眉心。一滴,两滴,鲜血从大狸猫的脑门上往下落,落到了柴崎幸的眼睛里,热乎乎的,仿佛是眼泪。
柴崎太太脸上还带着未能消逝的微笑,缓缓向后倒了过去。
柴崎先生哀叫一声,他来不及伤心,因为死神仍然盘旋在他们身边。他知道自己遇上了厉害的猎人,免不了一死,当务之急是要确保他唯一的女儿能够活下来。
他飞快地将柴崎幸从妻子的尸身上抱下来,推到了一边,把叶子盖到了她的头上,遮住了小狸猫的身形。
下一秒,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它嗖地一声射入柴崎先生的太阳穴,从脑袋的另一端射出来,箭羽钉在地上不断颤动着。
“喂,斋藤次郎,快过来!我猎到了好东西!”一个男人兴奋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他踢踏着脚步,呼唤着他的同伴:“这样大的动静,我猜是鹿,或者是野猪!”
“哎呦,冈平兄,你猎到的是两只大狸猫呢!”斋藤次郎跟在冈平的后面,拨开朋友背着的剑羽,看到了地上的躺着的两个事物,打了个寒颤。
“可恶!居然是狸猫吗!真晦气啊!”冈平定睛一看,果然看到地上躺着两只狸猫,这两只狸猫看上去比常见的要大上两圈了,简直像是传说中的妖物了。
在扶桑的传说中,狸猫是金钱的精灵,会给人们带来钱财,保佑旅人平安。但同时狸猫性格贪玩恶劣,总是喜欢搞一些恶作剧,有时候下手太重还会导致人类的死亡。所以扶桑人对狸猫又爱又很,他们怕狸子精的恶作剧,却又喜爱其带来的财富。
杀死狸猫就等于亲手葬送了自己的财运,甚至可能会被附近的狸猫家族报复。这个叫冈平的家伙只不过是附近的上班族,仗着自己家祖上是猎户,在学校的射击部待过几年,便四处炫耀着自己是个业余猎人。闲不住的他在工作之余拉上了与自己交好的同事斋藤次郎,一起来到山上猎一些野味尝尝鲜。
没想到野味没打到,反而断送了自己的财运。冈平当然不乐意了,他把气都撒在了两只狸猫身上,抽出砍刀在狸猫尸身上胡乱砍了起来,一时之间血花飞溅。
斋藤先生被这家伙的鲁莽吓了一跳,他本来就不是个舞刀弄枪之人,对打猎也不感兴趣,只是看在冈平前两天和他一起怼过上司的交情上才勉强答应了他上山打猎的请求。他嫌弃地皱着眉头,微微用手指掩住了鼻子,想挡一挡刺鼻的血腥味,却敏锐地发现了一旁沾着血迹的捕兽夹。
“冈平兄,不要再砍了,你的财运要被你彻底砍断了!”斋藤次郎适时的制止了冈平:“我累了,陪我去山下喝一杯吧,听说新开的居酒屋里的鳗鱼烧做下酒菜最棒了!这次我来请客了,你可千万不要推脱哦!”
一听斋藤要请客,精明的冈平先生哪里有推脱的道理,于是他将砍刀又插回到身后的刀鞘里,和友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离去的两人都没注意,在他们身后,一阵微风吹过,一片叶子凭空落下。而在狸猫们面目全非的尸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只面无表情的小狸猫。
柴崎幸站在父母血淋淋的尸体旁,没有哭,也没有尖叫,因为她此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母亲的手扭曲在父亲的身子下,冰冰凉凉的,柴崎幸拉住了那只手,想让它向从前那般抚摸自己的脑袋,抚平脸上的伤痛。但她拉扯了几下,却把母亲的整个胳膊扯了下来。
不过这也无所谓,她拿着母亲的胳膊,放在了自己的脸上。虽然肢体不如从前柔软暖和,但母亲的味道还在,这就够了。
第一夜,小狸猫睡在了父母的尸身中,大狸猫的身躯虽不再温暖,但仍然为女儿抵挡着风寒。柴崎幸缩在父母亲的皮毛下,安度了一个夜。
第二夜,因为天气炎热,大狸猫的尸体开始散发出阵阵恶臭,但小狸猫仍然贪恋父母的温柔,迟迟不肯离去。她期望着父亲能快些醒来,像平时那样将她扛在肩头,希望母亲会像每日清晨那般,用灵巧的手做出香喷喷的饭,即使那些手指此时已经离开身体逐渐腐烂了。
第三夜,大狸猫身躯上的恶臭更加强烈,甚至爬上了蛆虫,遮盖了原本的气味。柴崎幸坐在父母的尸体边,呆呆地看着扭曲得不成形状的肉山,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死亡的意义。
原来死亡就是不再动弹,不再回话,不再温暖。朝夕相处的人变作一堆烂肉,他们的嘴巴再也不会吐出欢快的笑,他们的手臂再也无法拥抱。
原来,这就是死亡啊……
柴崎幸这样想,她的喉头滚动,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涌了上来,呛得她眼睛发酸。于是她一张嘴,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在这天,柴崎幸明白了两件事——什么是死亡,以及,什么叫悲伤。
小狸猫哀叫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的上午,人类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地传来。
“呕!这实在是太残忍了。”斋藤先生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拂开草堆,果然发现了两只狸猫的尸身。正值三伏天,又隔了两三日,大狸猫的尸体早就开始腐烂生蛆了,阵阵恶臭冲击得他简直要吐出来了。
“哎呀呀,这是什么?”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斋藤先生的身后传来:“是只小狸猫呢!”
