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红河历1184年5月,峰洲雨阳王洛沧暗通胄洲、碌洲数节度使,带甲三十万,蓄意谋反。
季成帝诗余事长目飞耳,先已洞悉这场祸乱,于同年6月下旨召洛沧进宫觐见,意欲将这场叛乱扼杀于摇篮之中。
洛沧将计就计,与诸藩镇相约烟火为号,里应外合,一举篡夺季朝皇权。
当是时,三十万雄军化整为零,分散于野,只待皇宫微起烟苗,季朝帝都、百年名城星槐乍变修罗血海。
然而季朝大将宗远河先已预测洛沧行动。洛沧尚在进宫途中,胄洲、碌洲各节度使已然相继伏诛,三十万反军不战而溃。
随后洛沧撞柱殒命于宫廷,临终反笑,终未留下只言片语。
同年9月,宗远河亲身坐镇刑场,峰洲洛家上下两百余人,尽数问斩。刑场惨烈,人头似豆,鲜血如流,围观百姓无不唏嘘。
没人看见,冰冷如铁石的监斩官黯然落泪。
始于洛沧的政变画上句点,史称雨阳之乱。
然则这场政变宛如一个王朝盛极而衰隐晦讯号。
此后二十年内,盛极一时的季王朝逐渐显现颓态,国内藩镇动乱、平民起义此起彼伏。
1203年,尘丘以北,黎国大将微生千山率军四十万,跨寒山、渡霜河,张弓布阵,遥望星槐。
二十年内,宗远河御敌平寇,战功赫赫,功高震主,成帝忧患,暗削其实权,遣大将鱼粲挂帅击贼。
两军对垒,旷日持久,国力相耗,锋镝之苦,道殣相属,民不聊生。
1206年腊月,寒山小道,积雪封霜,刀削一般平润、斗绝的涯下,剑客悲叹,拔剑刻石:
遥望虹蜺金殿,凄清篝火寒营。拂晓明霞残照雪,忽起晨钟叩问声。新埋多少兵。
此去愿君无恙,书来最是心惊。忍把尘丘沙下血,写作家国志士名。英魂不复生。
——《破阵子·书寒山绝壁》
次年三月,春雪初融,宗远河亲身考察战场,一路至寒山之下,临奇绝峭壁,见壁上题词,内心大震,环刀出鞘而和韵:
落日黄沙画角,阴风深谷孤营。一片寒山林下舞,数点飞鸿寄语声。多情只有兵。
举目神兵强将,料敌绕阵三惊。青史拾翻千载后,犹记男儿百战名。几曾问死生。
——《破阵子·步韵》
又三月,鱼粲兵败于尘丘荒漠,二十万大军十不存一。
败讯传遍京师,满朝惶恐,叩拜社稷而谏割地求和者,不计其数。唯独宗远河旧部各将领誓死不降,力推宗远河挂帅出征。
又三月,宗远河再披战甲,携六万新兵残兵,远赴尘丘战场。
同年冬,著词寒山小道的剑客帐外求见。
剑客麻屣鹑衣,头戴斗笠,身披斗篷,遍布风霜的冷峭俊脸尽是肃然。此人竟是被江湖人称作绝代剑客、古今奇士的公冶奇。
宗远河已是当代名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再有公冶奇相助,更是如虎添翼,势不可挡。
尘丘以东,寒山以南,连缀一方深谷,因其猿鸣奇哀,回声弥长,恍若隔世,获名往生谷。
公冶奇使计,声东击西,明攻微生千山大营而暗袭其后方粮道。
微山千山同为当代名将,当知粮道乃大军命脉,早已令其麾下先锋,一代奇女子沈月朗埋伏于粮道外野。
公冶奇奇袭失败,三千人队伍七零八落,仅剩几十人小队驾骏马直奔往生谷。
沈月朗深知活捉公冶奇无异于断宗远河一臂,而宗远河一败,泱泱季朝便大势将尽,黎国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于是她率军穷追,而忘忽自身亦是微生千山左膀右臂、内心软肋。
公冶奇一招以身为饵,请君入瓮,成功将沈月朗引入谷内,己身却已弃马躲进事先开辟的暗道里。
随后绝巅之上,宗远河伏军一出,霎时间箭雨如飞,沈月朗身陷囹圄而遁地无门。
一炷香后,谷口喊杀震天,微生千山率四十万大军增援而来。
大军宛如蝗虫过境,蜂拥着冲杀谷口,誓救沈月朗突围。
此后大战可想而知。微生千山大军一入深谷,谷口便已大火冲天,季军已然将其封死。
宗远河居高临下,箭雨、滚木、巨石,铺天盖地而下,偌大往生谷化作微生千山与四十万黎军的天然墓地。
这场为史书浓墨重彩所记载的战役,实则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季军伤亡甚至不足万人,却已将四十万黎军杀至一兵一卒,直至全数殒命。
西边残阳映照尸山堆积的深谷。
数之不尽的尸体之上,早已被万箭穿心的微生千山竟还睁着眼。他看着身前的沈月朗,早已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好像藏着某种言语。
它似乎在说:我用四十万人的鲜血来证明我爱你。
这沉寂的眼神与无声的言语,如钢刀一般撕裂宗远河的心。
悲切的夕阳下,一切归于宁静。
这场往生之战落下帷幕。
宗远河站在血流漂橹的谷口,入眼处是触目的鲜血与仿佛掏空精神与灵魂的无尽空虚。
他感到无与伦比的压力,像是四面八方藏着无数双血淋淋的大手,它们运足全力,疯狂按压他的身体,恨不得将他压成肉泥。
他被压得喘不过气,于是他心里涌出深深的迷惘与疲惫,意识随之凝滞乃至涣散。
在空空如忘我的状态下,他抓到了一抹似有似无的奇特脉络,眼前闪过无数画面,走马灯一般再现他所经历的半生,其感觉之真实,宛若前世。
他一站就是好久,意识的游移中,仿佛过了百年。
直到公冶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早已被尸山堵死的暗道口挤出来,宗远河才稍稍回过神来。
他想起来了,在很多年前,他还是弱冠少年之时,也曾和微生千山一样,深爱着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姓洛,在午后的刑场首身分离于他眼前。
公冶奇走上前,轻拍宗远河的肩头,沉声说道:“结束了,这场战争过后,再也不会有人为此流血了。”
宗远河看着眼前的挚友,又抬眼看西方仍未沉下去的太阳,皱眉问道:“我在这里站了多久?一天还是十天?”
