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与那双灰白眼睛对视的一瞬，秦一燃心中一凛。
他认得这半张脸，是那个穿浴袍的女人！
那脸动了，缓慢地，无声无息地升高，接着更多脸孔从石台下升起，显露出一个巨大的黑色人形。无数脸孔像镶嵌在胶泥状的黑色躯体上，一起诡异地微笑。
这么快就被吃了？
秦一燃看着怪物冲他低下头，绷紧了身体。
难道刚才变回去的那一会功夫就被游戏发现了，派怪物来杀他？
他膝盖微曲，蓄势待发，手也放在腿侧绑匕首的地方，准备迎击。
手指虚握时，他猛然想起来，匕首已经不在他身上了。现在在大学生那里。
糟糕，这可怎么打。
秦一燃正心急，一只手按上他肩膀。
“没关系，他只是在吓唬我们。”
吓唬？秦一燃不解。
谢韶唯：“我刚刚发现，越是勇敢镇定，踏出的下一步就越平坦好走。所以我估计，接下去怪物不会袭击我们，只是吓唬一下，一旦害怕了，就会跌下去。”
原来如此，秦一燃放心了，还冲那怪物挑衅地抬了下下巴。
“啊！！”头顶上传来一声惨叫。是大学生！
秦一燃抬头，哪怕已经知道没有危险，仍被眼前一幕激得头皮发麻。
大学生情侣站的两条石条上垂下了一片黑色瀑布，那是无数胶泥状怪物，正缓缓向上爬。
另有几只千面怪围住石台，弯下的身躯像可怖的罩子笼罩在石台上方。
大学生情侣脚下的石头正肉眼可见地崩裂。
他们害怕了。
“别怕！我们上来了！”
谢韶唯喊道，又牵起秦一燃，迈步前进。如他所说，心志坚定，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平整石条。
大学生情侣和孩子们抱在一起，躲避爬上来的怪物。见谢韶唯他们回来，立刻冲了过来。
说明情况后，几人才镇定下来。那些怪物果然没有袭击，只是缓慢地跟随靠近。
“学长，我们真能走出去吗？”大学生面色焦虑。过度惊吓加上无法休息，他们都有些撑不住了。
“一定可以的，只要我们足够坚定。”谢韶唯说。
秦一燃一看见大学生，就盯上了他别在皮带扣上的匕首。武器不在手边总是不踏实。他扯扯谢韶唯的手，用眼神示意。
“把我的刀要回来。”
谢韶唯没有反应。
机灵点，看我眼神！秦一燃又扯了一下，这次表情做得特别夸张。
“安洁，你干嘛做鬼脸，好可怕呀。”小女孩躲到大学生后面。
秦一燃：“……没事。”
谢韶唯也看见了他的“鬼脸”，淡色的眼睛里古井无波。秦一燃一阵无力，他没法和这个迟钝的家伙沟通。
谢韶唯牵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开口。
“我没手拿了。”
没手拿什么？匕首？这是get了？
秦一燃抬头看去，谢韶唯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还好，不算太傻。他撇撇嘴。
谢韶唯一手举火炬，一手牵他，一身家居服也没口袋，确实没手拿匕首，秦一燃自己是安洁的模样也不能拿。
行吧。
一队人继续上路。
怪物如影随形。
头顶的石壁上，四周虚空的黑暗中，全是若隐若现的白色面孔，无数双灰白眼睛凝视着他们，随着他们每一步前进而转动。黑色触手缠住落脚的石条，有的甚至突然垂落在脸侧。
更多庞然大物从四面八方涌来，暗影围拢，淅淅索索的声音响在耳边。
这不是说不害怕就能不害怕的事。大学生情侣战战兢兢，秦一燃好些，仍绷紧神经，高度警惕。谢韶唯呢，只闷头走路，连掉在眼前的触手都视若无睹。
若不是相贴的掌心传来湿热，秦一燃会以为谢韶唯相当的轻松。
黑暗与静默中，他们似乎穿行在巨兽的肚腹中，只靠谢韶唯手举的一点明黄火光支撑。
忽然，一声呼喊划破空间。
“救命！”
所有人顿住。声音从右前方的石壁上传来。一个角落里有个小山洞，洞前正站着个孩子，拼命探出身体挥舞手臂。
“小洛！是小洛！”两个小朋友叫起来。
小洛？那个和苏苏一起，最早被抓走的孩子？他还活着？
秦一燃觉得不太对劲，但大学生已经喊起来。“学长，我们快去救他吧！”
小朋友们也喊：“小洛，坚持住，我们就来了。”
谢韶唯没有动，平静道：“不行。”
大学生愣住：“为什么？”
秦一燃知道为什么。从小洛被抓走到现在，至少已经过了快十个小时，迷宫也数次重组。一个成年人都未必能生存，何况一个幼儿园小朋友。
绝对有问题。
他仔细打量着孩子。大大的黑眼睛，小脸上全是泪，嗓子喊哑了，因为太用力呼救，好几次险些掉出洞口，跌落深渊。
秦一燃只考虑了一秒，转头对谢韶唯说：“我们去救他。”
作为解救者，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放弃玩家。
谢韶唯冷淡道：“不行，小洛不可能活着。那是假的。”
“假的！？”大学生看上去吓坏了。
秦一燃坚定道：“也有可能，他逃脱了，找到这个山洞躲了起来。就像你和我躲藏的那个山洞。”