说话的人是斋藤次郎的妻子智子,她的丈夫是个善良的人,又在这几天里听了不少关于狸猫的传说,心中过意不去想回到山上给曝尸荒野的狸猫夫妇收尸。但是他天生胆小,害怕在上山的路上遇到什么怪事,于是他便叫上了妻子来壮胆。
“估计是这两只大狸猫的孩子吧。”斋藤次郎先生从口袋里翻出口罩和手套戴上,准备将两只狸猫的尸身埋葬。
智子抢先他一步,伸手把地上的小狸猫抱了起来,这可把斋藤先生吓了一跳:“别动它,万一咬了你可怎么办才好?”
可是小狸猫出奇的乖巧,不,与其说是乖巧,不如说是呆滞比较贴切。小狸猫被女人举起,身体僵硬地绷得笔直,连爪子都开了花,它全身都写满了抗拒,但唯独没有挣扎。
“这孩子吓坏了吧。”智子把狸猫抱到怀里,看着它的目光躲躲闪闪,心里很是不忍。她也是位母亲,也生育了两个孩子,她无法想象如果自己和丈夫出了什么意外,两个小家伙过得该如何辛苦,“我们收养它吧?”
“你认真的吗?”斋藤次郎走到了妻子身边,见小狸猫没有反抗,也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皮毛。几乎是立刻,他就被这只柔软的小家伙迷住了,但作为一家之主,他还有别的事情需要考虑:“我们家还有两个孩子呐!博雅正是淘气的年龄,而咲还不会说话,万一这家伙有什么传染病怎么办?万一它发了狂攻击起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智子听了丈夫的分析也觉得有道理,但母爱又使她放不下怀里失去双亲的小狸猫,一时之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难过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斋藤次郎见妻子纠结的脸都皱到了一起,他咬咬牙,做了决定:“这样吧,等到下山我们把他带到市里的宠物医院看看,如果没有传染病性格又好的话,我们就带回家养。如果检查不过关,我们还能把它寄养在宠物医院里,一个星期来看它一回呀。”
这倒是个好主意,智子想了想,美丽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见妻子重新开心了起来,斋藤次郎也松了一口气,他戴好口罩,用大铲子在地上挖起了深坑,把两只狸猫的身体扔进了坑里。
这是在干什么?柴崎幸不明白,但她知道如果父母被埋进了土里,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于是小小的狸猫在女人怀里开始哭闹了起来。
“它怎么回事?”小狸猫的哭声像极了人类的小孩子,把正埋头苦干的斋藤先生吓了一跳:“好瘆人啊,它的哭声听上去像是小孩子。”
“说不定它就是小孩子呢,不是说狸猫会变成人吗?”智子对丈夫的胆小报以善意的微笑,她把小狸猫揽得更紧,轻轻安慰着:“别太伤心了,你的父母需要入土为安呐。”
柴崎幸不懂什么是入土为安,但是女人轻抚着她的皮毛,这动作使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于是她停止了哭泣,目光不再躲闪,盯着智子好奇地看。
仿佛是心有灵犀,女人恰好解释了他们的行为:“我们在为你的父母收尸呢,只有埋在土里,他们就不会散发出这样的味道了,也不会变得……变得这样恐怖了。然后我们可以给他们立个碑,每年的这个时候过来看一看,这叫悼念亡者。对不起啊,你的父母被人类杀死了,这是我们的罪……”
“你真傻,跟一只动物说这些干什么。”斋藤先生觉得妻子可能是疯了,居然对一只愚笨的动物讲什么对不起的话,真是孩子气。
于是成熟的斋藤次郎认真地埋葬了狸猫夫妻的尸体,建了一个小巧结实的坟包,并用带来的木牌立了个小小的碑。
夫妻二人抱着懵懂的柴崎幸向无名冢鞠了一躬,然后互相搀扶着,往城市的方向走去了。
一缕风吹过,从坟墓中冒出两缕青烟,随着风儿盘旋而上,消逝与天地间,再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