这是一个毫无逻辑的问题,但公冶奇尤为耐心地回答道:“大概一盏茶时间。”
宗远河低头看自己的手臂,银色的盔甲破开一道狰狞的裂口,盔甲下方则是已经结痂乃至愈合的伤口。
他记得很清楚,这个伤口是微生千山于深谷之内,奋力张弓引弦,赠与他的箭伤。
这样的伤口,即使涂上名贵的金疮药,也需要数天时间才能痊愈。
战争结束,宗远河手握兵权,功高震主,燮理阴阳,朝野动荡,山雨欲来风满楼。
宗远河却在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急于站队的关口,上书请辞,随后飘然远去,枕石漱流,与世无争。
1210年初,宗远河专研阴阳五行,奇门遁甲,似有突破,欣然修书远寄其挚友公冶奇。
同年6月,松香袭人的深谷内,宗远河与公冶奇激烈争吵,而后割袍断义,不欢而散,且此后再无往来。
1226年3月,尘丘以北,黎国偃旗息鼓,厉兵秣马多年,再次横渡霜河天堑,兵临城下。
早已白发苍苍的宗远河临危受诏,领兵出征,遂提笔:
往生者,衔朝恩而断脰野死者也!朝恩者,谓明君,谓贤臣,谓阳春有脚之官,谓天地侠气之客,谓枯草忽满囹圄,谓麦两歧而民自安之世也。齐家而老幼适安,修身而琴瑟在御,邻里和睦,市井温祥,快哉之天下大治也!是以往生之伤未抵朝恩之乐,壮士提刀执戟,几曾自悔?
然则自古离合难测,合久终得离乱之大世。离乱者,血肉之迷渊也。渊深几何?极目不见其底,投石未闻其声。呜呼!大国之民可数,迷渊之深不可填。是以朝恩之乐未抵离乱之痛。离久则国势日衰,礼乐渐崩,泱泱大朝,乍见幕下燕,鼎中鱼,谓君谓民之大患。
余每每窃忧及此,无不捶胸低叹,大国之数尽矣。
尘之役已逾二十春。昔者刀枪血影,毅魄往生之血域,历历在眼。余之罪,驾冲橹而踏长丘,喊杀震耳,血流漂甲,壮士出而不入,往而不返,身死于原野,血凝于寒沙,往生之恨无穷。是以余似过街之鼠,庙堂挤而江湖讥,谓之修罗,爪牙狰狞,血口无厌,犹似迷渊,方作渊浩。
哀哉!余之心,昭昭比日月之明,岂曰修罗!岂曰迷渊!试问不战者,丘以北,贼子张弓驱马而来,何以相御!锦绣山河之灵气,贼人日夜觊觎,不可相珍!纵横之士之巧舌,见戎服蛮子而自钝!大国之壮士买犁卖剑,泪浇禾土。大国之美女,守贞而自裁于室。大国之长者,行作木石而遗恨未已。大国之童稚,拍掌相和“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惟满朝能臣,君前叩见,一谏割城,再谏称臣,三谏纳贡,谓爱民,谓金缕玉帛不值万民。
每念此,余心羞杀,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惶惶郁结,逐况愈下。
今者北方诸贼举棋布阵,卷土又来。满朝执笏者,无一人请战,惟念割地者也。是谓天子之伤,大国之伤,万民之伤。余年逾花甲,齿落而眼盲,沟壑涂面而罪患迷心,尚思拔剑而驻长丘,再退贼子于深谷,愿求往生。
离久则合成,此天地大势也。余非黄钟,强作雷鸣,或可为天下笑,然则乾坤之内,非余无可与贼子相较者,是谓余之幸。
离者,往生之迷渊,壮士之泪;合者,往生之迷渊,壮士之血。
离则天下倾而庙堂毁,万民之大劫;合则朝恩相续,四海升平,大国之得再兴。
离合之间,高下自已明了。
今余远行,蹒跚之躯,披甲挂帅,配陆离而向往生,三军振奋,未战而庆大捷。何也?帅之先士卒而往生,兵者何愁不胜?
余心磊落,六十年来惟此一梦,战则必胜,攻则必克,朝堂之上,万民之间,岂无相和之同声?汝作拥趸,予余亲之,信之,爱之,怜之,余必凯旋,此谓举国一心,丘以北,贼子堪愁矣!
——《往生离合论》
此文章一出,满城风雨,一时纸贵。年过六旬的宗远河再次披甲上阵,誓灭黎国。
然而黎史中最早的文字记载,始于1236年,与季书所记载的最晚年份1226年,相差了十年之久。
无论是黎史还是季书,对于宗远河的最后出征,以及那场战争的结果均无明确的记载。