他从那个山洞顶上掉下，正落在谢韶唯身上，如果谢韶唯能和安洁躲在一个山洞里，为什么小洛不行。
谢韶唯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化。
“那个山洞，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谢韶唯似乎挣扎了一下，但终究没有说什么。细长的睫毛垂下，他重又变得冷漠而无动于衷。
“我不会救他。”
我不会救他。
一样的语气一样的脸。某个几乎一样的场景跃入秦一燃脑海。
高中时的谢韶唯也曾这么对他说过。
那时，谢韶唯经常在放学时偷偷跟踪他，次数太频繁以至于秦一燃无法无视。
谁会喜欢被同性暗恋，更何况，谢韶唯表现得太明显，被人看出来就不好了。他可不想被传出某种流言。
秦一燃决定挑明。
他特意选了条小路，站在转角的树丛边等着。小跑的脚步声传来，谢韶唯很快出现了，小心翼翼张望的眼睛在与他对上时猛然睁大，然后，欲盖弥彰地看向别处。脚步也踌躇起来。
小路狭窄没有岔路，拐进来就只能往前走。
秦一燃失笑地看着那人慌慌张张从他身边走过，连假装打个招呼都不会。
即将交错时，他忽地迈出一步，挡在那人面前。高大的身形把小路挡了大半。
那人吃惊地退了几步，又摆出生气的模样，秦一燃也不管，收起笑容，少见地严肃。
“谢韶唯，你去鑫源小区吗？你家好像不住那啊。”
这条路尽头就那一个小区。
“我，我……”谢韶唯这么聪明的人竟然找不出借口。支支吾吾，眼神躲闪，看上去更乖僻了。
秦一燃不打算让他躲过去。“我就直说了，请你以后……”
咔嚓！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不要再偷偷跟着我。”几个字也没来得及说出口。
一只黑色毛球从草丛里窜出来，在他俩看过去时，身子一歪，摔倒了。
小东西呼哧呼哧喘着，看上去不太好。
得，今天说不成了。秦一燃想着，走上前查看。
这是一只脏兮兮的小黑狗，眼角鼻子被分泌物粘住，前腿还一下一下地抽搐，明显生病了。
草丛里有一个旧纸箱，里面垫着些破布，小狗应该是被人遗弃的。
秦一燃喜欢小动物，可惜家里不让养，他把小狗放回纸箱，抱起纸箱准备去宠物医院。
谢韶唯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还想跟上来。秦一燃回头对他说：“别跟了，我要带它看病”。
谢韶唯停顿了一下，但没一会又跟上来，隔着几米距离。
秦一燃头疼。这人到底想跟他到什么时候。他回头忍住不耐烦道：“你是也想一起去吗？”
谢韶唯没说话，眼神在他和纸箱之间移动。
“那就一起走，不要跟在后面。”这算是邀请了，谢韶唯如果也喜欢小动物，他可以忍受和他一起去，只要别偷偷尾随就行。
然而被拒绝了。
“我不会救它。”谢韶唯冷淡地说。“也劝你不要救。”
觉得麻烦不想救，秦一燃可以理解，但谢韶唯的表情是那么冷漠无情，这个人的内心大概也是一片荒芜。
秦一燃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了。
最后小狗也没有活下来。犬瘟晚期，没救了。
不知道谢韶唯是不是看出来这一点才不救，但即使知道救不活，秦一燃也不会丢下不管。
就像现在。
孩子一声声的呼救声嘶力竭，哪怕是陷阱，他也无法扭头走开。
挣开谢韶唯的手，秦一燃把玩具熊放在地上，膝盖弯曲。
距离有点远，跳过去不可能，但跳到最近的石壁再攀岩到洞口还是可以的。暴露身份也没办法，只要能救回一个人就值了。
秦一燃打定主意，手即将松开玩具熊时，被另一只冰冷潮湿的掌心按住了。
淡茶色的眼睛用力看了他一眼又转开，有些委屈地开口。
“一起去就是了。”
秦一燃愣了一秒。
谢韶唯他同意了？这人真的变了。
不过，那一眼看得他有些发酥是怎么回事？
谢韶唯再次抬脚，意由心动，新出现的石阶转向小洛的方向。
相似的情景，不同的是他的回答。
那次被秦一燃撞破后，他就再也没有偷偷跟着他。他虽然不够机敏伶俐，但也不是木头疙瘩。对方的意思他听得出来。
小狗的事也是。他养的第一只小土狗就是死于犬瘟。这只小黑狗已经是晚期症状，救不活了，与其投入感情挽救，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救。
在他的思维里，逻辑与理智永远占据上风，除了面对秦一燃。
这一次，秦一燃还是老样子，不会听他的。可他怎么能放任那人去送死。
那就一起去吧。
一步步靠近山洞，终于，近到能一步踏过去的距离，秦一燃向小洛伸出手。
“跳过来。”他说。
男孩擦去泪水，惨白的脸上浮起笑容。
秦一燃手还伸在空中，背脊猛地蹿起一道凉意。
这笑容，和怪物身上的脸孔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